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這一年的夏季格外綿長, 許蟬考完注會卷二走出考場的一瞬間,迎面就是一股焦躁的熱風。
她滿腦子“企業戰略”“資金需求”“利潤分配政策”,這些念頭被黏糊糊的風一吹, 就像是懸掛在廢墻上的即將凝固脫落的水泥墻皮噗通落地,一下就卸走了大半的壓力。
按照許蟬的資歷, 等到十二月考試成績出來,她就可以成為注冊會計師執業會員,并且拿到簽字權, 即使是風險與責任并重, 可她到底是朝著當年的“理想”更近了一步。
許蟬剛抱著備考資料走下臺階, 馬路邊大洋槐樹下的黑色車輛就按了一兩下喇叭, 她跟著考生一起扭頭看過去, 一眼就望到徐樹岸抱著一束鮮花朝她走了過來。
男人白襯衫整整齊齊,在夏日炎熱的風里就像是芝蘭般的存在,可莫名地, 許蟬卻在這一瞬間想起了李閔。
他也曾穿著少年的白襯衫, 站在高高的領獎臺,一臉的疏離高傲把一碰鮮花握在掌心, 就像是冬日里唯一的晨陽, 雖然冷調凌冽,卻在她的少年時代留下了難以磨滅的痕跡。
“恭喜你。”徐樹岸款款而來,在行人的注目下把鮮花送到了許蟬的手心,眼底的寬容和深情讓人有種他馬上就要單膝下跪, 道上一句婉約陳詞的錯覺。
幸好,沒有。
許蟬笑著接過花, 目光掃過花束里明媚朝氣的向日葵和香檳玫瑰, 抿著唇笑道:“等成績出來再慶祝也不遲。”
徐樹岸幫許蟬拉開車門, 自己上了駕駛座,“不用等,看你的表情就知道穩操勝券。”
許蟬不自覺帶上笑意,她把花挪到后座,隨手打開手機。
自從開始備考,她已經好久都沒上過網了,整個人除了上班幾乎都是失聯狀態。
她打開朋友圈刷動態,正好看到馬宿雨發了個在輪椅上吹泡泡的照片,璀璨的水晶膜一觸即破,照片一角站著的男人一雙大紅鑲藍鉆的球鞋異常醒目。
[愉快的假期,最后一站。]
許蟬看到時間是昨天下午,伸手給她點了個贊。
“我約了家西餐廳,他們家牛排做的很好,要不要去嘗嘗?”徐樹岸開著車,嫻熟地駛向許蟬的住處,快要十字路口的時候突然問道,“之前你老說沒空,現在考完了總不能再拒絕我。”
許蟬抱著手機,心里倒也不是很排斥和徐樹岸吃飯,只是……
馬宿雨和考試的事情告一段落,她終于有空記起當時在診所謝時雨說的那一席話。
此時,看著徐樹岸認真的態度,許蟬開門見山地道:“你幫我拿到那份檔案花了不少心思吧?但我能給你的,無非也就是物質上的報酬,其他的我給不了的。”
所以,你別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也不要在做無謂的爭取。
路邊的梧桐葉子瑟瑟作響,黑色的車輛穿梭在光影之下,徐樹岸抬手扶了下眼前的鏡片,像是覺得許蟬看輕了自己,“你覺得我照顧你,是想圖你什么?”
