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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回顧(五)


何陶兩家那事過去三日,  便趕上應天府的扎付下來,席泠要往衙門拜任。

        這時節正是吟蛩漸聒,柳影密斜,  窗外鶯啼時,。早有晴明天,  簫娘大早便在妝臺梳妝,  心里擱著事,要往席家去打發席泠頭遭上任。因撞上這百年好事,喜得把《西廂記》哼了一段。

        仇九晉夢里醒來,見她在鏡前嬌滴滴施朱傅粉,媚孜孜斜插釵翠,  好一副心情。他也不由笑出聲,撐著坐起來,  “大清早忙活,要往哪里去?過來坐,  與我說兩句話,我也要趕著衙門去了。”

        不想簫娘頭也未回,對著鏡左右偏照,  “今日泠哥兒往衙門拜任,  我去送一送他。說起來他們家從前也是當官的門戶,  敗了幾代,  如今瞧這形勢,是要在他手上東山再起了。”

        說起這話,那副嗓子似如柳花深巷喜鵲鳴。仇九晉忽覺一截斷腸無立處,  歪在床頭別有深意地笑,  “怎么我升任縣令不見你這樣高興?”

        簫娘辯出了點意思,  忙轉過頭來,  “我這不是想著趁他高興,去討要我的身契嚜,難道不值得高興?”說話坐到床沿上,兩個人對望幾眼,簫娘笑笑,“你家往辛家的禮,都過定了?”

        “過定了。”仇九晉端正身子,把她剛勻的腮撫一撫,“六月迎人過門,等迎了那辛玉臺,我就常往這里來。”

        “不必忙,新媳婦進門,夫妻倆不得熱辣辣的混一陣?”簫娘別過腰,把裙上的腰帶提起來甩著玩耍。

        因想起上回辛玉臺使人打她的事,還有余恨難消,“混一陣不怕,只怕你見人家閨門小姐,又嫻雅又端莊,日子拿來愛她還愛不過來呢,只好把我拋到腦后了,哪里還想得起?”

        仇九晉垂下手,嗤之以鼻,“嫻雅端莊?誰家嫻雅端莊的閨秀使喚下人外頭打人的?還未過門,她的手倒長,管起我的事來了,還敢打我的人。幸而沒把你打出好歹,倘或有,我只叫她拿命償!”

        “喲,你這是什么話,夫妻兩個好好過日子不好,做什么為了我弄得白眉赤眼的?”

        說起來,倒也不是單為簫娘,仇九晉只為他心里堵著的一口氣,想想便冷冷哼笑,“不至于我去跟她白眉赤眼,家中自然有規矩收拾她。”

        簫娘隨之想起太太云氏慣常陰仄仄的笑臉,心里頗覺痛快,嘴上打趣,“你家規矩大,太太又是那樣好理人的性子,你做丈夫的就不幫扶她?”

        “我沒那閑空。”仇九晉擰擰她的鼻尖,起來趿鞋,“我要往衙門去了,大約又三五日不往這面來。你夜里自己睡,點著蠟燭,別害怕啊。”

        自入四月,仇九晉高升,又有婚事在后,往來酬賀的多,常時在家居住,少往聽松園走動。昨夜因吃多了酒,吵嚷著叫小廝送到這里來,簫娘久不見他,也不覺如何想念,只淡淡應著。

        倒把軟玉那丫頭想得骨焦心麻,盼了一宿,盼到天明,在外頭聽動靜。眼下聽到人起來在說話,忙端著面盆進來伺候洗漱更衣。

        簫娘見她熱辣辣的目光只在仇九晉身上打轉,不好壞了她的事,便避到妝臺坐著。鏡里窺見仇九晉坐在床上洗臉,軟玉在旁遞面巾,十分周到,“爺吃了早飯再去,廚房里都預備齊了,我叫她們傳飯?”

        伴著嘩啦啦的水聲,仇九晉接了面巾,淡望她一眼,“不吃了,衙門里事情多,路上買個果子點心吃就罷了。”

        “不要嚜,衙門里的事情最是煩難人,不吃飯哪里熬得住呀?”

        軟玉軟綿綿撒嬌歪纏,簫娘瞧這架勢沒有兩刻不休,趕忙插個縫把心里存的事情說了:“噯,你一去三五日,我眼下有個事情要請你幫我,你先許了我再去。”

        仇九晉擦罷臉,走到妝臺前,歪著在鏡里窺她,“哪樣事情?你講。”

        鏡中三重影,最末是軟玉,老遠地翻著白眼,嘴里嘀咕著什么,瞧那惡狠狠的目光,像是咒罵簫娘。簫娘瞧見也不理會,只揀要緊事說:“你許我五十兩銀子,我有用。”

        仇九晉緩緩把俯低的半身抬起來,臉上有些索然無味,“什么用處?家里不都是現成的,還要銀子做什么?”

