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見素抵達道館的時候，一眼就看見了坐在門口沙發上的顧慕塵，正漫不經心望著入口方向，像是在等什么人。

        剛和她的視線對上，顧慕塵的身體就僵硬起來，掩耳盜鈴般收回視線，東瞧瞧西望望，卻總拿余光瞄她。

        尹見素不明就里，坐到男生旁邊，主動跟他打了個招呼。

        顧慕塵立馬轉過頭，回了她一聲。

        周圍空氣染上淡淡的玫瑰香味，顧慕塵想起昨晚那個夢。

        夢里那條酒紅色的裙子很襯尹見素的冷白皮。

        可尹見素從來不穿裙子。

        她今天穿的短袖配長褲，款式一成不變的簡約，但——都是米白色。

        四舍五入，他們倆也算情侶裝了。

        顧慕塵彎起嘴角。

        尹見素挑了挑眉，問他：“你今天心情很好？”

        “可能是因為今天天氣很好吧。”

        今天天氣實在很好。

        陽光都灑在尹見素身上。臉上小絨毛清晰可見，肌膚也透亮，可愛得不行。

        顧慕塵想起汪曾祺先生在一篇散文里對梨花的描述，里面寫道：梨花的瓣子是月亮做的。

        他想，尹見素也是月亮做的，柔和又皎潔。

        與白嫩皮膚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那雙墨染的眸子。

        尹見素的眸色比大多數國人的要深一些，但總是很亮。

        里面盛滿了春日的和風、夏日的青梅，盛滿了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浪漫。

        最最美好的是，現在，她的這雙眸子里，映著顧慕塵。

        他和世界上所有浪漫的事物一道，安安靜靜棲在尹見素的眼睛里。

        柔風吹熟青梅，釀成了酒。

        顧慕塵醉入其間，朦朦朧朧想著——不對，最美好的還是尹見素。

        她比漫天星辰還讓人心動。

        讓人心動的尹見素本人卻自帶情愫拒收裝置。

        被男生直勾勾的眼神盯著，生出些不自在，總覺得今天的顧慕塵渾身上下透著古怪。

        明明現在太陽很大，女生卻感覺背后冒出股陰森森的涼意——顧慕塵是不是被什么奇奇怪怪的東西附身了？

        尹見素現在的大腦似乎有點渾沌。

        盡管她理解世界的鑰匙會在日后被某人一寸寸掰斷，碾作齏粉，但現在的尹見素還沒真正接觸到那個玄之又玄的前沿理論，她還是個比較典型的中國學生。

        于是，尹見素趕走腦子里的胡思亂想，告訴自己，要做一名堅定的唯物主義者。現在是二十一世紀，妖怪不能成精的。

        顧慕塵看著女生見了鬼的表情，很快回過神來，收斂了下自己的目光。

        又沮喪地意識到——他在尹見素心里的印象，可能不太好。

        如果時光能夠倒流，他絕對不會用之前那種陰陽怪氣的語氣試探尹見素。

        顧慕塵生平第一次嘗到了后悔的滋味。

        眼看男生又恢復正常，尹見素放下心來，從包里拿出道服，往更衣室走。

        走之前還多看了幾眼顧慕塵，確保他沒再露出不對勁的表情。

        剛剛說不定是她的幻覺？

        這樣想著，尹見素進去換道服了。

        換衣服時，尹見素才發現，背后發涼不是錯覺，她的確冒了一層薄薄的冷汗——在進入小滿后的第二天。

        四肢也發涼，甚至還有點心悸。

        尹見素把右手指尖搭在左側橈動脈上，給自己測了測脈搏。每分鐘87次，不算太快。

        她站到鏡子前，端詳自己的面色。

        嘴唇還是淡粉色，但臉比平時稍微蒼白了一點。

        尹見素往嘴里丟了一顆檸檬味的硬糖，嚼碎。

        甜中帶酸的糖塊碎片鉆進味覺細胞，電信號沿著神經通路傳導至孤束核，大腦的渾沌感略微減輕。

        這段時間，她的體質好像越來越差勁了。

        明明生活作息和飲食鍛煉等諸多方面都標準得能放在醫院當健康知識宣教模板，卻還是一點都沒改善，反而朝著相反的方向肆意疾馳。

        尹見素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會不會哪天就忽然殞命了。

        雖然她之前在醫院檢查時并沒有查出任何器質性病變。

        當時那位醫生是怎么說的？

        ——“可能是遺傳因素。”

        現代醫學發展迅速，可還是有很多疾病無法找到確切病因。對于這些病癥，比較通用的萬能答案是——“與基因有關”。

        她的雙螺旋結構里，裹藏著現代醫學暫且無法探清的秘密。

        五種元素，四種堿基，僅僅通過數量的粗暴疊加，就演變出無數種排列組合。

        這些近乎無窮大的組合方式賦予了每一個生命體的獨一無二的浪漫特性。

        作為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存在，尹見素決定，樂觀一點。

        殞命什么的，太負能量了。

        她看著鏡子里面自己這張白到略顯透明的臉，旋開水龍頭，雙手作皿，接了一大捧水，潑在臉上。

        冰涼的觸覺滲透進每一個毛孔，大腦的渾沌感暫時減輕。

        外面沙發上，顧慕塵有一搭沒一搭撥弄著自己的腰帶，難得郁悶。

        孫教練一進來就看男生這副模樣，滿臉稀奇，問他怎么了。

        顧慕塵收斂情緒，抬起頭，回他：“沒什么，剛剛被一只小貓撓了。”