他笑了一下,眼底泛起幽微的難忍。
許蟬,你看不出來嗎?我只是想讓你多圖我一點點,而已。
悶熱的夏日里,許蟬感覺空調風緩緩爬過鎖骨,她整個人卻像是要被男人的眼神點燃,驀地就有些坐立難安。
徐樹岸和于皖周不同,他含蓄周道,從來都不會把話說開,也不會把余地抹殺。在他這里,許蟬總是會有一種壓力,就好像明知他對自己有意,但是一舉一動又恰到好處,分寸至極,她無從拒絕,也又掙脫不掉。
“上次在診所,我本來想跟你解釋的。”
徐樹岸的語氣很慢,耐心得不像是已經等了兩三個月那么久,他借著樹蔭的涼意,刻意將自己的聲調也略略壓低了許多。
男人悅耳輕緩的嗓音傳入耳膜,許蟬聽到他說:“我當初把謝時雨推薦給你,的確是有私心。”
“我有個同胞妹妹,在很小的時候被我弄丟了。雖然家里人從來都沒怪過我,但是我心里一直覺得很對不起她。這些年,我一直以為找到妹妹,看著她幸福,就是我這一輩子最重要的事情。”
徐樹岸簡短地總結陳述,話音卻戛然而止。
寂靜的停頓里,許蟬順著徐樹岸的話語,記憶突然就回到了高一剛入學的時候。
當時開學體檢,她是班里第一個抽血化驗的,站在體檢處休息的時候,有人瞄到她的血型,就跟知道了驚天大八卦一樣,很快就整得半個年級都知道了。
那天下著小雨,謝時雨很晚才報道。
班主任在晚自習上羅里吧嗦地講完了開學感言,突然就點著她們倆的名字說讓大家重點照顧,那時候,班里的大家才知道原來謝時雨也是HR陰性血。
不是唯一的,不再引人矚目。
聚焦在許蟬身上的探究目光終于被移開,她終于有了一絲喘息的空隙。那時候,她還挺感激謝時雨的,也很羨慕。
她是個很懼怕被人群注視的人,但謝時雨卻能在這其中周旋的非常好,哪怕她性格脾氣其實并不好。
當時,許蟬已經認識謝時雨一年多,比誰都知道她看著美麗而脆弱,為人處世時雖然甜膩可人,但其實心里誰也瞧不上。
可是,誰也不敢招惹她,也不敢慢待。
許蟬一直以為,徐樹岸推薦謝時雨為媽媽做心理治療只是碰巧而已,也許是此前有過交集,也許只是在校友群里認識,并沒有做其他猜想。
可剛剛徐樹岸突然提及過去,她突然恍然大悟,忍不住回頭哂笑:“所以,你接近我,是以為我是你失散多年的妹妹。”
是啊,徐樹岸失笑。
他錯認了兩年,直到那次謝時雨被誤會跳樓,他才知道自己找錯了對象,也是那個時候,他清晰地認識到自己對許蟬的那種禁忌之情,其實是最正常不過的愛戀而已。
她不是自己的妹妹,他的妹妹另有其人。
他為了證實這一切,特地找人去調查許蟬和謝時雨的家世背景,漸漸深入過程中,他越來越覺得自己荒唐可笑。
許蟬的父母從未收養過孩子,她是許家唯一的親生女兒,反倒是謝時雨,從小就被“養在”奶奶家,直到四歲才被帶回家,在家里也不算是備受寵愛的存在。
聽到徐樹岸的解釋,許蟬瞬間明白了大半。
徐樹岸之所以和謝時雨那么親密,是因為他們本來就存在血緣關系。
謝時雨,是徐樹岸的同胞妹妹。
“你可能不信,”徐樹岸聲音輕緩,帶著敲到好處的溫柔,“其實,時雨很在意和你的友情,那時候意識到李閔認錯了人,她曾給你發消息道過謙。”
雖然,她很快就后悔了,并且再也沒多說一個字。
和謝時雨相處這么多年,徐樹岸也清楚,她這個人永遠都學不會低頭認錯,哪怕心里再清楚,嘴上臉上還是不肯服輸。
哪怕,傷人傷己。
很多人,包括他自己,他們都覺得謝時雨再次策劃這場久別重逢,只是單純地想要報復李閔的“錯誤”。
但偶爾會有那么一瞬間,徐樹岸也會覺得,撇開一切雜念,謝時雨其實更像是回來找許蟬講和,只不過這個講和的方式過于隱晦,連她自己也無從覺察。
“你媽媽的病案,是她自己接下來的。”
