第1章 菠蘿頭
下午六點一刻,正值北都晚高峰。
蜿蜒的高架橋及周圍摩天大樓籠著一層淺金光暈,冰冷感褪去,忙碌的城市像是被放慢05倍速,車流正緩緩追趕落日。
出租車內,時不時響起一道柔美女聲,播報出前方路線的擁堵情況。
“嗯,下飛機有一會兒了,還堵在路上。”
“你忙完手頭上那個采訪,就抓緊請假去醫院知道吧?別一天天什么都不放心上,就愛倒騰你那些魚”
池笙一心二用,邊聽池媽媽念叨,邊神色認真地盯著擱在腿上的提綱本。
池笙父母十多年來一直從事地質勘探工作,現都在江城大學地質學系任教。
五一休假,池笙去江城陪池媽媽過生日,原本準備趁機好好休息幾天,可程總編通知節后有個重要采訪。
于是她這幾日都在準備采訪提綱,完全就是一整個異地加班的狀態。
直至提綱本被翻開新的一頁,電話那頭的池媽媽也還沒有要進入收尾階段的意思。
池笙臉上未見絲毫的不耐煩,淺挽起唇角,柔聲做出提醒:“媽,到點了,你跟我爸該去遛彎了。”
“哦,對,掛了,遛彎回來我還得給那幾個學生看論文。”
手機放回包里,池笙繼續復盤剩余的采訪提綱。
天色擦黑時,出租車終于抵達九和苑。
池笙剛打開家門,一陣醇香辛辣的味道撲面而來。
“回來了。”
從餐廳處傳來一道音色偏低,略帶磁性的女聲。
池笙彎腰換鞋,她腳上那雙憨態可掬的devo軟木鞋與旁邊那雙細高跟鞋形成鮮明對比。
“嗯,一寧呢?”
“應該馬上就到。”說話間,喬璇余光掃過玄關,往沸騰的紅湯中下入一疊冬瓜,問道,“你又剪頭發了?”
“夏天快到了,短點方便。”
池笙之前的頭發長到肩胛位置,現在發梢只觸及鎖骨。
喬璇放下筷子,側目望去。池笙今日穿了一身淺卡色亞麻長裙搭白色七分袖罩衫,跟個大學生似的,短發則更突顯她恬靜的書卷氣。
池笙是典型的淡顏系長相,嘴角微微上翹,卻意外的沒有過多甜感,或許是被眉眼間那幾分隱帶的清冷沖淡,一切都顯得剛剛好。
纖細的身影一陣小跑到洗手間,水流聲響起沒幾秒又消失。池笙抬著雙手走到窗邊魚缸旁,幾滴水珠從手掌趟過小臂最終落到地板上。
池笙左手緩緩滑進魚缸中,白皙的指尖在水中晃動,水波向周圍蕩漾開來,氣泡浮動,四處飄散。
射燈照在魚缸底部的白沙上,泛起波光粼粼,造景里擺了許多池笙旅游時在溪邊或海邊撿的石頭。
一條娃娃臉的金魚扭著肥碩的身子,快速撞進池笙掌心里,像是在跟她撒嬌一般,張著嘴蹭個不停。
金魚頭頂嫩黃色的瘤體十分柔軟,久違的觸感讓池笙瞬間被治愈,身心里的疲倦都被通通趕走。
“菠蘿頭你又是第一名。”
喬璇早已見怪不怪,在池笙臉上,很難見到她會對什么東西表現出強烈的欲望,當然,金魚除外。
“人家都是擼貓擼狗,你倒好,擼魚。”
池笙話音帶笑:“你不懂,擼魚一時爽,一直擼魚一直爽。”
魚缸里游著近十條小型熱帶孔雀魚和七條體型稍大的蘭壽金魚。蘭壽金魚被稱為是真實版的波妞,沒有背鰭,萌態十足。
其中,叫菠蘿頭的那條蘭壽,通體銀白,只有頭頂呈嫩黃色。
另一條奶牛花色的蘭壽朝池笙游來,體型比菠蘿頭大一些,游得比較慢,但勁兒可不小,猛地一下把菠蘿頭撞開。
“別打架芝麻包,你好像又胖了。”
池笙指腹輕摸著芝麻包的大腦門,沉浸其中無法自拔。
喬璇想起這幾天的喂魚體驗,笑道:“它就是條干飯魚,能不胖嗎?”
