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繭床”里的路非常難以辨別，除了一面面白墻和一扇扇與她的房間一樣的門以外，并沒有特別的標志物。

        這里的空間也很奇怪。這個結論是在她一次又一次走到看起來空著的地方卻撞上了一睹透明的墻，而看著是一堵白墻的地方卻在她走過時突然自動開啟黑洞狀的門后得出的。

        感情擱這讓她走迷宮呢？

        明明“父親”給她設定的性格是偏溫和細心、高忍耐力，但在此時此刻，她感覺到一種暴躁的情緒隨著耐心耗盡向大腦部位的核心席卷而來。

        在她控制不住想要拆家的情緒時，余光瞥到了身后的人。

        y一聲不吭地跟在她后面，以觀察她的方式，學習著她的一舉一動。

        清澈的初生眼神仿佛當頭一棒，令她瞬間冷靜下來。

        不能在小朋友面前失態。

        埃里克的真實目的是想讓y跟著她，學習她類人的一面，而不是像他嘴上所說的，單純來熟悉“繭床”。熟悉“繭床”可以有很多方式，不用非要她這個記憶受損的“病人”來帶路。

        想通了這些，她不再糾結迷路的問題。

        這不是問題。

        最大的問題是埃里克。

        他對現在明顯產生了問題的她，似乎懷揣了一種想讓新的ai代替她的想法。不然她無法為他明知道她記憶有問題，卻一筆帶過不為她修復的事情作出更好的解釋。

        當然，也有可能所有的問題都出在埃里克身上——他自己產生了某種故障，自己不知道，或是自己知道了正在極力掩蓋中。

        y跟著她停了下來，默默看著她。

        見她朝自己看過來，標準的鵝蛋臉上露出一個不太熟練的僵硬笑容。

        想要甩掉y的想法剛萌生出來，又被壓下。

        不管有什么問題，這些問題都與y無關。

        她只要為y做好埃里克希望看到的引導者的角色，其他的真相自然會浮現出它們的蛛絲馬跡。

        雖然時間在“繭床”中失去了原本的意義，但她不想再漫無目的地走下去了。當又一扇白色的房門出現在拐角處時，她對著開門裝置掃了下掌心。

        白色的門向一側緩緩打開。

        門打開的時候幾乎沒有聲音，但依舊被房間里的人察覺到了。一排背對著門坐在長桌邊的人齊刷刷地轉過頭來。

        都是人類眼中擁有黃金分割比例的美人，若是有喜歡這款的人類站在這里，也許會覺得幸福地像是到了云端——因為這些美人都長著同一張臉。

        身為一個智能仿生生物，她內心毫無波瀾，眼神從他們身上移到長桌后面的大幅光屏上面。

        光屏上投射著一行黑體字：x-8系列遴選儀式。

        “艾達？”唯一一個長了另一副面孔的人走了過來。

        他的五官硬朗，沒有過多表情：“是a讓你來的嗎？我們的遴選剛剛開始，你來錯時間了。”

        她收回視線，一臉坦然地說：“不是。我只是迷路了。”

        “……”

        他們的眼神透露著對身為ai卻會迷路這種事情的難以置信。

        “這是y，埃里克讓我帶她熟悉‘繭床’。他可能高估了我受損的記憶模塊，他現在不在這里，只能麻煩你們來帶她了。”她向看起來比較好說話的同類求助。

        同在“繭床”，艾達的核心受損他們也都有所耳聞。

        他同意地點點頭，動作有些呆板，怕她關于自己的記憶也丟失了又貼心地自我介紹：“我是x。你在這里等下，遴選結束我來帶你們去。”

        她在角落坐下，y看著她，也學了她的動作坐到椅子上。

        遴選的方式很簡單，x-8系列的一眾仿生人通過中心橋梁將核心連接起來，進行身體各項機能的比較，相對完好的將被保留下來。

        也許對他們來說遴選的過程很漫長，但在別人看來不過十多分鐘的事情。

        x用他那張表情缺失的臉在電子控制屏上劃拉了幾下，一個跟剛才去觀察室同樣的黑洞出現在大幅光屏上。長桌邊坐著的所有x-8的仿生人齊齊站了起來，離開座位，徑直走向黑洞。

        “這批都不行。”x看著他們被黑洞吞噬，平直的語調中透著些許可惜。

        他規規矩矩遵循著比他等級更高的艾達交給他的任務。

        兩個仿生ai并肩走在走廊里，一切都顯得自然和諧，如果忽視掉他們不同程度的某些不自然的動作的話。

        她跟在他們后面，看著兩人的背影，越看越覺得有些違和。

        x和y，這兩個人她總覺得在哪里見過。

        x看上去也許以前見過面，但是這個y是埃里克今天才調試完的，看x的表現也是第一次見這副面孔的模樣。

        她對自己僅有的記憶也出現了懷疑。

        埃里克沒有修復她的記憶模塊，是不是因為有重要的事情瞞著她？

        y搬進了她附近的一個房間。雖然他們都不是正經人類，但作為以學習人類的行為為目標的ai，時刻模仿著人類，包括進食和睡眠。

        當然，他們的睡眠和進食實則都是在調整體內的機能和信息整理。

        “繭床”內沒有晝夜，在時鐘翻頁到夜間時分時，埃里克進來了她的房間。

        他和昨天一樣，把藥片放入水里監督她喝掉。溫柔的表情就像是真的在擔心她的身體。

        “好好休息。明天要給你分派任務了。”

