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春光
春色彌望。
曾無數次想過有一日可以在春光中輕裝簡行一起走出壓得人喘不過氣的京城,匯入最平凡不起眼的那條小溪,卻可以在山間自由自在歡快潺潺。
巍然的城門在身后不見蹤影,簡易馬車悶悶的聲響映著砰砰鮮活跳動的心跳。
顛簸小道抵不住舒展的心,推了小窗頻頻探頭,山水草木、偶有挑擔子去京販賣的三兩人,看到什么平婉總要叫一叫前面駕車的魏單。惹得行人投來疑惑稀奇的異樣目光,但也顧不得了,什么也無法阻止和削減這一刻的舒心和開懷。
拋棄附加在身心的所有沉甸甸物什,是想要落淚的輕松和自在。
“起了風,婉婉,把窗遮一遮,氅衣穿好。”陣風來的突然,猝不及防就打了個冷顫,平婉攏了攏他的氅衣,隨風便傳來叮囑。
她應著聲,推上些窗縫,僅留了三指寬的空。
風行半刻鐘,逾時,驟雨急至,薄霧漸起。
幸而臨近村落,左右一思量,魏單將車拐進屋檐下避雨。
噼噼啪啪敲響了屋瓦。
平婉掀簾就見風雨斜飛,濕了半邊身的魏單正拍擰著衣袖,聞得身后動靜回首,眉頭微微隆起,渾身濕氣,他怕沾了她冷意,遂身子未多動,手指挑了簾子要拉上,嘴里道著:“將系帶扣子系上,急雨驟然,約莫不至一刻就停歇可走了。”
身子是將養的時候,就怕寒邪之氣侵體而入。
簾子搖動,平婉傾身細指輕輕壓在他手腕,指尖勾了勾,欲開口說時后面木門“吱呀吱呀”響起來。
循聲望去,她方才注意到喜慶紅色的雙囍字和條條紅綢,紅燈籠任風雨吹打歪了身,流蘇墜子搖曳出凌亂的弧度。
半開的門里露著半個身子的是位老媼,見到他二人,先是上下打量,男子貌雋朗,著青衫,袖子還在滴著水,女子眉眼干凈平和,杏色衣裙系了霧灰的氅衣。略一思索,老媼推門走出來,望了眼茫茫雨霧,視線再移回到從馬車頂上滑落成小小簾幕的雨水。
“雨大抵還得下一陣,屋檐小,遮不住什么雨,二位若是不嫌棄可以到屋中避雨。”
平婉收了手,朝老媼做個揖,笑謝:“多謝阿婆,勞煩了。”
“只我夫君衣衫盡濕,可否借間無人的房間換身干爽的衣服?”
老媼看向一側無所反應的魏單,衣袖下滴的水滴已經在地面上暈了攤小水漬。
衣角倏然被扯了扯,又很快松懈了氣力,魏單垂目,隨即拱了腰。
“叨擾了。”
老媼收回目光,轉身,“進來吧。”
一進庭院,舉目可見的屋子門窗都是紅色的剪紙雙囍和燈籠紅綢。
應是家里有喜事,處處皆是喜氣洋洋。
東廂房內忽而傳出窸窣動靜,有門鎖晃動的聲音。在雨聲應和下實際并不真切,然,斜前方的老媼卻似有察覺般驀地瞇眼睨向東房門,語氣是威壓的低喝,“在屋里好生呆著!”
話音將落,東廂房沒了聲音,復歸安靜。
實在是有些詭異,平婉與魏單對視,腳下皆慢了半步。
順著廊檐,老媼到堂屋門檻,轉頭見二人隔了三四步遠的距離,到底活了幾十年,只是她不欲多解釋,抬手指了指二人方向。
“家里房間少,那里是柴房,可以燒個熱水略洗一洗,換個衣。”
兩人扭頸向后看,身后恰是柴房,平婉將包裹遞給他,魏單張望四周幾眼,又與平婉四目相對,終是進了柴房。
身后門闔了,平婉前行幾步,稍一抬頭移目,不可避免地注意到那緊閉著的,纏了紅綢緞的東廂房。
她靜看幾許,一面慢慢走,一面問:“阿婆,家里可是有喜事?”
