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宴行雙腿交疊而坐，十指交叉放于膝頭，似乎只是隨口一問，“一個之前很親近你的同學，突然疏遠你，會是什么原因？”

        白管家聽得下巴差點掉下來。

        “咳。”白管家清清嗓子，控制住表情不要太八卦，先問了最在意的問題，“少爺說的同學是男生還是女生啊？”女生？是女生吧？少爺這是要戀愛了？！

        “男生。”傅宴行立即回答，頓了頓又皺眉補充，“算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白管家：……能被少爺您放心上還不重要？就算只是問一句也是前所未有的事啊！

        對啊，少爺只是很難與他人共情，又不是沒感情。就算高冷了點，喜怒哀樂種種情緒少爺還都是有的。所以到年紀了，也會有喜歡的人。

        男生……男生也行啊！朋友嘛！少爺都有好朋友了！回去一定要把這個消息告訴老爺！老爺會有多欣慰啊……

        當然，在那之前，他需要先幫少爺解惑，好好呵護這萌發不易的友情幼苗。

        白管家整理了下措辭，才緩緩說道：“我覺得，應該是很久不見，同學和少爺您，咳，生分了。畢竟感情是需要經常交流增進的。只要少爺對同學展現出友好和親近，那位同學一定會和您成為朋友的！那位同學能和其他人交朋友，就能和您交朋友！”

        “……如果是喜歡我的女生呢？突然改變態度的原因是什么？”傅宴行看著掌心的黃色糖紙。廉價的陳皮糖，是暑假前兩人最后一次見面時，少年給他的，被他隨手塞進了書包里。

        “女生啊……這可能就很多了。”白管家有點想撓頭，他雖修習過心理學，但青春期女生的心思可不是那么好猜的，“比較常見的應該是喜歡上其他人了吧？不是有句話說‘替換是最徹底的刪除方式’嘛！”

        不過……女生？剛剛不是說男生嗎？難道這是另一個？兩個人？白管家滿頭問號又不好問，希望少爺再說點什么能解答他的疑問，但接下來的路程少爺都沒再說話。

        全黑的蘭博基尼在公路上平穩地行駛著，傅宴行望著窗外不住后退的景色，陷入沉思。

        他沒告訴白管家的是：那個男同學對自己，是對異性、愛情向的那種喜歡。

        那個叫“景瑜”的少年可以有很多朋友，但喜歡的人只能有一個——就是自己。甚至少年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時候，傅宴行先發現了。喜歡他的人太多了，其中也有過男生，他不可能看錯。

        畢竟，喜歡一個人，和討厭一個人，下意識間的表情和動作是騙不了人的。少年看著他時眼睛會放光，很愛對他笑，雖然笑得有點冒傻氣，卻不令他反感。

        怎么會有人這么傻？喜歡別人自己都不知道。

        傅宴行難得好奇：少年什么時候才會認清自己的心。

        他等少年向自己告白——當然他會拒絕。少年不過是喜歡他的人之一，身上也沒有特別吸引他的東西。

        一定要說有什么特別的話，那就是少年比其他人傻，或者說得好聽一點：單純、專心。不知是天生如此，還是學習學呆了。

        明明自己和他前后桌，前一秒還因為遞試卷碰到自己手指，耳朵都紅了，后一秒就開始奮筆疾書，連自己叫他都聽不見。

        自己都給他那么多次獨處告白的機會了，他還能專心看書，把“喜歡的人”晾在一邊——這讓傅宴行一度懷疑是他想岔了，其實少年并不喜歡他。

        但少年又很快用表情和行動告訴他：他想的沒錯。少年的確喜歡他，只是表達的方式比較笨拙，而且少年一直沒發現自己的心意——真是傻的可以，呆的可愛。

        傅宴行最初找少年搭話，遞給他飲料，只是因為他距離少年比距離垃圾桶更近——他不會喝陌生人送的飲料。對這些陌生人送的又成分不明的東西，傅宴行向來要么丟掉，要么隨手轉送出去。

        可那少年似乎誤會成自己專門給他買的，后來還回贈了自己一瓶。那瓶飲料被傅宴行放在家里，和鳥類標本擺在一起。他不會喝，但也沒丟掉和轉手送人。

        傅宴行不明白自己為什么這樣做。

        是因為喜歡瓶子的外形？怎么可能。這就是很普通廉價的塑料瓶，自動售賣機和便利店里都有。別人也送給他過，那一瓶被他轉送給了少年。

        這一瓶和那一瓶，又有什么不同呢？

        因為無法解答這個問題，那瓶飲料被傅宴行暫時留了下來。

        直到他再次去學校，看見少年因為他整張臉龐亮起來、傻傻笑開的樣子，傅宴行終于找到了答案：是因為送飲料的人，還算合他心意。

        出身傅家，從小到大想要討好他的人，傅宴行遇到的沒有十萬也有八萬：家里生意上各行各業的伙伴，父母兩邊的親戚朋友，因演戲結識的圈內人，學校里的同學老師……

        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不知道是因為他們的意圖太明顯，還是覺得小孩子什么都不懂，不需要精心偽裝，所以傅宴行只要看他們的眼睛，就能很容易看清他們眼中直白洶涌的欲望。