        簫娘暗有打算,今日非要這五十兩不可,“我自然有我的用處嚜,你給是不給嘛。”

        見他面上踟躕,簫娘犯了本性,搦轉腰,兩片嘴皮子啪啪打起算盤:“我自打跟了你,是,一應都是現成的,你是不缺我吃不缺我穿,衣裳首飾也從不短我。可我外頭總有個使喚錢的時候,雖說各門戶里走動,得個三五錢,到底不夠開銷。你就說,我外頭打發個賞錢也沒有,人家說我不過瞧著光鮮,連打賞一二百個錢都拿不出,好不好歹不歹的,叫人瞧著笑話呀!”

        這一番俗言道理由她口中說出來,仇九晉心內說不出的別扭。他就是不愛她這市儈模樣,每聽一回,愈發攢愁一回。

        或許是出于她遺失了他最愛的模樣,他懷揣著報復心,臨走前,當著她的面掐住軟玉的下巴親了一口,“曉得了,一會子我使人送五十兩銀子過來。”

        軟玉一解相思之苦,簫娘一解囊中羞澀,皆大歡喜。獨仇九晉有些不快,這種不快,日積月累地闐積著心,終有一日,會像一個殘酷的真相被揭開,到時候,他該如何面對?

        他說不清,帶著混一日算一日那種無奈又寂寥的嘆息,踅出宅門,朝華筵打個手勢,“去取五十兩銀子送回來給奶奶。”

        五十兩銀子還在路上,先就有嬌客臨門。難得,聽松園竟有外人尋來。簫娘正與軟玉在屋里眼神交鋒,聽見人報,迎到廊下,不想是晴芳,正拖著裙一瘸一拐地走來。

        “喲,是你,我說哪里來的客呢。你這是怎的了?哪里摔著了?”

        晴芳齜牙咧嘴地擺著袖,“休要提了,先進屋里說話。”

        兩個人正屋里進去,簫娘打發了丫頭,晴芳扶著腰不敢坐,站著將綠蟾與何盞私會被捉之事細細說來,又說她如何被問罪打了二十個板子,講得唾沫星子橫飛:

        “如今我們老爺不許姑娘出屋,只怕再鬧出事來!何小官人也再進不來,姑娘急呀,就想尋你在中間遞個話,誰知我在席家守了你兩日,不見你去!我只好尋了過來。”

        簫娘聽見,一陣心驚,忙把脖子一縮,“別別別,今番你家老爺都曉得了,我還敢在中間遞信?要是他發起火來,也告我個誘帶民女,我怎生應對?!不成不成,你去回你們姑娘,這事情我不管了,再把我牽連進去……”

        晴芳在旁勸,“哎呀你這個人,什么時候變得拘謹起來?你只管放一百二十個心,我們老爺最疼姑娘,嘴上說著要報官,真到衙門,壞了姑娘的名聲,他舍得?嘶……不過是嚇唬嚇唬何小官人罷了!你去遞了信,中間自然少不了你的好處!”

        勸得簫娘貪心復起,到底舍不得溜了銀子,應承下來,等仇九晉送來五十兩銀子,帶著與晴芳往那頭里去。

        走到溪畔,簫娘使晴芳自行回轉,她先打發席泠上衙門,再往隔壁何家走動探聽虛實。晴芳得話自去,簫娘踅入院內,天色已大亮,杏陰密匝,一絲一絲地潷漏陽光,盎然綠意里失了煙火氣。

        她不過兩日沒來,東邊廚房已是冷鍋冷灶,沒半點油腥,空氣干凈得冷清,好像是因為失去了她,滿園從而喪失了活著的證據。

        恰逢席泠正屋里跨出來,穿著件靛青暗暗葡萄纏枝紋的直裰,纏著高高的髻,踩著嶄新的靴,恍如上古孤松,崖邊孑立。由此,簫娘倏然生出股使命感。

        她此時難知道,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先是心生憐憫,后又生出照顧他的使命,就等同于將她一生精明的算盤珠子都打亂了,付出與得到,都無法再計算。

        迎面碰頭,席泠站在屋檐底下似笑非笑,“這樣早來,大約是要問我一月多少薪俸?此刻無處曉得,且等我衙門問過再來回你。”

        簫娘知他玩笑,也隨他玩笑,“如今領了薪俸,還是交給我?”