老媼倚著門柱,瞧著院中漸大的嘩嘩而降,自成屏障的雨幕,頭頂的檐瓦噼啪作響,幾乎要淹沒她的聲音。
“明日孫女出嫁。”
平婉:“新娘子在東廂房?”
正說間,東廂房的門開了條縫,露出半張清麗的面龐來。
老媼瞪過去一眼,充斥無奈,“尚未嫁過去,怎真個著急忙慌,一刻也在房里待不住!”
新娘子攀著門,羞澀燦笑,撒嬌似的拖長了尾音,“祖母。”
坐下細說才知屋子里只有祖孫二人,而孫女明日就要嫁到峪州。
魏單換衣服出來就見得堂屋里多了個人。想必便是東廂房的人了。
他先行禮道個謝,這廂老媼擺了手,“小事罷了,快坐。”
魏單再拱手,坐到平婉旁邊,從旁插來一道聲音。
“這雨停了,天也將要黑了,何況起霧。索性,你們便在這里留宿一晚吧,明日再啟程去峪州。”
是新娘子說。要不說巧合,他們也是前往峪州方向。
魏單并不相識,就見平婉溫和笑著,“不知是否方便?”
“方便的,今夜我要和祖母睡。”新娘子說間挽過老媼胳膊,腦袋親昵擱在她的肩上。
老媼低低哼了聲,肢體動作倒是誠實,慈愛握住孫女的手。
這也是沒有二話了。
雨停時的確如新娘子所說,早已是灰蒙蒙的天際,霧氣不散,魏單和平婉便住了下來。
住的是老媼的房間。
屋里陳設簡單,但又處處洋溢喜慶,平婉立在窗前看那大幅的雙囍,不一時竟有些微失神,很久沒有見過成親了,很久也未曾感受過如此熱鬧的歡喜了。
魏單灌了壺熱茶,提著手柄入內就見窗前靜待的人影,隨著目光望去,是在黑色的夜中依舊隱隱有著顏色的紅。
他眼神變了變,又自顧收斂起來,將茶壺放在桌上,斟了杯茶。
“窗子漏風,婉婉,來喝點兒熱茶暖身。”
漏夜又過了陣急雨。
成親之日起得早,這梳妝那穿戴,費了許多時辰,平婉跟著前前后后幫忙,在新娘子與老媼耳語淚閃時悄悄關了門。
偷偷在妝案上留了算不得貴重的新婚賀禮,說不來的,她的心情也有些受影響,想起太多。見平婉略微丟神的出來,魏單跨兩步,撐起臂彎里的氅衣披在她肩上,而后手臂一轉,順著滑落攬住她的腰,將她圈在懷里,另一只手輕輕刮了刮她的臉頰。
平婉握住他的手,仰頭笑了笑。
昨日雨大,今日路上卻未曾存太多水,道路尚是暢通。駕車行駛盞茶功夫,迎面見到頂軟紅的轎子,新郎官長相俊朗,面上喜悅中夾雜幾分緊張。路不夠寬,迎親陣仗不小,后面跟著十幾人,魏單將馬車停靠在路邊,等著一行過去。
新郎官抬了抬手相謝,另有隨侍過來遞了些紅紙皮包裹的糖、果子。大喜的日子,魏單接過施回一禮。
簾子掀了角,喜糖果子送至平婉面前,她捏了顆糖,甜絲絲的在舌尖化開。
她想起來新娘子的喜服,繡著精巧的花紋,紅色的耀眼。若非這次偶遇的成親,她可能想不起來,在東水巷的小屋子,扣著鎖的箱匣子里,她也有一件紅色的繁美的婚服。
只是,連見面都不能光明正大,遑論成親。
及至峪州,先去客棧放了行頭。
