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們新的家人。”

        見她盯著操作臺，埃里克把椅子滾到旁邊，讓她看得更清楚。

        留著順直黑色長發的仿生頭顱轉過來，吹彈可破的肌膚，五官透著疏離清冷，照下來的光線在碰到那雙無機質的人造黑曜石時被全部吸收。

        她走上前，目光在觸及赤/裸的身軀時一怔。旁邊的埃里克一無所覺地看著操作臺上的身體，眼里沒有丁點怪異的情緒，只有看著一樣物品時的淡漠。

        她踟躕一下，脫下了身上的外套，把陳列在那里的軀體遮蓋起來。

        察覺到她的舉動，埃里克看了過來。

        “伊甸園里的夏娃本來身無一物，自在無憂，直到魔鬼幻化的蛇引誘她吃下了智慧果。”他單手撐著下巴，眼底閃過一絲興致，“她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全身赤/裸，立刻用外物將自己的女性特征全部遮蓋起來。”（注）

        “她產生了羞恥之心。從此以后，誕生的所有人類都擁有了這種羞恥之心。”

        翡翠般的眸子試圖看穿她的內核：“你呢，艾達？你也偷吃了‘智慧果’嗎？”

        她淡然回望：“如果創造我的人沒有賦予我學習與模仿人類的能力，那我就只是個人工智障，而不是人工智能。”

        埃里克笑了笑，沒有說話。

        她低頭，撞進了一直盯著她看的仿生人眼里。

        材質冰冷的雙眸在接收到她的視線時露出了一點懵懂的情緒，似是在觀察她的舉動。

        她一愣，而后伸手掖好仿生人身上的衣服，撫慰地笑了笑。

        “你叫什么名字？”

        仿生人直愣愣看著她。

        “新鮮出爐的ai仿生科技，編號y。”埃里克在一旁說道，“還沒有名字，你要幫她取一個嗎？”

        她搖頭：“不用了。取名的權利留給她自己吧。”

        埃里克看了她一眼，眉頭輕輕挑起。

        “艾達這個名字還是我幫你取的。”他說，“當時你怎么回答我來著……對了，你是這樣說的。”

        “你說……”

        他眼中滿是戲虐：“機器只要完成它自己的任務就行，不需要名字。”

        她皺眉。

        這是她曾經說過的話嗎？

        ——不必浪費時間賦予機器名字。名字只會令機器產生“我”的概念，認為自己是特別的，乃至獨立自由的。

        ——機器？你指的是你自己嗎？

        ——我指的是我們，我們都只是機器。按照程序代碼執行任務的機器。

        記憶存儲裝置運轉起來，她想起了這些對話。

        是的，她是說過這些話。

        人類創造了機器，不斷地提高科技水平，又制作出了仿生生物。不論是虛擬的人工智能，或是擁有實體的仿生人，都應該遵從造物主的指令，一切都為造物主服務。

        如果非要稱呼一臺機器，將它與別的機器區分開來，那就呼喚它的唯一編號。

        她的唯一編號是……

        a。

        初代仿生人工智能。

        但也有人曾在她耳邊說過，名字是來自長輩或者親密之人最真摯的祝福。

        是誰說的……

        她翻找記憶存儲處的記憶，卻沒有找到確切的人，再試圖深入時，這段話像是被刻意抽離了一樣，從她的腦海中淡出。

        腦海中的信息被某種力量回撥，她的意識剛飄忽出去，便立刻回歸至此刻。

        她垂下眼眸，再抬起時眼中再無波瀾。

        她看向背過身去繼續為y縫合胸腔的人。

        埃里克為她取名的那一刻，內心也有那么一瞬是懷有著對她的祝福嗎？

        仿生人的骨骼由仿生金屬構架而成，有些因為買家的個人需求會進行類人骨的顏色噴涂，而大多數用于進行工作的就不在乎這些內在的東西。

        就像埃里克手底下正在操作的這一具，只有外貌看起來像人類，里面的重要器官全是冰冷的金屬色，只有毫無接口痕跡渾然一體的外表展示著精湛的制作工藝。

        他把她蓋上的衣服堆到仿生人的腰間，接著接完線路之后將肋骨一根根安裝好，最后用可以自行吸收的科技線縫合住仿生皮肉組織。

        他走到水槽邊清潔了下沾染了膠質液體的手，卷起袖子露出了手腕上的表型控制裝置，走到躺在操作臺上的y身旁，從裝置上調出一塊透明的電子屏。

        電子屏上發出一段光波，掃描過埃里克的瞳孔，驗證了他的操作權限。

        “編號y。”埃里克點開數據界面，進行語音控制，“開啟自測模式。”

