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回顧(六)
窗外蜂蝶振振翅膀, 連屋子里也濺起芳塵。簫娘等得香汗干透,心里有些毛毛躁躁的,像陽光里的塵埃, 總落不到底。
席泠還是無話講,只在沉默里彼此站望。她估算大約是等不到他什么話了, 正要錯身出去, 不想席泠一把握住她的胳膊,將她掣進懷里,她還沒反應,他堅實的兩條手臂就圈住了她。
這下連塵埃也驚駭得跌蕩,簫娘自然也驚得連眼也忘了眨。木怔怔的一對眼珠子浮在他肩頭, 手懸在他兩邊,渾身連魂魄也不知該往哪里放。
她尷尬得心兒亂跳, 兩片腮熟透了,聲線彷徨得似無枝可依的黃鸝, “我兒,你是吃醉了?”
席泠沒作聲,手臂收緊了兩寸。簫娘不由得朝他懷里蹀躞了兩步, 貼得緊了, 她連呼吸都不敢放肆, 把平坦的肚皮一吸再吸, 手腕軟軟地推搡他兩下。
力道太小,推不開席泠。他將下巴抵在她堆鴨的烏髻里,像陷在天空里, 她的發是一堆墨染的云, 身前兩片肉是棉花做的, 渾身上下無一處不是帶著力量的軟, 能蕩起人的情思。
日子仿佛一霎安穩下來,聒噪的人世消失了,在這空曠的另一個世界,他那些屈辱不甘都得到被綿綿地擠逼出去,得以喘息,孤寂也不復存在。
簫娘把手垂下來,貼在裙邊,心內跼蹐,身體卻如魚得水,片刻就軟得沒力氣。大約是他的懷抱太暖,比仇九晉又不同,仇九晉的懷抱像堵寬廣的墻,包圍她,也圈住了無邊的枯燥;而他的懷抱像兩只手掌,剛剛夠闔攏她,把她捧起來,再沒有空隙捧住別的多余的什么。
她有些舍不得抽身。
隔了半日,卻是席泠先松開了她,近近地垂著眼,近得呼吸吐在她腮上,像火燒天,在她臉上燒出綺麗的晚霞。
他還是不講話,盯著她嘴巴。她的嘴略小,下唇微厚,嘟嘟的,好像隨刻準備著有人吻上去。席泠望了須臾,滾咽兩下喉結,終歸轉背出去。
他只恐再不走,呼吸會沉重得迷失人的心智,一些不該強硬的強悍起來,心也跟著跳出來,一切就沒法收場。
人雖走了,可那滾燙的目光好似還燒在簫娘嘴上,她用手背在唇上輕輕蹭蹭,想蹭掉。結果那抹熱又跳到臉上,跳到心臟。
何盞正說得有些口干舌燥,把茶吃盡,后頭瞧見簫娘也跟出來,忙歪著腦袋越過席泠的身,傻兮兮地問:“伯娘,我說的,您記住沒有?就這么回她,叫她千萬安心,啊,我一定是非她不娶的!”
原來只過去那么一會,何盞還在這里。簫娘還以為人間已經千年萬年了呢。她笑笑,紅撲撲的臉半低著,“曉得曉得,你放心,我過兩日再帶話去。”
她態度忽地好轉,使何盞摸不著頭腦,跟著笑,“伯娘這樣照顧我與綠蟾,日后倘或我們果然有福成了婚,一定報答伯娘。”
簫娘的腦袋始終不敢光明正大地抬起來,客套話也不再說了,只顧著低低點頭。間隙里瞥席泠一眼,他銜著盅,沒瞧她,仿佛置之度外。
令她懷疑剛才屋里那個擁抱只是個幻覺,不覺生起氣來,撇撇嘴,“你們坐,趁天不晚,我要回去了。”
何盞起身作揖相送,席泠還事不關己的吃茶。慪得簫娘愈發懷疑是他吃醉了酒,恐怕他連自己做了什么也不知道!她恨得暗暗一跺腳,翻著裙去了。
院內的茉莉香久不消散,席泠聞得到,從她來的那天起,就不再單單是酸杏與油腥。他暗自笑笑,與何盞說起正事,“我猜伯父思慮這門親事,不僅僅是為了‘官商聯姻’,是懷疑陶知行與仇通判銷贓賣糧的事情有瓜葛?”