門鎖聲響起,來人風風火火,包隨手往沙發上一扔。
“餓死我了,餓死我了。”曲一寧沖到餐桌前,拿起筷子,精準從鍋中夾起一片肥牛,塞進嘴里。
桌上兩人已經開始大快朵頤,而池笙還在慢悠悠地挨個跟每只魚貼貼。
“我們所跟君譽的合作協議啥時候能簽啊?”
曲一寧在會計師事務所工作,最近跟喬璇所在的君譽律師事務所在破產專項業務上有合作。
“快了吧。”
曲一寧吃得太急,沒過一會兒便有些撐,靠在餐椅上揉了揉胃,準備歇歇再繼續,索性拿起桌上手機刷短視頻,屏幕上方蹦出一條某新聞app的推送消息。
【俞盛地產成功競得云州一宗商服地塊】
“俞盛近兩年一直也沒見有大動作,這新總一上臺,倒是夠高調的,前不久才剛并購宜南市鉑壹城那么大一個項目,現在又拿地了。”曲一寧把手機扣在桌上,挑眉一笑,“話說,那天我還遇見俞洄了。”
喬璇示意她繼續。
“不過我沒打招呼,他那人蔫壞,指定會故意來一句:你誰?”曲一寧表情豐富,說得若有其事。
喬璇接過曲一寧的話:“你可以試試。”
曲一寧撇嘴:“可拉倒吧,到時候別人還以為我想攀高枝呢!”
他們誰也沒想過,高中時朝夕相處的俞洄會是俞晉維的孫子。
俞晉維是俞盛集團創始人,也是現任董事長,年輕時獨具慧眼,在房地產發展爆發期把握住機遇,成功躋身國內房地產行業前三。如今的俞盛集團產業甚廣,涉及地產、金融、礦業等,且越有往多元化發展的趨勢。
別人說那句,你家有礦啊,或許是玩笑話,可俞洄不一樣,他家是真有礦。
當初高考后,俞洄屬于留學大軍中的一員,這些年也沒什么關于他的消息。直到去年年底,有個在俞盛總部工作的同學爆料,他們那位剛從國外分部回國的新任執行副總裁,竟然是俞洄。
好家伙,同學變老板,有夠刺激。
他們還是艱苦奮斗的打工人,俞洄就成了雷厲風行的集團副總,這階層跨越可不是一點點。
喬璇沒接話,只是不經意地看了眼池笙。
池笙正全神貫注地扣水藻喂魚,一群小饞魚瞬間圍上來嘬她的手指。
“誒,你倆還記得高二校園文化節的時候,咱幾個打迷你麻將,然后被老陳一鍋端的事嗎?”曲一寧哈哈笑出聲,順帶噴出兩粒米飯,“現在想起來還是很好笑。”
老陳是幾人高中時的班主任。
喬璇面露嫌棄,抽張紙擦干凈飯粒。
池笙將手從魚缸里抽出來,走向洗手間。
“我可沒打,單純是給你們望風被連累了。”
“還好意思說,你那腦瓜子,學啥都那么快,就打個麻將有多難,俞洄教了你多少次都不會。”
池笙沒再接話,只顧著仔細沖干凈手上的白色泡沫。一抬頭,便瞧見鏡子里她不自覺彎起的眼梢。
曲一寧和喬璇初中就認識,高中又在一個班,關系自然不錯。
池笙在高二才轉來北都一中,因為座位原因,在班里最先認識的就是她倆。
兩人行變三人行,鐵三角一經建立,直到現在都牢不可摧,一個咋呼,一個高冷,一個軟綿綿,真是再多一個人都插不進來。
“快點來吃,一會曲大胃把你的蝦滑都消滅完了。”
“來了。”
飯畢,喬璇開車帶著曲一寧各回各家。
付完停車費,喬璇將手機扔回中控臺的凹槽里,扯下腦后束著一頭長卷發的發圈。
曲一寧回完工作消息,收起手機,瞧見停車桿上醒目的俞盛地產廣告牌,頓然間若有所思。
那時候,高考百日誓師大會過后沒多久,年級主任蹲守多日,成功抓住一對偷摸談戀愛的高三生,也給那些有小心思的人緊了緊弦。
