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暮棲街3號，梧城一中。

        主席臺上，尹見素剛站定，臺下就響起了無比熱烈的掌聲。

        歸功于離主席臺不遠處的高一一班中帶頭鼓掌的陳安生。

        陳同學今早倒是一點都不困，朝氣蓬勃，絲毫未受陰沉天氣的影響，栗色卷發翹得老高。鼓掌時還刻意攏成谷狀放大聲響。

        尹見素甚至有種他下一秒還會吹上一聲口哨的錯覺。

        她遞過去一個眼神，希望始作俑者能安分一些。

        對方接收信號，卻并未收斂，反而朝她揚起一個無比燦爛的八顆牙齒標準微笑。

        尹見素在心里默念幾句佛語：“起諸善法本是幻，造諸惡業亦是幻”、“人不如我意，是我無量”。然后忽視臺下的躁動，開始正常的發言流程。

        初春的天空還帶著冬季慣見的鉛灰，濁云低垂，欲雨卻未。

        尹見素依舊扎著萬年不變的馬尾，外頭套著一中的淺藍校服。校服平平整整，連褶子都沒幾條，和她的人一樣條理分明。

        近觀，眉眼清雋；遠望，身如修竹。

        遠近均算不上明艷，只皎皎若秋月，在主席臺上留一抹淡色。

        臺下有人在認真聽講，有人在低聲議論，也有少數人在打瞌睡。

        而教師隊伍里，劉瀟茗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框，露出滿意的神情：“嘖，不愧是我，眼光真好。”

        如她所料，雖然仍有人在補眠，但今天同學們的抬頭率顯而易見地刷新了過去一年的記錄。

        “……”旁邊的李炘嬋聽到，沉默三秒，“少往自己臉上貼金了。”

        尹見素念完稿子就下了臺，靜靜站在一旁的梧桐樹下，虛虛望著前面的茫茫人海。

        后方一排香樟默然挺立。

        此時才逢初春，桐樹尚未長出新芽，枝干上零星掛著幾片老葉。

        女生頭頂是枯枝，身后則一片常青。

        她立于枯榮之間，半分不偏，也半分不沾。

        她看著人海，卻無一人入眼。

        就仿佛，天地之間，僅她一人。

        這身氣質是源于她的涼薄，還是自負？

        顧慕塵一時分無法分辨，又覺得大抵兩者皆有。

        等結束散場，回到教室。代理班長之一胡梓彬走到尹見素座位旁，開始滔滔不絕地夸獎女生今天的國旗下演講。

        男生長得一本正經，鼻梁上端端正正架著一副黑框眼鏡。

        此刻夸起人來竟然天花亂墜，活像古裝電視劇里乖嘴蜜舌討好君主的奸佞之輩。

        尹見素明白對方的來意，適時終止他的彩虹屁，誠懇地望向對方，無比真摯道：“我會投你的。”

        胡梓彬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終于露出滿意的笑容。道了聲謝，轉身離去。

        代理班長之二李嫣然見狀，趕緊遞過來一盒潤喉糖：“剛剛演講累壞了吧？吃點糖潤潤嗓子。”