何盞撩袍子坐了回去,嘆道:“我就說你是生了顆玲瓏心,猜得不錯。仇家轉著彎子與陶家定親,難說此事與他們沒干系。我父親只怕我與陶家小姐的成了婚,往后查出仇通判,闔家都跟著受牽連。”
“仇通判貪墨糧食之事,你們已經秘報南直隸戶部了?”
“早兩月就呈報了,戶部侍郎聞新舟已呈遞了順天府內閣,只等那邊定人徹查。”
席泠點點下頜,將他脧一眼,“不論皇上派誰來查,大約都少不得會指你父親為旁審。你父親將你調任戶科,可抓著什么把柄了?”
“他們哪會叫我抓著把柄呢?”何盞不以為意地笑著,仰頭看著密匝匝樹蔭,“不過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早前稅糧的賬本我這里有底,只是要摸清糧食的去向,贓物或贓款,總要拿個證據。”
“這是自然。依我看,你與陶家小姐的婚姻,或許能成。”
何盞乍喜,挑著一側眉,“你有法子說服我父親?”
席泠似笑非笑,“就算陶家有牽連,也不過是罰沒些家財,還株連不到九族上頭。請他老人家不必憂心,陶家的每年繳的稅,可抵南京城底下一個縣,往后朝廷論起你們家有這門納稅大戶的親,伯父臉上也有光。”
不知什么時候起,連他滿口里也充滿算計。何盞半垂眼皮,不去提陶家家財,只問:“你也覺得貪墨的事與陶家有干系?”
“有沒有干系不是我說了算,是證據說了算。等順天府那邊的消息吧,真有旨意徹查再論。”
何盞拱拱手,“屆時請碎云兄多多出謀,案子辦下來,我一定叫父親上疏為你請功!”
二人再論片刻,何盞便告辭出去,在溪前把陶家的角門瞭望許久。他為公之心是堅毅不受磕絆的,可于私情,難免對綠蟾生出惻隱。
倘或真有那么一天,他該如何面對綠蟾責問的眼呢?他有些不敢想了,將沉沉的一顆心埋沒進左邊的朱門內。
相較何盞之家國抱負與兒女私情的矛盾,席泠心里此刻就純粹許多。
他獨坐空曠的院墻內,食指搓一搓下頜,惦念起那一個擁抱。在光隱的臥房,他抱了她,她沒推拒反抗,他安穩地嗅著她的發香,這些細微末節,足以令他在夜里產生一場狂想。
真到入夜,圓月窗西,蘭室清燈明滅,簫娘亦有些難眠。枕畔是空的,仇九晉不日婚娶,愈發不得閑來,整個聽松園伴隨著軟玉的相思之意變得春意盎然,連帶著她,好像也受了軟玉影響似的,幾分春心蕩……
下晌席泠的一個擁抱,擠得太緊,她懷疑她的心好像擠掉進他的肚子里了,自打回來,便魂牽夢縈,枕上輾轉,皆是他的影。
甚至一個錯眼,恍惚瞧見迷蒙賬外,席泠就穿著草黃的袍子欹在對面窗下,歪著眼望著她笑。
“呸、瞧著斯斯文文的,其實滿肚子男盜女娼!”簫娘罵得臊了,掣著被子罩了臉,在里頭悶得喘不過氣,才偷么拉下條縫。
眼睛朝窗下一瞟,哪里來的席泠?她慌忙坐起來,扒開帳四面瞧,的確沒有,偌大間屋子空空蕩蕩的,只有明月獨照。她自個抱膝坐在床上笑,傻兮兮的,連睡到第二天,那唇角還掛著一絲笑意。
軟玉掛起賬喊她:“奶奶夢見什么美事了?”
簫娘徐徐睜開眼,見晨曦透窗,揉眼坐起來:“什么時辰了?”
“剛過辰時。”軟玉一頭答,一頭端了水擱在面盆架,旋著裙四面撣灰,“爺都五天沒往這里來了,奶奶也不使人往府里探聽探聽,看是給什么絆住了腳?”
