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練，我好像有點低血……”

        話還沒說完，尹見素的意識就暫時中斷了。

        教練在實戰練習的時候總喜歡強調倒地的姿勢。他說，倒地不要在乎美觀，一切以保護自己為先。

        于是，尹見素用最后一絲理智，調整了一下自己的落地姿勢。

        全身上下，她最喜歡自己這顆聰明非凡的腦子，可不能摔壞了。

        尹見素直墜墜往地上倒去。

        但她并沒有感受到硬邦邦的泡沫地墊，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青檸味的懷抱。

        這種味道好熟悉。

        她好像很久很久之前就已經習慣于這種酸中帶澀的清香味了。

        尹見素無意識地往這股久違的氣息里鉆。

        像幼崽回歸巢穴時的本能反應，卻異常撩人心弦。

        顧慕塵定格在原地。

        他無比確定，自己上一秒還焦灼萬分。

        但尹見素舒著眉往自己懷里蹭的時候，他的大腦就徹底失去思考功能了。里面那些往日里精確運行的齒輪頃刻間生滿了銹，深紅一片，密密麻麻啃噬著他的清醒。

        隔著一層布料，女生的體溫無比清晰地傳到他的心房。

        她的臉……好軟。

        顧慕塵一時無法判斷自己是抱住了一朵玫瑰還是抱住了一只小貓。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好像要化了。