京城的街道平婉熟悉大半,只是僅僅熟悉道路罷了,要說賣了什么、常有的商戶有幾家她卻說不出幾樣。于她而言,京城的街道并不是可以享受的,擴及整個京城都是,只是被迫寄存之地,安放不下她的身體,更安放不下她的心靈。
真要數一數日子,已經許久不曾真正意義上逛過街了,不曾真正看過身旁路過的人長什么樣子,攤子上擺了什么東西。
手指被他攥著,指尖皆是溫熱,心里也是熨帖,有了實處。
閑閑散散漫步,直至夜幕逐漸四合,落了日頭,月升高枝。
原來峪州很大,比京城要大,即便一直在外面,他們也沒有再遇見成親的喜轎,皎皎月色下,他們應當在峪州的某個小庭院里和和美美,開始人生中的另一段生活。
許是吃過飯來散散步消食,街上的人漸多,人流匆匆,熱鬧喧囂。
峪州夜市出乎的繁盛,不一會兒竟成了烏泱泱一片,笑語聲聲,不絕于耳。
牽著手,匯入熱鬧的人群。
峪州近海,有山。
山上有個寺廟,地盤雖小卻香火旺盛。
二人從未見過海,第二日相攜游玩了一整日,游船,看潮,看落日掉入海中。而寺廟平婉卻沒能去成,許是海邊濕氣又或身體勞累,夜里平婉腿疾發作。魏單心疼不及,責令休息,他自要照顧她,只是平婉卻說這里的寺廟香火最盛,虔誠難得。
唯二的,他一個人爬山再次跪在了蒲團上,虔誠闔目。
這是他第三次拜佛。
三月九日是平婉二十三歲生辰。
是平婉與魏單相識的第十三年。
魏單借客棧廚房做了碗長壽面,二人分食。平婉有些失神,彼時魏單生辰時的歡喜恍若隔世,又不可避免地想,或許,這都是最后一次可以一起的生辰。
樓下的喧鬧與他們無關,小小房間,冒著熱氣的長壽面,可以觸得到摸得著的彼此,足矣。
只是,心里壓了事。
這份壓石在平婉生辰日過了,才開始挪動撬起。
榻邊的一盞朦明小燈仍舊搖著火光,已是深夜,安安靜靜,卻皆無睡意。
直至他從背后摟住她,蹭在她的肩窩,叫了聲:“婉婉。”肩膀扭轉,她對上他沉沉的眼眸,平婉心跌幾分,陡升凄凄。
出事了。
她看得懂,不必言說。
她不是沒有預感,這次出逃便是最大的肆意,意圖逃脫無形纏繞的細絲。
都是偷來的時光罷了。
他的手掌貼在她腮頰,指腹溫柔撫摸。
“下輩子找個好人嫁了吧。”
他下輩子一定要做個好人。
纖白手指攀上他的手腕,平婉閉眼貪戀地蹭了蹭,唇邊浮出笑意來。
“可我已經嫁給你了。”
在我心里,你就是再好不過的人啊。
“阿單。”她偏了臉,埋進他懷里,語氣有些悶有些嗔氣,“你莫要氣我。”
胸臆間便如塞了棉花,留了細細密密的縫隙,看似不甚壓迫實際卻重如千鈞。
不知哪一息開始,她的兩肩幾不可察地輕微聳動,再接著隱隱可聞溢出的小聲哭咽。
魏單摸著她烏發,順撫過背脊,輕輕拍了拍。
“一身新郎官的喜服看得我真是好生羨慕……婉婉,待我在那里準備停妥,購置院落,栽上花樹,賺了銀兩,你再去找我好不好?到時你再嫁我一次好不好?”