伴著淅瀝瀝的水聲,簫娘的嗓音顯得有幾分輕快,“他要成親,自然是為這事情忙,得空自然就來的,犯不著獐頭鼠目地去打聽。”
軟玉只當她這“獐頭鼠目”是暗諷自己,心里萬分不爽快,嘴上也含些酸,“奶奶菩薩似的不看管著他,回頭娶了正頭奶奶,你且瞧他還有多少空閑往咱們這里來,到時候只怕哭也沒處哭。”
“我哭什么呢?”簫娘款裙走到榻上,臉上笑得別有深意,端起熱騰騰的茶呷一口,“早就曉得的事情,我沒什么好抱怨的,只是你不要傷心就好。”
“我又有什么好傷心?人家是正頭奶奶么,我就是個丫頭。”說著,軟玉撣到跟前,剔她一眼,“聽說奶奶與辛奶奶打過照面,她相貌如何呢?”
一提起辛玉臺,簫娘便斗志昂揚,恨不得她未進仇家門,先叫她結怨的好!
因此擱下盅細說起來:“相貌嘛,與你不差上下,只是性子驕縱,不如你和善。你要當心,她是個醋壇子!嘴上刻薄,心里又歹毒,上回我叫她使人打了,你是曉得的呀。”
軟玉嗤之以鼻,“曉得。也就奶奶軟弱,要換我,叫她來打一個試試!我不一頭撞死了她不甘休!不過就是個縣官家的女兒,倒比王孫公主還氣焰高些……”
簫娘暗笑不迭,面上苦勸,“好妹子,你離她遠些,你瞧我在外頭住著,安安生生的不去招惹她她尚且恨我呢。哪日爺若領你進府去伺候,她還不得把你吃了?”
“我怕她?!”軟玉兀的叉起腰,對著窗戶直飛唾沫星子,“我倒要進去會會她,瞧瞧她是何等厲害的人物!好就好,倘或半點不好,大家一起死!”
簫娘笑贊她有膽量,少不得又拱幾句火。軟玉一面聽得飄飄然,一面各處掃洗。掃到床腳,正蹲著擦床腳柱呢,眼前也飄飄然一張紙下。軟玉是認得好些字的,拾起來一瞧,竟是簫娘身契!
她偷么扭頭窺榻上的簫娘一眼,心里只道,辛玉臺到底還未進門,先解決了眼前這個絆腳石是真!便將身契私覓在袖口里,只等仇九晉往這頭來時給他瞧。
沒幾日可巧仇九晉在家中張羅事畢,往聽松園來歇兩日,進門尋簫娘不見,心內已存了些不快,叫了軟玉來問:“奶奶又往哪里去了?”
軟玉聽見小廝傳話他要來,早換了件薄薄的白綾金絲短襖,銀紅的裙,梳著雙髻,花枝招展地奉了茶,嬌纏著在跟前不走,“說是往元家去給她家太太送條裙子,外頭請了軟嬌去的。”
“她一日不歇,在家就在忙這些個?”
話趕話的,軟玉趁勢坐在他懷里,“喲,那銀子往奶奶眼前淌過,她豈有個不抓的道理?”
仇九晉哼著笑,把她的腰環住,“我時常不在家,你在跟前倒要替我勸勸她,少累些,點燈熬油的做那些東西,能得幾個錢?要吃什么穿什么,使官家外頭辦來,還怕我養不活她不成?”
“人家怕的不是你養不活,是怕往后離了你,養不活自家!”
他把笑半斂了,揚揚眉,“你這話像是有些意思?”
“哼,真是個心癡的傻子。”軟玉諷了一句,由他膝上下來,裊裊娜娜地鉆進臥房里去,片刻翻了簫娘的身契出來,“喏,你自家瞧瞧看,是不是你要的那東西?”
仇九晉接來瞧過,笑了下,“她打席家求來了?”
軟玉笑得前仰后合,“說你是個心癡的傻子,也不算冤屈你。什么打席家求來的,這身契,一直就在她身上藏著呢!你巴巴的趕著要傾家蕩產去求,人正主可藏著掖著,不想給你,你自家講講,是不是白費力?”