        “我還有別人可交么?”席泠居高臨下,泠然孑傲。

        簫娘如今已隱隱懂得了,他說話一向十句有八句不中聽,但他的行總是比他的話有分量。

        她翻著眼皮,拽他往石桌旁坐,“想得我眼里只有錢似的,我兒,你娘不是那沒良心的人!喏,”

        她將個布包攤在案上,赫然銀晃晃三個錠,兩個二十兩的,一個十兩,“你今日初初到任,再不能像先前做教諭時那般眼里沒人。如今得罪了誰,暗里給你使個絆子,興許就是要掉腦袋的事情!這里五十兩,你拿去街上換了散碎,一是給底下差役的賞,二是買幾件像樣的東西,午晌往柏通判家去謝過,曉不曉得?”

        席泠將一錠銀子握在手上掂掂,仍舊擱回去,“你這錢,哪里來的?”

        “你管我哪里來的,橫豎不是偷的搶的!你拿去用,這是要緊的使用,耽誤不得!”他不做聲,簫娘曉得他又犯了那倔病,捉裙起來往他肩頭搡一把,“你說是開了竅,我看也沒全開,還是這般一點人情世故不懂。拿著呀!”

        溫暾和煦,席泠心里一半感動一半酸,五內都似攪合在一起,分不出個喜怒哀樂。他抬腿起來,語氣有些無奈,“我不是不懂,你放心,我知道如何處事。銀子你仍舊拿回去,我還要交薪俸給你。”

        “沒有先墊出去的,哪有往回收的?你不走這些人情,哪日又被免職歸家,還哪里來的薪俸呢?讀那些書,又不曉得這俗世的道理,有屁用!”

        她急得叉腰瞪眼,嘴巴撅得能掛個壺。席泠想去捏一捏,又拼命克制,始終帶著那一點沒有喧騰的深情把她凝望,“不用你來計較這些,我自有打算。”

        簫娘安心定神,卻不服氣,嘴上喁喁,“噢,我還為你打算錯了?你去打聽打聽,哪個做后娘的有我這樣盡心,成日不是操心你吃就是操心你穿。未必你做了官,享福的就只有我啊?這官場上的事情,不管我說什么,你都要來駁我兩句,你醒醒腦神呀,我是為的你……噯,真交薪俸給我啊?!”

        話音甫落,席泠潮海一樣深的背影在院門下回首,“我看也不會多到哪里去,一月大約十五兩,幾石糧食賣了,能湊個十七/八兩,你要不要?”

        “要!”簫娘在空空的院中,險些樂得蹦起來。

        石桌上的五十兩擱在那里,閃耀著冷的光,簫娘的心卻為這區區十來兩銀子似將燃的夏天,日漸滾燙。

        且說席泠往衙門拜任,正遇縣尊趙科歸鄉前日,在家設席,宴請衙內眾人。席泠受邀其中,拜了任見過眾差官,便隨同先后往趙家去。

        席泠與鄭班頭剛走出街來,靛青的袍子迎風兜展,倏聞身后人叫,卻是仇九晉的小廝華筵上前見禮,“小的見過席縣丞,我家大人也往趙家去,請縣丞同乘。”

        循著他所指處,是一輛富麗飭輿,簾子輕撩,露出仇九晉穿青綠補服的半副身姿,“席翁請上坐。”

        席泠微仰下巴,扭頭與鄭班頭交咐幾句后登輿。車簾一落,立時隔絕了市井的喧囂與陽光,車內變得岑寂而晦暗。

        仇九晉臉上的笑似乎起了些微不可查的變化,“席翁今日到任,恕在公中,不能替你接風。可巧趙大人今日請客,我這個初任的縣尊,只好借了他的東道,盡今日之儀。”

        “大人客氣,卑職愧不敢當。”席泠在側座拱手,恭敬里自有一份漠漠從容。

        仇九晉不禁細觀他上下,眼漸漸輕抬,抬出幾分縣尊的威勢,笑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果不其然。上回在家見席翁,仿佛還閑賦在家。想不到不過幾月,咱們就同衙為官。往后你我還該互有照應,共治上元。”

        “卑職必以大人馬首是瞻,大人或有公務,盡管差遣。”

        “小小個上元,能有多少公務?只是如今衙內還缺位主簿,萬事免不得席翁多費心。”說著,仇九晉動作張揚地將袖上一絲秀發拈起,旋即彈彈袖口,“聽說席翁這個縣丞之職是柏通判舉薦,我還不曉得,你與柏通判有交?”