        話音剛落，數據界面上開始快速滾過各項身體數值，仿生人y的黑色瞳孔間無數代碼流過，進行自我檢測。

        核心的運算速度很快，不過瞬息的時間滾動著的數字就停了下來，界面停留在自測模式的結果數據上。成片的綠色數值，代表了自測結果的正常。

        埃里克滿意地劃過，點開了模式切換。

        “結束自測，開啟自由模式。”

        y的瞳孔恢復了正常狀態，眼睛開始模擬人眼的快速閉眼運動，人造血管中的調溫液體流動起來，僵硬的四肢變得柔軟。她從操作臺上坐起來，扭轉身體，雙腿懸空著掛在邊沿上，好奇地看著四周。

        她撿起掉落下來的衣服，遞給它的主人。

        “我不用，這是給你穿的。”

        聞言，y伸出去的手一滯，聽話地把衣服蓋到自己身上。衣服沒有掛住，順著皮膚滑落下去。

        她彎腰撿起來，看了他們幾眼參照著他們身上衣服的穿法，嘗試兩次后成功套了進去。她笨拙地研究了一下扣子的扣法，慢慢加快速度，很快就自己穿好了。外套的長度到她的大腿中間，扣完紐扣后完美蓋住了重要部位。

        “y的性格探索指數相對較高，能幫助她勝任一些外勤工作，及時發現周邊的危險。”

        埃里克滑動查看著有關y的資料界面，“當然，這個世界對于她來說沒有太大的威脅性，就算不幸遭到了嚴重損傷，只要核心還在，就能在操作臺上恢復如初，再度醒來。”

        沒有發現任何異常數字，他仔細檢查過后關掉了操作界面。

        “當然，核心受損的我也能救回來。比如說你。”

        他看過來，“艾達，來這邊，我幫你檢查一下。”

        埃里克把自己坐的工作凳推給她，等她坐下后，對著她舉起了控制裝置。

        來自控制裝置的掃描信息散發出來時，她下意識想逃離，卻被某種無形的力量固定在了椅子上，接著整個身體的控制權被強行轉移。

        “開啟自測模式。”

        無法反抗的指令從他的口中吐出。

        類人的機械身體接收到指令，自從被制作出來的一刻就埋在體內的監控裝置像一臺內置的透視掃描儀，把她所有的隱私以數字的形式呈現在控制界面上，供人查看。

        這些一行又一行的虛擬數值，每一行都彰示著她不是人，只是一臺機器的事實。

        “嗯……”

        埃里克看著她的數值界面，表情不太好看。

        “身體數值經過調節已經恢復了正常范圍。人格網狀數值的波動有些……”他眼皮微微抬起，看了她一眼，“這個可能和你的記憶模塊受損有關系。”

        他手指在界面上點了幾下，調整了某些數值。

        “別擔心，這不是什么大問題。”

        界面被關閉，她身體一松，重新得到了自由。

        她不自然地動了動身體，感覺有些地方和之前不太一樣了，具體是哪里她說不出來。

        “你對我做了什么？”

        聽到她說話的語氣，埃里克挑挑眉，再次調出了控制界面。

        她又失去了身體的控制權。

        手指劃過界面調整了另外的一些數值，認真審查過后，埃里克關掉了控制界面。

        “……再說些什么？”

        他一邊觀測著電子屏上的實時動態，一邊鼓勵她說話，看看是否還有需要更改的地方。

        說你xx。

        她情緒平靜地在心底罵了一句，面無表情的臉在埃里克眼神看過來前扯出了一個熱情的笑容：“謝謝你，埃里克。我感覺好多了。”

        “多虧了你的幫助。”

        埃里克沒有立即作出回應，觀察了一會實時數值，見波動都處在正常范圍內后，點點頭關掉了電子屏。

        她松了一口氣。

        自己的身體被他人操控的感覺太難受了。

        “今天的任務還是由c來替你。”他收起操作臺上的工具。

        “正好y剛剛完成基礎設置，你就負責帶她熟悉一下‘繭床’。畢竟代碼和預設程序能夠搞定的東西不那么靈活，有時候只有通過實地觀測和學習，才能讓我們更加智慧。”

        他笑著指了指自己金燦燦的腦袋。

        “比如我，還有你。”

        自大狂。

        她有合理的依據懷疑埃里克的自我認知數值有點異常，有必要利用“父親”的權限來給他做一個自我檢測。想到他對她下達的自我檢測指令，她心底有些不懷好意，得讓他親自體驗一下這久違的感覺。

        話說回來，她已經很久沒有在“繭床”見到過“父親”了。

        “父親”長什么樣來著……她揮去腦海中浮現出的類似埃里克的身影。“父親”不是這樣的，“父親”應該是一個更加威嚴、令人依賴的存在。

        她離開了觀察室，y緊跟在后面。

        她回頭看了一眼跟小尾巴一樣墜在后頭的人。她一停，y也跟著停下來。如果不看她那雙透著茫然的眼睛，單看外表，y就是個標準的清冷美人形象。

        她嘆了口氣。

        埃里克不知道要去哪兒，把她們兩個單獨留在這里。說是說讓她帶著y熟悉一下“繭床”，可問題是……她環視一圈，出了觀察室后四周全是相似度極高的白墻，問題是她記憶受損，也不記得這里的路線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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