屋里安靜得突兀,仇九晉的一只手掌在嘴上擦掩著,從指縫間泄出聲悶悶的笑,“你這話沒道理,她是我的人,還藏這個做什么?你別拈酸吃醋地編排她。”
“我編排她?沒有過契,她算你哪門子的人?哪日她跑了,你衙門里打官司也追不回她來。哼,我瞧你癡心癡意地好房子買來給人住著、好吃好穿把人供著,人就沒安心跟你!我犯好心告訴你,你倒說我吃醋。得,我不說了,你愛做那活王八,我不攔你,你只管千年萬年地做去。”
窗外搖曳的濃陰投影在仇九晉臉上,時而光明,時而晦暗,像舊日光陰在他眼前呼嘯馳騁。
他不明白,過去真的無法穩定在今朝么?過去的作用,就僅僅只是供人緬懷。
仇九晉最終沒等到簫娘歸家,吩咐軟玉將那張身契仍舊擱回原處,小心翼翼地將此事封存起來,便打道回府。也可能是他有些膽怯,怕面對一場執著淪落為物是人非。
馬車外熱鬧闐咽,他透過簾子往外看,還是這冷溶溶又轟烈烈的人世間,摩肩擦踵的人煙筑就了萬里長城,他在里頭瞭望尋找,好像找到了簫娘,又好像永恒地失去了她。
春華芳草,變幻莫測,關于這些日復一日的微妙變化,昔日教諭白豐年顯然有些錯愕。他實在沒料到,從前的屬下搖身一變,竟成了他的上峰!
他忙拉著趙班頭在廊下竊問:“里頭坐著的縣丞大人,是不是席泠?”
趙班頭往內堂中瞥一眼,扭過來似笑非笑地睇住他,“正是他老人家,白主簿慌什么?莫非……是從前在儒學里,與席大人有什么過節?”
“豈敢豈敢……”白豐年訕笑兩聲,心內亂打鼓。真是世事難料,他好容易求陳通判謀了個主簿之職,誰曾想人席泠一朝飛天,成了他頂頭的長官!
“既沒有,那進去吧,這里站著做什么?進去領了扎付,就好上任了,自何主簿調任應天府,還有許多事擱置著沒辦呢。”鄭班頭瞧好戲似的拿冷眼催促。
白豐年揩一把汗,肥肥的身軀跟在他后頭搖進內堂。席泠正在案上瞧朝廷推行“一條鞭法”的細策。抬眼見他,慢悠悠擱下扎付,“聽說今日主簿到任,不曾想竟是老相識。”
太陽曬出白豐年滿臉油汗,偷眼窺上,但見席泠面容岑寂,眼藏暗鋒,跼蹐得他不知腳該往哪處站,深深作了個揖,“是是是、卑職也不曾想到,又與大人做了同僚。聽說上年老太爺過世,卑職原惦念著去吊唁,不想家中死了房小妾,叫絆住了腳。”
“白主簿客氣。”席泠欹在案后,笑眼冷睨他,手擲一紙公文,又將朝廷新策推到案前,“既然是老相識,咱們就不啰嗦了。這里是你拜任的扎付,縣尊今日不在衙內,你到內堂去,把這本新策謄抄百份,帶著差役,先往各家商鋪里推講新策。”
真格是朝夕多端,誰料今番尊卑顛倒,往商戶里推行新策原是差役們的事情,可縣衙二老爺下令,白豐年豈敢不尊?他戰戰兢兢上前取公文,“卑職尊領上命。”
席泠眱著他微顫的胳膊,心里不由添了兩分暢意,不露痕跡,“這些事情本不該親勞白主簿,可底下的差役不及白主簿是舉人出身,只怕與商戶們說不清,反耽誤了朝廷大事。”
“卑職明白、明白。”
“明白就好,去吧。”
趙班頭復領著白豐年往前衙內堂去,沿途轉眼,見他汗不停,暗暗好笑,“喲,主簿老爺熱得這樣?我沒覺啊。”
“體胖、體胖……”
白豐年陪著笑臉,心里細細計較一番,雖說有陳通判的門路,可到底席泠是頂頭上峰,倘或他懷著舊日之恨,往前給他使什么絆子,就是陳通判也無法……
淡淡思慮間,冷不丁想起席泠得罪過定安侯府的那個傳聞,便把心一橫,勢要將縣衙復用席泠的消息走漏給侯府,只怕才彈壓得住他!