徐樹岸提及當時的事情,目光打量著許蟬的臉色,“她在心理領域是很出色的,也是在非常認真地在幫阿姨做治療,這一點我相信你可以公私分明。”
見許蟬臉上的表情還算緩和,徐樹岸莫名地松了一口,“我不是在給她當說客,我只是希望你們可以坐下來好好聊聊,給她一次機會。”
“我承你的情,會和謝時雨相安無事。”
車輛啟動,許蟬看向窗外,視線透過玻璃窗看向街邊翻滾的樹葉,在心里默默出聲道,但你讓我敞開胸懷去接受一個傷害我的人,不可能。
尤其,這個人還是她曾經很在意的朋友。
越是在意過,越是無法容忍,哪怕是誤會,是真相的參差。
如果說李閔是無意中傷害了她,那謝時雨就是親手扒開她的傷口在撒鹽,她的疼,誰也無法理解。
那段青春里,她失去的不光是一份干凈的熱戀,一份彌足珍貴的友情,還有她心底為數不多的信任與真誠。
人與人的關系,向來如此。
在這場戰役里,明明她是被迫撤退的那個人,可現在所有人都在逼著她主動投誠。
憑什么呢。
手機鈴聲響起,許蟬接起馬宿雨的電話。
“蟬寶,你看我發給你的截圖。”馬宿雨語氣有點幸災樂禍,催促著許蟬趕緊看私信。
許蟬借機岔開徐樹岸的話題,迅速點開聊天記錄。
她的視線從上回馬宿雨發的旅行自拍上挪下來,伸手戳開聊天記錄截圖,下載了原圖之后就清晰地看到了李閔的昵稱“LM”。
“看到沒?李閔把那個發帖的群主起訴了。”
馬宿雨興致勃勃地給許蟬講解,“我就說大佬怎么悄默聲地不說話,原來是攢著大招。這下好了,那個群主自己就是個搞營銷的,為了蹭熱度什么標題都敢編!那篇破帖子點擊過萬,實時轉發大幾百,這些嘴巴沒把門的一個都跑不了!等著吃官司,公開道歉吧。”
許蟬放大截圖,這才看清馬宿雨說的是哪個帖子。前段時間緒靈芝因為帖子焦慮了好一陣子,她費了好大心思才把人給安撫下來。
帖子的事情,她原本沒多在意,不過是躲在陰溝里的老鼠在謀利叫囂而已,記恨也好,污蔑也罷,她走在坦途,哪有空閑管這些雞零狗碎的小事。
至于名譽,她已經不是當年敏感脆弱的小姑娘了,不至于因為陌生人一兩句話就痛哭流涕,對生活失去希望。
更何況,她的律師資格證也不是白拿的,用法律的武器保護自己,才是唯一正當的手段。
只是,她沒想到李閔會替她拿起來。
“蟬寶,你說他是不是為了你。”
她放下手機,耳畔響起馬宿雨突然的試探,心里莫名覺得有些說不清的酸楚和失控。
[當年就知三做三,現在一把年紀了還勾引別人男朋友,嘖]
[要不是她,lm和xsy會分手?當時我就覺得她心機很深,總是纏著xsy]
[就算是在一起又怎么樣?人家現在都單身,礙著你們誰了。群主你也太多管閑事了,這帖子我在哪都能看到,你到底跟人家xc什么仇什么怨啊?沒必要哈]
[@LM:以前不認識,現在沒在一起。]
[@LM:@群主請及時接收法院傳票]
李閔不是這種斤斤計較的人,上次被醫鬧事件搞得聲譽掃地他也是一個字都沒有解釋。可是這一次,不過是校友群里大家轉發那個八卦貼胡亂討論幾句而已,他直接把人給起訴了。
是因為她嗎?不,也許只是為了他自己。
許蟬匆匆按下心思,馬宿雨的電話還沒掛斷,她停頓了一會突然說:“蟬寶,有個事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
她那邊像是在和誰嘟囔什么,半晌才清了清嗓子道:“李閔去埕州參加志愿者特訓,聽說傷了眼睛,現在都沒人照顧,你要不要去看看他?畢竟,他……”
“也是你的房東。”
馬宿雨的電話被人奪了過去,很快許蟬就聽到旁邊的于皖周說,“你別聽她嚇你,其實就是擦破了一點點皮,沒什么大事,死不了。”
許蟬聽到電話聲“嘀”地一聲,隨即掛斷。
她揚起眉眼,才發現車輛已經駛過了十字路口,正奔向徐樹岸說的那家新開的小夜景西餐廳。