        隨著傅宴行年歲漸長，那些人收斂了許多，不再那么□□裸地向他提出請求。但被稱贊演戲有天分的傅宴行依舊能看破他們拙劣的表演，無聊的宴會上，他還在心里給他們的表演打分：這個只配跑龍套，那個能演女配，這個勉強夠格做劇集的主角了……

        連父母都在他面前做著拙劣的表演，他們表現得很愛他——傅宴行也相信他們對自己是有愛的，只是這份愛是有條件的：他們希望他能變得“正常”。

        被發現“不正常”是在傅宴行七歲時，他養了兩年的小寵物——一只淺藍色的虎皮鸚鵡——因病死掉后，父母想安慰他，說再給他買一只一樣的，傅宴行拒絕了。

        他那時剛看了些做標本的書，加上他很喜歡這只鸚鵡的翅膀，討厭失去生氣和水分干癟的眼睛，就想只把翅膀留下來做成標本。鸚鵡很小，無需借助工具，傅宴行單用手就能把翅膀撕下來，他也這么做了。然后他聽到了弟弟和母親發出刺耳的尖叫。

        弟弟就算了，七歲的傅宴行不理解母親為什么也那么驚恐，明明她也曾在廚房把整只雞剁成碎塊。他再看向父親，那時，父親臉上復雜的表情，傅宴行至今都記得——他像在看一個今天才認識的陌生人。

        傅家養孩子精心，小感冒都要看醫生，這樣的“大事”自然也需要。

        “撕掉小鳥的翅膀，不怕它會疼嗎？”陌生的醫生這樣問。

        傅宴行掃視四周，發現這間會診室不是常見的白色為主，而是被刻意布置成充滿生活氣息的樣子。聽到問話，他從醫生背后的地球儀收回視線，沒有隱瞞地說了實話，“它已經死了。”

        所有動物死后都只是一團進入腐敗倒計時的肉，當然不可能再痛。

        醫生似乎明白了什么，開始放一些圖片給他看，并觀察他的表情：哭泣的女人，瀕死流淚的水牛，被病痛折磨的重癥患者，斷肢流血的傷兵，造成重大傷亡的地震……

        幻燈片沉默地播放著，傅宴行察覺到醫生的審視，他本能地明白：如果偽裝出反應，父母就會如之前一樣對他，弟弟也不會再怕他——可那有什么意義？虛偽的親情他不需要。

        在傅宴行無動于衷地看完圖片后，醫生出去和他的父母說話了。傅宴行端正地坐在椅子上，從沒關嚴的縫隙里看到父親攬著母親的肩，母親雙手捂臉似乎在哭。

        再之后，傅宴行看到了醫生出具的診斷結果，才知道“精神病態”這個詞。他用電腦查了很多資料，看了很多書，意識到名詞背后的意義：他從出生，便比其他人少了一樣東西。而這個東西，縱使他有很多錢，依舊買不到。

        但有什么關系？人類的悲歡喜和本就不相通，他只是更加極端罷了。

        傅宴行看著全身鏡中的自己，全手全腳，五官端正，身體外表沒有任何缺陷——他活得好好的。可見有沒有那個東西，生活并沒什么區別。

        診斷前后，大家一樣地傾慕他，喜歡他，爭先恐后地想要討好他。

        只是在和父母、弟弟還有外公的眼神對上時，傅宴行會意識到：啊，在他們眼中，我是有缺陷的

        唯一不這樣看他、無條件疼愛他的人，是外婆，傅宴行也因此更愿意和外婆在一起。

        外婆去世后，傅宴行在笠陽市一高讀書時，遇到了第二個這樣對待他的人，是坐在他前桌，一個叫“景瑜”的少年。

        “少爺明天是在家休息，還是去學校呢？”白管家的問話將傅宴行從沉思中喚回神。

        氣質冷漠矜貴的高大少年低垂著眼睛，沉默片刻才囑咐道，“讓廚師做些甜點，不占地方好拿的那種，還有市里最受歡迎奶茶店的兌換券……你幫我準備下。”

        “好的，少爺。”白管家一口應下，并做最后確認，“需要準備幾份呢？是兩份對吧？”男生和女生一人一份？

        “不，準備58份吧。”

        “是，少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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