        席泠瞥一眼那根飄落的發絲,細彎柔長,暗含茉莉淡香。他把眼皮半闔,睫毛下浮著一線陽光,“回稟大人,卑職曾為他家小兒啟蒙,柏通判憐卑職仕途寥落,因此舉薦。”

        馬車輕微顛晃,他目定仇九晉,眼色輕飄飄地,卻不閃避。仇九晉實在探不出虛實,緘了片刻,“小簫兒在家常說起席翁才學過人,只苦于無人賞識。我曾想著要為你謀個職位,奈何官微言輕,就給耽誤下來。如今倒好,席翁另逢伯樂,小簫兒總算能放心了。”

        即使話提簫娘,席泠也仍舊是那副淡然笑顏,“大人過譽,不過是平庸之輩,糊口罷了。”

        他像個沒有破綻的迷局,仇九晉看不透他,便將上半身前傾幾寸,笑意粼粼,“如今既是同僚,我就直言了……簫兒的身契,未知席翁慮到如今,肯不肯出讓?要多少銀子,只管開口,我家還算殷實,傾盡所有罷了。”

        席泠卻由他粼粼的目光里看到幾分戲謔。或許在這些人眼里,什么都是能隨手買賣的交易,官職是,仕途是,簫娘亦是……

        他只是笑了笑,沒有作答。仇九晉心里倏地生出幾分惱恨,大約恨他貧孑一身,竟敢不向“權貴”俯首!而自己呢,只能眼睜睜看著婚姻成了官商勾結的鎖鏈。

        暗暗的,又有幾分嫉妒,因為一個他不肯承認的原因,他連暗自想一想也不敢,一想到就心酸。

        偏偏一切他都無力抗衡。越是無能為力,他就刻意笑得越輕松,“席翁比我還小個一二歲?我既長你一二歲,少不得勸你,你今日不肯向我低頭,來日,也必得向更高的權貴折腰。你記著我這話。”

        緊著馬車停駐,仇九晉先跳下去,席泠緊隨而下,面前是樓空凋零的趙宅,趙家仆從亂由門內進出著收檢行李。墻內隱約花柳映日,吟蟬聒噪,小荷初露,幽香十里。

        或許仇九晉說得對,但即便他說的是人間至理,可席泠想,他比仇九晉還是有一點幸運——正因仇九晉榮耀的出身,就注定了他只能終生“身在曹營”,沒得選。

        而他起碼還能選擇在哪片屋檐下俯首。

        屋檐下,四面風窗,卷著竹箔,內設華筵,款待一應同僚舊友。趙科請來好些個唱的妓/女席上取樂,也請了何盞。

        酒過三巡,眾人向趙科唱喏,趙科一一回謝,說了些場面上的話,又見席泠有些不剩酒力,便招呼小廝請他到旁邊靜室里吃茶歇息。

        席泠欹在梳背椅上歇了一盞茶的功夫,見趙科臉吃得紅紅的走進來。他忙拔座拱手,“多謝趙大人體諒,卑職不大飲酒,見笑了。”

        “不妨不妨。”趙科將手壓一壓,與他椅上相坐,“如今我辭了官,就不要再叫大人了。”

        未幾小廝上了茶果,趙科細細將席泠窺看,笑了回,“我沒看錯人。那日在衙門,我瞧你絕非等閑,才與你說了那些肺腑。只是不成想,這么快你就重返仕途。”

        席泠復拱手,“多謝大人當日提點。”

        “幾句話而已,又不是什么人情,不值一提。”趙科擺擺袖,吃了半盅茶,“我算是熬到頭了,你還年輕,還有得熬呢。虞家的事情,我勸你,還是抽個空登門謝罪是好,了結了這樁恩怨,才不怕人往后給你使絆子。他們家,畢竟都是京官,又有侯爵在身,內閣也要賣幾分面子。”

        席泠起身作揖,只說“謝大人費心”,未說應不應。趙科把余下半盅茶吃盡,起來往他肩頭輕拍,笑說:

        “官場上最忌諱你這樣的人,黑不黑白不白的,要說趨炎附勢,偏又拗著股勁,往后做不成絕對的清官,也做不了純粹的庸官、昏官、或貪官……別忘了,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你哪頭都不沾,又或哪頭都沾點,叫誰敢放心用你?碎云,好自為之吧。”

        做不了純粹的庸官、昏官、貪官……席泠曉得,是因為他變了,又沒完全變。隔壁卷棚內笙歌悅耳,酒色相迷,男人的宏圖霸業與女人的九曲柔腸糾纏在一起,分不清青紅皂白了。

        下晌絲絲縷縷的陽光在顫抖的葉罅間糾葛,席泠搭了何盞的馬車歸家,進院就尋到了他所剩無幾的一點純粹——

        簫娘還沒走,天有些熱,她像是由哪里剛回來,臉上走出了薄薄的一層汗,淡融脂粉,愈發光彩照人。

        轉眼瞧見席泠身后還跟著何盞,她忙丟了絹子起來招呼,“哎唷,兩個人哪里吃酒來,渾身的酒氣……快院子里坐,我瀹茶你們醒醒酒!”