她們三人聊天談及此事時,池笙的目光下意識游離到俞洄的空位上,唇角微微上揚:“大學的時間那么長,可以慢慢來啊,現在還是要好好學習。”
曲一寧至今仍然清楚記得池笙當時的神情,眼里那抹光格外明亮,根本藏不住,她是真的喜歡俞洄。
現在想起來,曲一寧也還是會嘆氣。池笙這傻姑娘,喜歡誰不好,喜歡俞洄,他那個人,說話做事全看心情,跟風一樣,誰能hold住他。做朋友沒問題,做男朋友可不行,不然她只有被欺負的份。
看吧,果不其然,高考后,俞洄不知道跑哪兒野去了,人影都沒有。
那之后的兩年多里,池笙對俞洄這個人則是完全避而不談。再后來,看上去倒像是放下了。
“現在偶爾提起俞洄,也沒見笙笙有什么特別的反應,應該早就不喜歡了吧?”
這都六七年了,要還喜歡,那得是個什么品種的長情怪,反正曲一寧自認做不到。
車匯入主干道,喬璇打量一眼旁邊的蘭博基尼小牛,前后還跟著幾輛豪車,也不知是哪家貴公子又組局出來炸街。
喬璇收回目光,淡聲道:“她那個性子,軟是真軟,軸也是真軸,就算還喜歡俞洄,也不奇怪。你換個角度,哪個男人不是對自己的白月光念念不忘?”
“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是吧,哈哈哈。”曲一寧點頭,是這個理沒錯。
車后方傳來喇叭聲,喬璇目光掃向后視鏡,右手去摸電子煙,回頭發現沒電,又扔給曲一寧。
“不是一路人,哪兒都不合適。”喬璇語氣淡淡。
曲一寧拿出usb線,給電子煙插上,提示燈亮起。
“其實吧,他倆要真有啥,我還嫌棄俞洄呢,他頂多算個黑月光。”
聞言,喬璇也笑出聲。
世界上沒幾個女人會認為有男人配得上自己姐妹。
喬璇神情一轉:“之前那個陽光開朗款,我看挺好,就每次聚餐他都會問笙笙怎么沒來的那個。”
“啊那個185是吧!”曲一寧解鎖手機,點開日歷,“行,我來安排,我記著這個月是哪天來著,好像有流星雨,咱們露營去。”
喬璇笑意止不住,她跟曲一寧怎么都不記人名,只記特征。
“反正選擇權在她手上,喜歡就試試,不喜歡拉倒。”
兩人一拍即合,勢必要讓池笙徹底忘掉“白”月光,開啟生活新篇章。
-
翌日7點,灰蒙蒙的天色才剛散去,成片的云團攏在只冒出了點微光的太陽邊上。
從九和苑到雜志社的通勤時間在一個半小時左右,池笙到辦公大廈樓下時,時間還充裕,果斷拐進星巴克,邊翻著最新的財經早訊,邊消滅掉一份芝香火腿可頌,外加一杯可可蒸汽奶。
雜志社里,鍵盤噼里啪啦的聲音此起彼伏。池笙跟幾個正抓狂趕稿的同事打過招呼,走到工位上,抽出張紙開始擦拭桌上的灰。
高跟鞋清脆的聲響從電梯間傳來,越加清晰。
程靜一身大波點黑白連衣裙,右手挎著一只黑金kelly,姿態優雅,路過時順便敲了敲池笙的桌板。
“池笙,來一下。”
池笙扔掉紙團,跟著走進總編辦公室,帶上了門。
程靜將包放進柜子里,轉身注意到池笙時,眼前稍微一亮。
“今天這身我喜歡。”
云霧藍v領綢緞襯衫,配上同是緞面的山茶花色半裙,裸色高跟鞋,一身法式,清新又不失氣質。
池笙莞爾一笑,誰被夸了當然都會開心。
“就是上次帶您去的那家店。”
程靜拉開椅子坐下,端起桌上那杯美式淺抿一口,擺擺手:“欣賞欣賞就夠了,你們這些年輕小女生的款式不適合我。”
“對了,假期辛苦你了,采訪提綱做得不錯。”
程靜臉上露出認可的笑容,池笙的選題和深度她向來都不擔心。
