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桑平縣地處楚國偏僻之地,縱老爺身為桑平縣知縣,這宅子也比不得豪門富庶。下人去了沒一會兒便回到綺春軒與姚氏回話:“稟夫人,都辦妥了。”
姚氏正用著養身湯,每日黃昏她都要用上一碗,喝了十余年,這身子依舊沒個動靜。飲盡最后一口,方瞥了下人一眼,極淡地“嗯”了一聲。
老爺不管內宅之事,兩個姨娘膝下也不過各有一女,不成氣候。這么點小事,下人做來得心應手,她也沒什么可過問。
湯藥苦澀,下人侍奉姚氏漱口,又慢慢飲了半盞清茶,那股子苦澀終是緩緩壓下,舌尖彌漫而來的是茶水的清香。
然茶水雖香,飯前不宜多飲。姚氏擱下茶盞,問:“老爺何時回來?”
下人開口便要應答,卻見姚氏忽然眉間緊鎖,一手抵在小腹。“夫人,您這是怎么了?”
痛意來勢洶洶,仿佛一只手在她腹中肆無忌憚地來回翻攪。姚氏很快滿頭虛汗,下人慌張地問詢,慌忙就要叫了旁人去請大夫登門,一面又一個念頭倏忽而過。可容不得她探清分明,姚氏已然掠過她疾步向外走去。
下人緊跟著前去伺候,果然瞧見姚氏進了廁軒。如此數次,姚氏再回到主屋時,身上已虛軟的沒了半分力氣。饒是如此,依是堪堪扶著圈椅的扶手,身子微躬不敢落座。
一杯溫熱的清水和著甜糯的米糕下肚,姚氏終算找回些氣力,亦才小心坐下。
下人早跪在廳內,不等姚氏發問便哆嗦著身子分辯:“奴婢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那藥是奴婢親手下在大小姐的茶水里,絕不可能出現在夫人您的湯藥里。奴婢自知愚笨,可怎能蠢鈍到分不清茶壺和湯碗?”
“夫人,奴婢自小跟著您,絕不可能害您!”
姚氏仍虛弱地喘著氣,眼皮略略抬起,氣力虛浮道:“你沒這個心,未見得旁人沒這個膽,去瞧瞧凝翠院的動靜。”
“是。”下人應了聲,忙不迭跑去。
回來時,哭腔退去,臉色卻是照舊難看得很。姚氏一眼了然:“茶水她未用吧!”
下人面頰發僵:“凝翠院操心她們主子的臉,涼水貼臉不見效,又問庖屋要了煮熟的雞蛋。茶水……茶水確實未曾飲用。”
姚氏輕揉著眉心,不知此事究竟何處出了紕漏,視線流轉,終是又狐疑地落在那婢子身上。待要細細盤問,屋外下人來報:“老爺回來了。”
姚氏睇了眼跪在地上的婢子:“可知道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
“奴婢明白。”
桑平縣的公務并不算繁忙,然除了休沐之日,亦得日日晨起到縣衙去辦公,晌午不回府,便唯有晚間的這頓飯,一家子會坐在一起。
前往用飯的正廳前,桑南章先一步被姚氏安排的下人引進了綺春軒。
姚氏面容蒼白嗓音沙啞,眼珠里滾著淚似是下一瞬便要哭出來,開口就道:“有一樁事,妾身不得不告知老爺?”
坐于一側的桑南章捋了捋胡須,不惑之年的面容除眸子尤是渾濁,模樣仍可見年輕時清俊。
他鮮少見姚氏這般模樣,本就纖瘦的身子這會兒孱弱的竟似一陣風便能吹倒。
哪料姚氏緊接著便道:“妾身打了阿葚一巴掌。”
“妾身知曉無論如何不該與阿葚動手,可……可那時氣急,竟是怎么都忍不住了。”姚氏越說越是楚楚可憐,且她實打實的身子虛軟,做不得假。
“她做了什么?”