        尹見素的腦仁開始隱隱發疼。

        這兩人為了轉正，暗自較著勁，天天i朝老師積極攬活，對同學噓寒問暖。

        俗話說的好，吃人嘴軟，拿人手短。

        夾在中間的以尹見素為代表的廣大人民群眾實在是進退兩難。

        此時“內卷”這個名詞還未在校園里流行開來，但內卷的模式已可窺見雛形。

        兩個準班委干部之間硝煙彌漫，每時每刻都進行著無聲的比拼。

        相較之下，三號代理班長大抵已經掌握了知足常樂的人生信條。

        秉持“得過且過，多福何如少遭禍”的躺平戰略，以實際行動表明棄權，理智地規避了在惡性競爭中淪為炮灰的凄慘結局，給自己留下幾分體面。

        ——————————

        課間，接完水，尹見素隨手將杯子放在桌邊。拿出教材，抬頭看了眼時間，余光瞥見兩個鬼鬼祟祟的身影。

        女生偏了偏視線，往門口望去，發現兩個陌生同學正直勾勾盯著她看。

        她手一顫，握著的書不知怎么就帶倒了桌邊的水杯。

        伴著玻璃破碎的聲音，頃刻間，教室里茶香四溢。

        班上安靜了兩秒，其他人的目光都往這邊投過來，發現沒什么大事后又轉回身子做自己的事。

        門口那兩個男生一怔，反應過來后，其中一個連忙推著另一個走開了。

        尹見素愣了愣，彎腰去撿杯子。

        顧慕塵淡淡地瞥了眼門口兩個落荒而逃的背影，旋即收回視線。

        見女生掃把也沒拿就用手去拾，又探過身提醒她：“小心手。”

        女生保持彎腰的姿勢，回頭看他，“是碎在杯套里的。”

        這個姿勢略有點糟糕，隨著女生轉頭，兩張臉離得過近。

        尹見素看著男生放大的精致五官，不動聲色拉開距離。

        顧慕塵沒再多說，坐了回去。

        尹見素撿起杯子，直起身，從文具盒里拿出一卷透明膠帶。

        男生有些稀奇。

        只見女生用膠帶把杯子連著杯套纏繞了好些圈。隨后撕了張紙，拿出熒光筆，在上面寫了五個大字外加三個感嘆號：“內有碎玻璃！！！”

        仔仔細細貼在杯子外面后，才往垃圾桶走去，回來時順手拿了個拖把。

        是怕玻璃碎片劃傷保潔阿姨。

        顧慕塵在一旁看著女生流暢又無比自然地做完一系列動作，眉峰微蹙。

        她變了很多。

        小小年紀就冷淡至極的人，長大后竟然成了處處貼心的模樣。哪怕對待未蒙面的陌生人，也細致入微，妥帖得當。

        與其說成長，不如說戴上了一副面具，學會了如何融入集體。

        這樣的轉變讓他有些不知道應該以怎樣的態度面對旁邊的人。

        裝作不知道她的偽裝么？

        顧慕塵揉了揉眉心，腦子有些亂。

        今天的數學作業已經寫完，他索性趁著大課間去操場閑逛。

        逛著逛著就到了小賣部旁邊。

        顧慕塵一眼就看見架子上擺著的三排飲料。他挑了瓶礦泉水，回去后順手放在尹見素桌子上。

        正在寫數學題的女生抬眼，道了聲謝，又繼續做題。

        茶香仍未散去。

        顧慕塵側過頭，問旁邊的人：“你喜歡碧螺春？”開學才一周，就已經泡過四回了。

        “談不上喜歡。”

        他打量了眼旁邊人的臉色。

        眼底有一層不明顯的青黑，原本極淡，不顯疲態。但由于女生皮膚過白，仔細觀察便也能發現。

        看來是為了提神。

        “你平時幾點睡覺？”

        “十點半。”

        放在高中生里，睡得算很早了。按理說，應該不會缺覺。

        顧慕塵皺了皺眉。

        ——————————

        在正處青春期的高中男生寢室里，好看的女生永遠是高頻話題排行榜前十。

        盡管尹見素平時為人低調，但在男生中人氣一直居高不下。

        尤其是今早上臺發言之后，男寢里談論她的頻率更高了。

        “尹見素長得可真好看。”男生一號發言。

        “聲音也好聽。”男生二號附和。

        “人家不會看上你們的，別惦記了。”陳安生毫不留情潑了盆冷水。

        “想想還不行嗎？”另一個男生開口。

        “不行。”這次是顧慕塵的聲音。

        寢室里噓聲一片。

        陳安生似乎發現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湊過去。攬過顧慕塵的肩膀，露出八卦的笑容，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問他：“看上了？”

        顧慕塵挑眉，不置可否，轉移話題：“你和她當了三年同桌？”

        “非也，非也。”對方搖頭，糾正他，“是三年半。”

        “那她上初中之前的事你清楚嗎？”