        孫教練連忙上前，作勢要看男生的手：“有沒有破皮？要打狂犬疫苗的。”

        “沒有，自家養的，我跟她鬧著玩。”

        孫教練點點頭，又問他：“你家里還養貓？平時還真看不出來你喜歡小動物。”

        “……”男生沉默三秒，回道：“才養的，現在喜歡了。”

        “哦。”教練多打量了男生幾眼，眼里寫滿不可思議，踏進門口的時候還回頭看了他一眼。

        顧慕塵揉了揉眉心。

        他在周圍人心中的印象怎么這么差勁？

        他平時的臉是不是太臭了？

        顧慕塵用手指點了點自己的嘴角，往上提。

        才停了半秒，他就收回手。

        好幼稚。

        上課鈴響起，顧慕塵理了理道服，進入屋子里。

        開始時照舊先進行常規體能訓練。

        壓腿、跑步、高抬腿、核心力量……

        挨個鍛煉完，尹見素汗如雨下，大腦發暈，心臟也跳得很快。

        她又從兜里掏出一顆糖，含在嘴里。

        以前這些訓練雖然完成得也不輕松，但還不至于累到連手都快抬不起來。

        剝錫箔紙的時候，雙手竟然還有點發顫。

        好在，接下來，孫教練并沒有直接教他們跆拳道的踢腿動作。兩腳大開同肩寬，雙手叉在腰帶上，頗有幾分嘮嗑的架勢。

        尹見素趁機站在原地緩一會兒。

        教練板著臉，壓著聲，故作深沉，問他們想不想學點炫酷的。

        尹見素此刻的思維又開始遲鈍，過了三秒才反應過來教練在說什么。

        第一排已經有群眾代表提出疑問了：“啥子炫酷的？”

        孫教練的深沉臉一眨眼就消失，興致勃勃地掰著手指數起來：“啥子擒拿手啊、過肩摔啊，都可以嘛。”

        他環視一圈道館：“我們這個班女生也不少，以后出門要是遇見歹徒，可以防身用。當然，男生也要保護好自己。而且，第一反應肯定都是快點跑哈，莫要以為自己學了兩招跆拳道就無敵了。實在跑不脫，再用這些防身招式。”

        聽教練說完這番話，尹見素竭力收攏四散的思緒，甩了甩腦袋，把注意力集中在教練身上。

        顧慕塵回憶起上個月斜陽路那場變故，從落地鏡里看向尹見素，下定決心，以后不能再讓她遇到這種事了。

        “如果時間夠的話，我們還可以來點拳擊。”孫教練朝門口立式拳擊沙袋的方向努了努嘴。

        大家紛紛說好。

        嚷得最兇的男生被孫教練點上前去配合示范，先教擒拿手。

        孫教練逮住男生的右手，拉直，放到自己的右肩上，跟大家講解：“這里有個重點，歹徒的手一定要打直哈。”

        教練一邊說，一邊抬起男生的手臂，給大家展示。

        “大家都曉得，三角形是最穩定的結構。”說著，教練左手擒住男生的肘部，虎口朝上，用力一頂：“像這樣，搭一個三角形出來，對方就掙不脫了。”

        隨后，教練順勢一個內旋，男生別肘俯身。

        滿屋子人齊聲喝彩。

        只有面朝泡沫地墊的男生后悔不迭。

        教練又慢動作示范了幾次，然后讓底下的人互相練一練。

        被人數年如一日精心訓練出的條件反射不會因為失憶而有所改變。

        一聽到指令，尹見素的意識立即清醒過來——迷迷糊糊間，她的大腦精準無誤地捕捉到了這條命令式的語句。

        她從前怎么沒發現自己還有這種傀儡屬性？

        尹見素甩了甩腦袋，跟旁邊的女生組隊，相互練習。

        擒拿手很實用，不需要使太大力就能快速制住對方，以尹見素的力氣也能做到。

        但前提是對方配合。

        真遇到突發情況，在絕對的力量懸殊面前，所有技巧都不管用。

        尹見素第三百七十六次嫌棄起自己這副沒用的身子。

        到了過肩摔的時候，動作要復雜不少，危險系數也要高出許多。

        教練演示了幾遍，沒讓所有人都練，只叫幾個段位高的人試試。

        尹見素揉著太陽穴，默默記著那幾個人的動作要點。

        她捏了捏拳頭——還是使不上太大力。

        與上個月的情況相比，現在的肌肉力量退步得很明顯。

        除此之外，精神狀態也變差了很多。

        譬如說，她現在站在道館里，甚至有點想打瞌睡。

        眼皮變得越來越沉重。

        在它闔上之前，眼前的景色蒙上了黃色的濾鏡，幾秒后又變成紫色。

        視野由外自內逐漸暗下，進而沉淀為濃黑。

        耳膜發漲，道館里鬧哄哄的背景音模糊起來。

        意識到發生了什么，尹見素舉起手，朝教練的方向說：“教練，我好像有點低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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