姚氏的脾性他最清楚不過,當年她身懷有孕自個走到絕境,仍一心一意為他考量,從未有過半句怨言。而今之事不過一時沖動,眼下這般懊惱已是足夠。要緊的是,因何動手?
姚氏捏著絹帕撫過鼻端,抽噎了兩下,方遲疑著開口:“阿葚她……她想退婚。”
“妾身知曉她是聽了下人胡言,覺著那楚家公子不堪匹配。妾身費盡心思勸解,奈何阿葚鐵了心,定要我替她向你求情,妾身看她那般執迷,一時之下恨不得打醒她,就動了手。”
“老爺,到此刻妾身這心口還是疼的,回來時心緒不寧還不小心跌了一跤。”說著,便是微抬手臂,要桑南章嗅見里頭散出的藥味。
眼見桑南章面色沉郁風雨累積,姚氏又是探尋著發問:“老爺,外頭之事妾身不大清楚,那楚公子果真不可嗎?若是果真……”姚氏猶疑著,“可這事走到了這一步,實在難以回頭。老爺可否想想法子,阿葚若是實在不愿,咱們也不好……”
“好了!”桑南章沉聲打斷她,“此事我自有打算。”
論及什么打算,桑南章不提,姚氏心下亦是一清二楚。這樁婚事任何人插手都是無用,鐵了心的從來都是桑南章一人。
桑南章幼年亦是苦讀詩書,奈何不得門路,娶妻時仍不過是個不入流的典吏,乃是個九品下的官職。這么些年苦心經營,也不過將將熬到七品知縣的位置。這知縣在任,眼瞅著已有五六年光景,再要往上,少不得又要動些心思。
桑平縣隸屬云陽府劉知府管轄,桑南章多年在劉知府手下,雖說有些交情,卻是實在勉強。尤其那劉知府還是個懼內的人物,桑南章藏在閨中多年的女兒,在他那便沒了用處。
桑南章便又費心打聽了桑平縣內楚家的來歷,那楚家面上是尋常商戶,宅子里真正做主的卻是里頭的老夫人。老夫人早年曾做過京城某位二品大員的乳母,膝下女兒又成了那官員的妾室。如今這老夫人最為寵溺看重的,便是楚鴻達這唯一的孫子。然楚鴻達好色盡人皆知,桑南章便想法子讓他瞧見了桑葚的畫像,婚事自然而然就成了。
因而怪只怪,桑葚青出于藍,模樣較她那位嬌柔的娘更是出眾,桑南章這心思自然要落在她頭上。
晚飯間,一家子聚齊。
原本姨娘不得上桌,卻是因著桑平縣實在偏僻,沒那般周全的規矩,且家中人口本就不多,因而全數坐下也不過七口人。
兩位姨娘坐于末尾,桑葚兩個庶妹,一個坐在她身側,一個坐于姚氏身側。只這七口人,打眼去瞧,竟有三個面色不尋常。
桑南章起先執箸,余下的人正要抬手,忽聽桑南章沉沉道:“阿葚,你要退婚?”
眾人忙是落手,姿態亦是愈發端正些。
桑葚來時敷了脂粉,但紅痕腫脹無法全消。這廳內亮堂,父親必然能夠瞧見,瞧見了依舊如此冷聲冷語,她亦不必掙扎。
遂是緩緩起身,語聲恭謙道:“女兒一時糊涂,一切事宜但憑父親做主。”
如勸慰從春從夏那般,這婚事終會退掉,不過換作楚家來做。
桑南章模樣松緩些:“你知道就好,聘禮已收婚書已換,斷沒有退婚的可能。”
“是,女兒知錯。”
“坐吧!”桑南章略略抬手,姚氏亦適時出來打了緩,一家子又如往日一般說著閑話,倒也一派和樂。
飯間,姚氏瞧桑葚身側的桑怡瑤一餐飯的功夫都要過去,仍是半個字未說,不由拎了夫人的身份關切道:“瑤瑤臉色不好,可是身子不適?”