        剛剛闖過蕪雜的車水馬龍走回這里,席泠忽然發覺,他絲毫也不惦念財勢名利,甚至也不惦念這人世間。他去追逐,或許只是因為心有不甘,也因為背負著簫娘要高人一等的心愿。

        他盯著她踅入正屋,原地未動。倒是何盞不講客氣,一屁股在石案旁坐下,唰地抖了把折扇簌簌打,“碎云,快坐快坐,吃了酒愈發熱得很!”

        席泠只好戀戀不舍地收回眼,跟著落座,但他的心撲通、撲通的,大約是吃了酒有些躁的緣故,只想跟著簫娘往屋里蹦。

        片刻簫娘端茶出來,臉上被火爐子又熏出層汗,她揀了案上的絹子扇得洶涌。何盞呷了口茶,咂嘴笑,“伯娘哪里去走動了?你家院里涼爽,您還這一臉汗。”

        不提還罷,一提簫娘便叉腰瞪他,“你還問我呀,我倒要問問你呢!我往隔壁陶家去了一趟,你做的好事我都曉得了!我告訴你,綠蟾如今不得出閨房,不就是你做下的孽?!我往前怎么說來著?我說叫你省事些,大家清靜,你偏要去招惹。今番好了,惹得陶家雞飛狗跳,你個罪魁倒跟沒事人一般!”

        說得起火,手上扇得益發狠。

        何盞把著盅,訕訕笑低了頭,“哪個講我沒事人?我有公務在身,天大的事情,衙門那頭也耽誤不得。伯娘別聽他們家丫頭嚼舌根,我也著急的。那日回去,我已同我父親講明了,求他老人家做主說親,我還挨了一頓板子呢……”

        講到此節,半日不講話的席泠輕睇一眼簫娘,沉著聲線,“我屋里有扇,你去拿來打。”

        簫娘丟了帕子,轉背進正屋,聲音嚷出來,“該!如今你到底是個哪樣意思,給我講明,我好去回綠蟾呀!她打聽不見你的消息,急得呢,還當你要做那負心薄情的漢子……”

        她鎖著兩彎眉在臥房里翻一陣,尋扇無果,反倒又翻出一身汗,熱得一股火氣竄起來,想尋釁把何盞再罵幾句。

        叵奈猛一轉身,席泠未知何時悄無人息站在了她身后,臉上酒酲微熏,把他一張涼的臉浸染出些血氣,連著一雙冷眼也似有些燥熱起來,閃爍著一點微弱的火。

        簫娘唬了一跳,來不及止住的腳步險些蹦到他身上去,幸而懸在半步前停住了。

        她連連撫著胸口,撫平了,不知什么道理,驀地把聲音放得細細低低的,好像怕外頭何盞聽見,“做什么呀?冷不丁就站在人后頭,你扇子擱哪里的?沒尋見。”

        席泠在床頭一個箱籠里摸來遞給她,又站定了,胸膛漸漸澎湃,好像有一只鼓噪的獸藏在里頭,要從眼睛里跳出來,咬她一口!

        窗外何盞仍在喧嚷:“伯娘去告訴她,我的意思從未改過!只是父親說官商聯姻,要細想想,我只好且等一等。叫她也略等我一等,父親說成就成,不成我拼死了也不負她!伯娘,您放心,叫她也……”

        簫娘吊著半個耳朵聽何盞滔滔不絕,留半個耳朵等著席泠的話。

        他卻遲遲無聲,就在一步之遙把她望著,目光里含著沉默的千言萬語。她從來不知道,原來他的眼睛這么會講話,也會吃人。

        紗窗里透著光,倒映在她心甸,里面好似有整個囂囂嚷嚷的人世間,又在沉默里流失了,何盞的聲音也隨之杳杳飄遠。

        她等著席泠開口,等著、等著……時光仿佛有千載,東海揚塵,渤澥桑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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