        看著她喝掉后，他頂著梳理整齊的金發離開了房間。

        房門完全關閉后，她仰面躺到了床上，閉上了眼睛準備進入睡眠狀態。

        桌子上的電子翻頁時鐘翻到了數字十二。燈光熄滅，房間里的時間再次凝滯。

        黑暗降臨的時刻，閉合的雙眼猛地睜開，沒有收到藥物信息干擾的大腦異常清醒。她原地等了一會，起身走到水槽邊，把嘴里的藥物吐了出來。渾濁的液體順著金屬壁流進了管道里面。

        艾達，編號a系列……

        去他的。

        她的唯一編號明明是c0914。

        c0914動了動四肢，黑暗如有實質，附著在整個身體外面阻礙了正常的行動。

        普通人的肉眼完全看不到的程度，但她的眼睛能看到一些大致的輪廓。

        她走出房門，外面的走廊也熄了燈，無盡的黑暗攀上了白色的空間。走廊上的一邊依舊是一間間緊閉的房間。她走到y所在的房門前，還沒等她伸出手感應裝置自動變綠，房門在眼前開啟。

        房內黑漆漆一片，正對著門的床上空無一物。y不見了。

        環視了一圈，沒有其他任何可以藏身的地方，最后目光落在角落里的衣柜上。

        c0914遲疑了一下，穿過黑暗來到了柜子前面。身后傳來細微的響動，房門隨著她的進入自動關閉。

        等她走到近前，閉合著的柜門突然從里面打開來，一只手從黑洞洞的柜子里伸出，抓向她的肩膀。

        她后退半步正要反擊，卻在看清手的主人的時候放棄了掙扎，主動上前一步，跟著躲進了柜子里面。待她的身體整個進來后，那只手拉回了打開的柜門，柜門緊緊合上，形成了一個狹小的密閉空間。

        是y。

        但又不是。

        c0914盯著她比起白日更加暗沉的黑眼，里面藏著不屬于新生仿生智能的復雜情緒。

        “y”的手舉起，對著臉部做了一個摘取的動作。一副般若鬼面憑空出現在臉上，隨著它被摘下，面具下露出了一張熟悉的臉。

        “別怕，是我。”

        是陸眠。

        果然是他。

        仿生智能的辨認方式不同于其他自然生物，雖然不是人類復雜且難以用語言描述的感知，但也有他們獨有的感知系統。

        在進入這個房間的一剎那，她就感覺到了他的存在。

        面具摘下的同時，原本屬于y的身體變大了一個號，比女性體型跟有存在感的身軀瞬間擠滿了所剩不多的空間。修長的腿部擠壓到了新進來的人，他兩只手扒著柜子內壁，上半身微微拱起，盡量給她騰出多一點地方。

        柜子就那么大點，他的動作沒有騰出多少位置，倒是因為兩只手臂撐在她兩耳上面一點的位置，看上去像是把她整個人環在了懷里。

        “這里不是真實世界。”他壓低嗓音，但近在咫尺的距離還是令聲音無比清晰，“這里是虛擬空間里的某一處，被重重加密隱藏了起來。”

        “你的意識被困在這里了，我來帶你出去。”

        說話間，從他肩膀滑落下來一縷頭發，掃到了她的脖子里面。

        模擬人類的神經傳導，令c0914感覺到了癢意。

        她抬起頭，把頭發扣到了他耳后。

        黑暗中的一切觸感變得更加難以忽視，溫熱的手指輕柔地劃過，皮膚相觸的奇怪感覺被無限放大。

        陸眠一愣，突然忘記自己接下來要說什么。

        在他到達這里之前，沒有人知道c0914到底被藏在了哪里。

        但在他的識海中，存在著因她曾經到過而留下的特殊信息能量段。

        王悠的朋友，就是先前在面館門口遇到的那個藍發娃娃臉，他是個黑客，專門負責和王悠一起接取賞金任務后的虛擬網絡工作。娃娃臉用神經傳輸裝置，通過陸眠那一般人難以想象的強韌識海，截取到了c0914的信息段，并成功定位到她在虛擬空間中的位置。

        他的意識借助這段信息能量被傳送到這里離她最近的某個載體上。

        當意識到達載體，還未有動作，無數次訓練與對戰堆砌而成的潛意識及時發出警告警示自己，這個空間的構筑者正在窺探此處。

        他沒有立刻睜開眼睛，他需要等待某個時機，某個能夠行動的時間點。

        這個時機在燈光熄滅后出現了。

        隨著光線消失，窺視的視線在黑暗降臨的那一刻也驟然抽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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