桑怡瑤是桑府二小姐,小了桑葚兩歲,母親正是姚氏先前所說出自妓館的桑姨娘。另有一個三小姐喚做桑怡婉,出自張姨娘,又小了兩歲,如今不過十二,面上柔軟的嬰兒肥還未完全褪去。
桑怡瑤被問話,下意識抬眼去瞧,唇瓣微張,卻依舊是噤聲不語。
桑姨娘趕忙道:“瑤瑤染了風寒,這會兒嗓子發啞不宜說話。”
“這話怎么不早說?”姚氏道,“合該讓庖屋多準備些清淡的菜食,這菜用著可還可口,喉間可有不適?”
姚氏滿眼望著桑怡瑤,桑姨娘不好再插話,桑怡婉只好應聲:“多謝母親,我還好。”
桑怡瑤盡可能少說兩個字,然這僅有的,也足以旁人聽見那像被砂石磨過的嗓音。
姚氏道:“怎么這么重?快別說話,好生養著。”說罷才轉向桑姨娘,“可請了大夫?這女兒家的嗓子可要小心才是。”
桑姨娘自是恭敬應下。
飯罷,各自散去。姚氏最后離席,下人見她始終瞧著門口的方向,眸中還存有探究,小聲道:“夫人?”
姚氏斂回神,回至綺春軒仍是疑慮:“白日里我見了她們母女,那會兒瑤瑤瞧著可不似生病的樣子。”
下人道:“許是一場雨,著了涼?”
姚氏揉著眉心:“還是突兀些,去瞧瞧到底怎么回事。”
下人得令,依是很快回稟:“夫人猜得準,二小姐確然不是染了風寒。奴婢細細查探,原是二小姐嗅不慣桑姨娘新換的香料,嗆了嗓子。”
“只是如此?”
“說是不常用的香料,趁著春日雨季拿出來用,許是拿錯了還是經年的香壞了,只一會兒的工夫,二小姐的嗓子便倒了。”
“桑姨娘無事?”
“桑姨娘燃了香,但并未在內室待著,在外間調琴了。”
姚氏緊皺著眉,仍覺得哪里不對。好一會兒靈光閃過,猛地揪住那下人:“再去查,燃這香料之前,她們母女做了什么,說了什么。”
下人乍然被扯住衣裳駭了一跳,依舊趕緊去查問。回來時照舊不明所以地回稟:“午后桑姨娘同二小姐各自小憩了會兒,雨勢起來,兩人坐著飲茶又用些糕點,并未做什么不尋常之事。”
“她們母女二人坐在一起自要敘話,說了什么?”姚氏緊盯著她。腦海中那個不可思議的念頭仿佛要掙脫而出,只待這一句回答。
下人照實道:“卻也沒什么,二小姐看不慣大小姐,又覺得大小姐這樁婚事雖然里子沒那么好,但占盡了面子。這私下里,言語間少不得……”
“嗯?”
“實在是些難聽的話。”下人不敢全說,詆毀主子,亦臟了夫人的耳朵。
姚氏心內一塊石頭墜下,側眸一哂:“她們母女?呵,想也說不出什么好詞,大抵又是覺著桑葚狐媚子那一套。”
妓館出身以色侍人之人,反過來卻是來了嫉妒她人容顏那一套。只怪桑怡瑤自個不會長,她娘當年怎么也算個美人,她卻不過一個清秀。
“今日之事,你可覺得哪里不對?”姚氏幽幽道。
下人一臉茫然,好一會兒才勉強吱聲:“二小姐走了霉運?”
“可不只是她,我不也被折騰了兩回。”
下人趕忙撲通一聲跪下,姚氏卻是懶怠地瞧她,唯唇邊咂摸出一句令人愈是不解的話。
“莫非她是個妖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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