“我晚點還得回趟公司,”許蟬低著頭將手機屏幕關閉,摘下藍牙耳機,有些茫然無措地說,“抱歉,我們下次再去吧。”
徐樹岸眼底掠過一絲陰郁,欲言又止地張了張嘴,最終輕輕地點了下頭。
“好,我們來日方長。”
下午四點鐘,許蟬敲開項目經理的隔間。
“有個項目負責人要做手術,臨時補個缺,那邊推薦你過去。”
女人語氣平靜,要不是遞過來的資料上火辣辣的名字過于“燙手”,許蟬甚至都覺得,這是只不過是日復一日的工作中的一場平平淡淡的交接而已。
“你應該也有所耳聞,這個項目風險很高,而且負荷會特別重,他們家早幾年流程不規范,還有很多純手工記賬,”經理認真地說,每一個字都仿佛在提醒許蟬,“你最近剛考完注會,其實可以申請個小長假好好休息,要是沒空我就幫你推掉。”
看著資料上企業的名字,許蟬按耐住心里的紛雜和質疑,佯裝鎮定道:“iPO上市項目難度高,我想回去考慮一下。”
經理點點頭,欲言又止道:“你來所里也四五年了,業務能力各方面都很優秀,這次晉升好好把握機會。”
許蟬看著經理的眼睛,莫名覺得經理似乎并不想她接這個項目,她接過文件夾,點點頭:“這個項目為什么推薦我去?”
“你有能力。”
有能力出具報告和有能力做到甲方滿意,是兩回事。
許蟬了然。
夜晚十點半,許蟬出了事務所的大樓,剛走完長長的樓梯,忍不住回頭看了眼這棟坐落在頂級商圈里的巨大建筑。
星光稀疏的樓宇間,零星走過一批批人影,有些人她見過無數次,但多的是沒有說過話的陌生人,他們同樣穿著一身鎧甲,在無聲的操戈中或者獨善其身,或者摧枯拉朽。
出租車停在小區門口,許蟬一進自動門就感覺好像有人注視著她。
她下意識抬頭看了眼監控,快步輸入密碼,快要開鎖的一瞬間,突然就聽到右側電子密碼郵箱亮了一下,提醒她有新包裹。
這個月的水電費燃氣費賬單都交過了呀?怎么還會有,許蟬輸入密碼,借著路燈打開,就看到上面是一份厚厚的文件。
她有種莫名其妙的沖動,直接用鑰匙扣劃開了封條,入目就看到了[季隆藥業]的名字,和今天下午項目經理遞給她的項目資料一模一樣。
許多年前,父親太平間里的尸體驟然浮現在腦海。
她心里的畏懼,不甘,憤恨,那些無與倫比的煎熬一下就像是把她推進了蠆盆,倏忽間她又被人拉了起來,如獲新生。
努力了那么多年,一切就像是命中注定一樣。所有的恩怨,都在她二十八歲這一年不期而遇。
“禮物看到了沒?”徐樹岸的聲音溫柔繾綣,莫名讓人心安。
許蟬渾身劇烈地顫抖著,黑暗將她籠罩其中,像是庇護又像是一種暗示。
良久,她才看著手里的個人資料,摩挲著手指間那厚厚一疊貪污行賄的證據,心里突然就安定了下來。
她無端地緊張起來,“是你放的?”
“嗯。”徐樹岸聲音帶著笑,像是拿不準她的心意,“你喜歡就好。”
許蟬眼眶微紅,她背過身拭去眼角的濕潤,轉身間,她正好錯過了樓側夾道里,眼角貼著紗布想要上前卻又隱忍后退的男人身影。
男人看著許蟬良久,直到她安安全全進了門,這才望著樓頂臥室里的燈光露出一點點寥落的笑意。
他的小家伙啊,已然倔強生長。
他雖然無法陪在她的身邊,但是她想要什么,他都幫她拿到,她只管往前走,潑天的危險,有他幫她掃平。
男人的身影消失在黑暗里,月光如影隨形。
◎最新評論:
【作者大大的腦洞棒,快來一瓶營養液繼續頭腦風暴吧~】
【不會吧不會吧,他眼睛真沒了?好像有點怪怪的樣子,哦,只是受傷啊,打擾了,晚安,雖然還早】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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