池笙畢業于北都大學,學的是金融,大學期間在嶸信證券做實習生,一畢業直接留用給offer。可在嶸信工作一年后,她卻轉行來做了記者。
不過池笙的經歷對財經記者這個職業來說,利大于弊。別的新手還在學如何看財報的時候,池笙已經可以去挖有深度的選題了。
程靜想起前幾日飯局上打聽到的消息,跟那些混日子的貴公子不同,俞盛那位新任副總可是野心勃勃,才進集團總部半年,強勢插手核心業務,在地產板塊的開發線和運營線都手握實權,眼光獨到,行事凌厲果斷,敲定了不少標桿項目。
雖不擔心池笙的專業能力,之前也安排池笙采訪過幾位大人物,但畢竟年輕,程靜還是囑咐了兩句。
“那位指定不是池中之物,就這還是我動了不少關系才爭取到的機會,不出意外,咱們應該是第一家拿到采訪的,好好干啊。”
指定不是池中之物
池笙眼睫微垂,在心底暗笑自己想太多,重新微微揚起臉:“好,您放心。”
-
俞盛大廈位處于北都cbd核心地帶,高樓林立的寫字樓里,進進出出的無一不是白領麗人和精英人士。
池笙仰頭望向眼前聳入云霄的地標性建筑,下午兩點的太陽,光源反射在青藍色調的玻璃上,很是晃眼。
大廈的自動門打開又合上,池笙徑直走向前臺。
“您好,我是《財新時刊》的記者池笙,今天有預約俞總2點的采訪。”
池笙亮出手機屏幕上俞盛公關部發來的采訪預約函。
“請問是池記者嗎?”
池笙循聲回頭,迎面走來一位身材高挑的美人。
對方面露歉意:“池記者,您好,我是公關部的vivian,實在抱歉,俞總那邊臨時要開一個很重要的會,要不采訪我們改天再約個時間?”
池笙幾乎沒用思考,立刻回道:“沒關系,我可以等。”
財經新聞極度依賴時效性,況且再約時間這種事就是個未知數,她不想冒拿不到采訪又或是要延期的風險,總編人再好,大概率也會滅了她。
只是沒想這一等就是近兩小時。
公關部向來喜歡跟媒體記者搞好關系,vivian很熱情,池笙也一點沒閑著。職場人,聊天不聊閑話,數不清喝了幾杯茶后,兩人也交換了不少對自己有用的各路消息。
眼看著天際從晴空萬里變得烏云滾滾,池笙莫名感到胸悶,透不過氣。
這天氣變化怎么一點征兆都沒有。
又過去十幾分鐘,有個男人走進公關部,一身高級助理的打扮,環視一圈后,朝池笙走來。
“池記者?您好,我是俞總的助理,丁銘。”說著,他遞給池笙一張名片,跟公關部的人打過招呼后,引著池笙往外走。
丁銘簡單快速地交代了池笙一些注意事項,大體都是在公關部已經明確溝通過的內容。
池笙也再一次聽見那句話。
“請不要問除去采訪以外的問題,比如感情等比較私人方面的”
丁銘的表情像是在說:你懂我意思吧!
池笙有些忍俊不禁,這位丁助理倒還挺有趣。
“我明白。”
池笙輕點頭,不做過多解釋。心里卻在暗自腹誹,誰要問這種問題?她雖然是半路出家,但也做了一年多的財經記者,不至于連這點專業度都沒有,否則早失業了。
池笙低頭看了眼表,還好,時間雖然比較擠,但應該勉強能采訪完。
“還有,池記者,因為俞總接下來還有行程安排,采訪時間只能縮短到一個小時。”
“”
池笙臉上的笑意終于維持不住。
行啊,搞人心態真有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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