平婉胡亂點著頭,“那你要快些,不要讓我久等。”
他極淺極淺笑起來,從胸膛托出她的小臉,溫柔揩去腮邊的點點淚珠,“好,我答應你。”
細指一點,她的指尖點在他的心臟,碰觸到硬實的質感,氤氳霧氣的雙眸直直看著他,是認真和幾分霸道,“你要將銅錢好生裝戴,若是下去后不記得我了,我們以此相認。”
魏單傾身吻她唇瓣,“婉婉,忘記你簡直是我最不能原諒自己的事情。”
平婉抑制不住哭起來。
他慌亂起來,手一直抹著,或俯身吻去簌落的淚珠。
“我不去了。”
她倏然道,說的刑場。
魏單拿指輕柔拭去她腮邊的淚珠,“好。”
淚更是不受控制地撲簌而落,平婉撲進他懷里。
“阿單,你等我,一定要等我去找你。”
回了京城,住回東水巷,平婉才知道在出逃的這幾日發生了何等大變故。
李文死了。
在獄中不治而亡。
平婉一直都知道魏單這把刀因何殺人,終在為官家斬政敵,肅朝綱。官家指哪兒,這刀刃就朝哪兒。
譬如顧雪鴻,顧家乃世家大家,良田千畝,家底雄厚,表面以忠烈之家自居,而實際上是吳王最隱秘的最大擁躉。
反倒是李文,原不過是無足輕重的跳梁小丑,雖則因官家寵信魏單并被魏單屢次打壓而累加不滿,又三番背地有意投靠吳王,但總歸可控在股掌之中。
李文之死,因為她。官家縱容,或許是補償,或許是無可所謂,或許又有了旁的謀計。平婉不知亦不想再猜,是否與吳王攜一家老小返回封地有關。
到底帝王之心,深不可測。
副相魏單于三月十五日午時三刻斬首示眾的消息一散播出來,似乎街市皆沸騰了,奔走相告,高呼萬歲。
最后一刀是揮向已為世人所不容的為刀者。
成全的是一場假意圣心蒙蔽,實則步步為營,斬殺奸臣的折子戲。
外面動靜大,熱熱鬧鬧的,平婉只覺得渾身冰冷,索性禁閉了外門,一步也不曾出去。
三月十四日夜,山水圖幅的墻壁久違晃動。
將將露全了面容,平婉就撲上去緊緊抱住。
狗吠蟲鳴聲兒減小,就連夜風仿佛都變得柔和。
空氣靜止便好了。
留在可以相擁的這一刻,可以感受到彼此的氣息。
三月十五日。
拂曉。
她替他熨衣穿戴,第一次不用任何擔驚受怕和顧忌,大大方方地,倚在門口送別她的夫君。
魏單回頭望她:“我走了。”
她靜靜的,從上至下,從左到右看著他,而后淺淺笑:“好,早點回家。”
就如世間最最平凡的夫妻,等待著夜晚歸家共話眠。
魏單喉頭一滾,盡是酸澀,他一個闊步將她攬入懷中,吻在她的眉心。
“進去,別看我。”
不然,我會帶著不甘,會想不顧一切毀滅所有。
“好。”
門扉虛掩了起來,她背倚著門板,手指掐進木板,卻是一絲一毫沒有偷看。
不知過了多久,她仰起臉瞧了瞧初升的朝陽,暖紅的光照在她凈白的面容,一個錯目間看到高高枝椏上的顏色。
原來,桃花開了啊。
今年好早。
深藏在箱篋里的大紅嫁衣終是被拿出來。平婉捧著逶迤的嫁衣,枯坐了整整半晌。
滴水未進,粒米未食,竟也不覺得有什么,太陽過了頭頂再度開始傾斜。
陽光直照在眼睛上,她眨了眨眼。
回到屋中,平婉換上嫁衣,比及三年前松垮不少,她系了帶子,又細致挽了髻,戴上珠簪和墨綠耳珰。
院中的桃花樹零零落落綻開著花,她將兩枚銅錢合系的如意結掛在枝椏上,指尖劃過垂著的紅色流蘇,眼睛有些發酸發澀。
“要成親呀?”
平婉回神望去,門口站著的是個陌生面孔的老婆婆。
是隔壁的新住戶。
“是呀。”
刑場。
“吉時已到——”
魏單半臉貼著冰涼的臺面,闔上雙眼。
老婆婆溫和笑,誠摯道。
“祝福你們。”
簽子隨聲落地。
“行刑——”
鮮血四濺,破碎了陽光,染紅了青衫,映襯著一角青衫下的大紅,露出半只鴛鴦繡紋。
枝上銅錢被風刮得晃悠悠,陽光折射下泛著光彩。
是吉時。
是吉時。
平婉唇邊漾著笑,手放在隱隱作痛的胸口,摸到心口的銅錢。
阿單。
你看。
有人祝福我們。
(https://www.dzxsw.cc/book/40143408/30181916.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