        也許，他抱著的，是太陽。

        他的太陽。

        周遭亂成一團。

        教練撥打120，同學們不知所措。

        只有顧慕塵站成一副靜態的油畫。

        他終于體會到小學作文里面“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那么長”是怎樣一種感受了。

        當喜歡的姑娘在自己懷里的時候，時間會凝滯。

        但其實只過了半分鐘。

        顧慕塵終于找回了自己的理智。

        現在不是旖旎心思泛濫的時候。

        他抱著尹見素往樓下奔，祈禱救護車快點到現場。

        孫教練跟在后面。

        邀天之幸，只下了一層樓，尹見素就睜開眼睛——因為她嘴里還有半塊奶糖。

        顧慕塵懸著的心歸位。

        然而，一對上女生的桃花眼，他的大腦又開始鬧故障了。仿佛絞斷的電線，“刺啦”作響，不停冒著火花。

        此刻的顧慕塵就像樓梯口自動販賣機里面新上的檸檬氣泡水。

        尹見素看他一眼，他就咕嚕咕嚕冒著氣泡，每一個泡泡都在叫囂愉悅，都在吶喊——“快點旋開我的蓋子呀”。

        女生被他熱烈的眼神燙到了，思維卻有些遲緩，花了整整三秒鐘才弄清自己的處境。

        她眼前的人是顧慕塵。

        但角度有點奇怪，是仰視方位。

        就算這種極其考驗顏值的角度，顧慕塵的臉也仍舊完美得挑不出一點兒瑕疵。

        在陽光的柔和濾鏡加持下，少年已經足夠精致的五官甚至還得到了進一步加持。

        眉弓立體，眼角逶迤，睫毛灑下密密的陰影，連毛孔也細膩得不像男孩子的。

        女生現在的腦袋大約真的遲鈍得不行，甚至沒想起來移開自己的視線——她明明不是個只注重外貌的膚淺少女。

        尹見素又花了三秒，意識到，她現在躺在顧慕塵懷里。

        這個認知讓她汗毛直立。

        尹見素迅速清醒過來。

        她給自己制定的安全范圍消失了。

        她，尹見素，一名注定踽踽獨行一生的少女，竟然安安穩穩躺在別人的懷里？

        其驚悚程度絕不亞于在雙縫干涉實驗中發現了觀察者效應。

        她應該立刻、馬上、當即從顧慕塵懷里下來。

        但她的力氣還沒有恢復。

        尹見素鮮少感到不安。

        眼前的情況是其中一種。

        平心而論，顧慕塵的行為沒有一點逾矩，完全是突發狀況下的熱心之舉，抱她的時候用的也是紳士手。

        可是，尹見素自從生下來，就被發了天煞孤星的劇本。所有親密接觸都不被允許發生在她身上，無論是生理層面，還是心理層面。

        她的世界里從來只有自己一個人，也只允許有自己一個人，冰封萬里，千古荒涼。

        作為一名絕對理性，并為這份理性而自滿得意的少女，尹見素在日常生活中表現出來的所有感性成分，都是與他人周旋時，刻意添上的偽裝。

        她的名字像一個魔咒，時刻提醒她，見素抱樸，少私寡欲。

        尹見素給自己安置了一套絕緣裝置。

        事實上，那套裝置并非一直完整。相反，它好幾次露出過縫隙。

        陽光透過那條縫照進來的時候，她的萬里冰原會融化一丁點兒。

        然而，每當裝置裂開一條細小的縫，要不了多久，它就會一點點自己重新合上。

        通常，只需要一個夜晚的時間，她的絕緣裝置會恢復成完好無缺的模樣。

        在那個重復了二十一次的、一片虛無的、只有嘲笑的夢境中，關上一個夜晚，第二天早上，尹見素少得可憐的感性成分會被剔除得一干二凈。

        后來，當尹見素徹底弄清緣由所在時，她的拳頭足足攥緊了十分鐘，只想把那個狂妄自大、蓄意操縱她人生的混蛋撕碎，丟進坍塌恒星的內部。

        但現在，這種偶爾浮現的感性元素，讓尹見素稍微有點兒苦惱。

        她感覺自己的人格割裂開來。一部分堅守事先安排好的劇本，另一部分被周圍的少年人同化。

        這兩種人格，在同一副軀體內，不停地做著斗爭。后者總是落于下風，卻從不氣餒。

        此時此刻，第二種人格又開始斗爭了。

        歸功于顧慕塵身上的青檸味沐浴露。

        沐浴露的味道和青檸本身的味道其實有挺大不同，以至于，尹見素到今天才意識到——她的嗅覺細胞對青檸味無比熟悉。

        熟悉到，她想起了小時候家門外的一顆青檸樹。

        小喬木，結了十來個綠油油的果子，淡紫紅色的花朵簇集成團，靜靜立在朱紅色大門前。

        她還在樹旁看到一個少年的身影。

        但只有一團模糊的輪廓。

        他是誰？

        大洋彼岸，神經形態超級計算機martix的柱形信號燈頭一回閃耀出亮紅色的光芒。

        這時候，保齡球機器人正蹲在墻角，仔仔細細修復自己的殘肢斷臂。

        它才把自己的機械臂重新安回圓滾滾的身子上，手里還握著根藍色絕緣皮的電線。

        一接收到matrix發出的信號，他“噌”的一聲站起來。

        現在是m市時間凌晨四點一十二分，他的主人應該還躺在藤制沙發上睡大覺。

        看了看自己這副經受過百般□□，現在已經瀕臨破碎的可憐身子。這一次，保齡球機器人并沒有頭鐵地前去晃醒那個暴脾氣的家伙。

        他重新坐了下去，繼續修繕自己的身軀。

        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

        連暴躁家伙自己都不在乎，他操什么心？

        更何況，他是個機器人，根本沒有心。

        但總不能什么都不做吧？

        要知道，那家伙的心情比m市的天氣還善變，連隔壁大學那群天才研究了那么多年，也沒整明白。

        萬一對方醒來時朝他大發脾氣呢？

        他這副搖搖欲墜的可憐身子可不想再親密接觸對方的7碼鞋底了。

        于是，保齡球機器人跟他的老朋友說：“嘿，matrix，阻止2號繼續回憶下去。”

        matrix的辦事效率極高，發射出37hz的電磁波，遙隔7590公里，作用于對應的靶細胞，成功調控任務對象大腦皮層神經元的放電活動。

        這項利用電磁波進行遠距離精確定位的技術，要是被地面上高新技術產業開發區那些研究vr的人知道了，絕對會費盡心思打聽具體實現原理。

        不僅如此，這里的每一項技術，都超過了世界前沿水平。

        因為，這里的主人……

        哦，這里的主人對于發生在大洋彼岸的事情并不非常上心，正四仰八叉躺在藤制沙發上，亂糟糟的黑發遮住了眉眼，一點兒也不斯文。

        要是m大的學生們看見這幅場景，一定會萬分驚訝，他們之前那位無比崇拜的、人模狗樣的教授，現在怎么邋遢成這個鬼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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