        陳安生眼里的揶揄愈發濃了。

        顧慕塵權當沒看見，挑眉，示意他回答。

        “不了解，她從來沒提過。”對方聳了聳肩。

        得到意料之中的回答，男生垂下眼睫，沒再多問。

        旁邊的陳安生不屈不撓，依舊直直望著他，似乎在等最開始那個問題的答案。

        顧慕塵無奈地搖搖頭，扒開他的爪子：“沒看上，別瞎想。”

        陳安生被迫放開顧慕塵的肩膀，便拍了下對方，左手又摩挲了下腕上的念珠。

        隔壁寢室。

        由于徐老師讓三個代理班長共同決定這學期第一次班會主題，胡梓彬聊天時虛心詢問室友對班會內容有什么建議。

        一名室友提議他邀請尹見素上講臺，看著養眼。

        “正巧人家成績也好，就辦個學習經驗分享會嘛。”

        其余幾人舉手附議。

        于是第二天，胡梓彬和另外兩個代理班長提議這次班會課辦學習經驗分享會。

        稍加討論，雖然是無趣了點，但是很穩妥，便一致通過。

        當然，主要是李嫣然投了贊成票，另外那位咸魚選手干啥都沒意見。

        胡梓彬找到陳安生時，對方頭也沒抬就答應了。

        小胡同志備受鼓舞，干活的熱情空前高漲。

        完全沒有意識到這是對方準備上臺洋洋灑灑大夸自己天資聰穎的預兆。

        轉向尹見素時，女生婉拒了。

        軟磨硬泡了小半會兒，尹見素推脫不下，還是點了頭。

        抬頭一瞥，見李嫣然也在邀請顧慕塵上去分享經驗。

        這倆代理班長分工還挺明確的。

        胡梓彬心滿意足地離開，尹見素卻有點迷惘，仿佛回到了剛上初中時寫作文的那段日子——天賦型選手要如何偽裝成普通學霸？

        畢竟，對她而言，高中難度的題根本不需要思考時間，讀完題答案就自動出來了。

        好在，尹見素翻過一回萬芥舒安利的勵志書籍。

        她在腦海中調出那本書的影像，很快提取出關鍵詞，在本子上簡單打了個草稿。

        尹見素上去講的無非是些老生常談的內容。

        不考慮自己這種天才級別的個例，對于一群本身就很優秀的尖子生來說，學習并沒有什么特殊的捷徑。

        無非是投入的多少，做題時的細心程度，又甚至是幸運之神的偏愛程度在暗中操盤。

        所謂的“學習經驗分享會”，也不過是萬惡形式主i義下催生的產物罷了。

        但是下面的人卻意料之外地聽得津津有味。

        女生有些狐疑，原來學霸們就是喜歡這些枯燥的方法論嗎？

        顧慕塵上去發言的時候，尹見素瞥到周圍女生直勾勾的目光，反應過來了——原來是因為愛美之心人皆有之。

        等班會結束，胡梓彬發覺自己剛剛為難人了，硬磨著同學做不喜歡的事。

        心里過意不去，晚自習開始前偷偷拿手機訂了杯coco的三拼奶茶，給尹見素遞了過去。

        “今天的班會課實在是太感謝你了！”

        三分鐘經驗分享換一杯奶茶，著實受之有愧，何況她對甜食并沒有格外的嗜好——確切的說，她從來不貪戀任何事物。

        尹見素擺了擺手，推開奶茶：“舉手之勞罷了，你自己留著喝吧。”

        說完又補充道：“放心吧，我真的會投你的。”

        不必再如此熱情。

        平心而論，胡梓彬的業務能力完全達標，也很會處理人際關系——單就請她喝奶茶這一點就可以看出。如果他真的當了班長，班里氛圍應該不會差。

        美中不足的是他現在積極過了頭，反而讓人有些難招架。

        胡梓彬把奶茶放到女生桌子上：“謝謝你，但是我給自己也點了一杯，你就不用客氣啦。”

        說完又撓了撓頭，頗有些不好意思：“以后你有事的話盡管找我幫忙，我就不打擾你了。”

        他意識到自己這些天的舉動確實太功利了，會給班上的同學們帶來一定困擾，得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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