白豐年此念暫且不題。卻說蟬聒初夏,席泠出衙歸家,正是云翳輕聚,晴光半斂,南京的夏雨水雨說來就來,走到秦淮河岸,不防暴雨猛至。
他撩著袍子跑回家,甫進門,正撞見簫娘撐著把傘出來,“我還估摸著這時辰你在路上,要打傘去接你呢,誰知你就跑回來了。”
席泠接過傘,掣著她的胳膊將她拉回屋檐底下,收了傘靠在門前,彈彈身上的水,“今日怎么過來?”
簫娘前兩日就時時惦記著要過來的,可自從那一抱,像抱得她忽生廉恥似的,陡地想起些男女之別。
她一個年輕女人,他一個年輕男人,她要來見他,總要尋摸個妥當的借口,瞞瞞他,也瞞自己……
于是她扇著睫毛,拿眼溜他,“上回何小官人托我給綠蟾帶話,我前兩日偏給忘了,今早想起,就過來了嚜。”
“去過了?”
“還沒呢,一會子就過去。”
他把袍子彈得啪啪響,簫娘覺得她遺落在他肚子里的心,也跟著被拍得狂響。
倘或席泠留心,就會發現,她今日打扮得明艷而魅惑,穿的是煙紫的對襟短褂子,里頭半裹雪紫的抹胸,底下扎的普藍的裙,還多此一舉地挽了條葡萄紫的輕紗披帛。
可巧席泠穿的是黛藍的圓領袍,同個屋檐下,好像簫娘這片紫的霞,沉淀在他這片將晚的天空。
他半倚掉漆的柱子,輕飄飄瞟她一眼,“我餓了。”
簫娘正恨不能跳在他眼前轉個圈,問他她的新衣裳好不好看。冷不丁被他由風花雪月扯入煙火人間,慪得板了臉,“噢、敢情我不在你都是不吃飯的,餓了你同我說哪樣?我該著是伺候你的?!”
席泠轉背跨進門檻,身后大雨傾盆,遮掩了他低低的兩聲笑,“你不是該伺候我的?我的錢是誰拿著?”
琤琮的水簾下,簫娘慪得原地跺腳,“鍋里煨了豬肘子!”言訖,她也偷偷笑了,掣著那礙事的披帛,往廚房里端飯。
正屋里擺好飯,雨便細下來,淅瀝瀝地,要收尾了。比及飯畢,雨正好停,云翳散開,露出半個太陽,瓦渠墜下的水珠閃著光。簫娘收了碗站在檐下,背后就是正屋臥房的窗,敞開著,席泠半個身子坐在榻上研墨。
那密匝匝杏樹底下好像有條小小的彩虹,簫娘夠出半身緊盯著瞧,樹蔭晃著地上的水洼,閃來閃去,又消失了。她疑心那只是個幻覺,就像席泠的懷抱。
“屋檐上滴水,仔細淋病了。”
席泠的聲音驀地在身后,將她的神魂拉回來,扭頭看,他在窗戶里提著筆寫字。她摸摸后脖頸,確實有些冰冰涼,便咧著嘴笑,“你又寫什么?”
“行文應天府上元縣開鑿運河的方策。”須臾,席泠抬起頭隔著窗框看一看她,“你聽不懂。”
她的確不大明白,運河要貫通哪里,有多少作用……但不妨礙她崇拜他,甚至仰慕。
席泠一手游筆,一手沖著窗戶招一招,“進來,外頭涼。”
才下過雨,又起了風,是有些涼。簫娘剛抬繡鞋,可陡地又憶起他的擁抱,心里忽然慌張,窗戶里頭的桌椅榻床就好像一霎活了起來,要蹦過來咬她。說是咬,又未下狠口,只是用牙關叼起她一片皮肉,輕輕地磨。
磨的她臉上起一層淡淡紅暈,融在胭脂里,裙漸漸止住了動蕩,“我就在外頭,吹吹風。”
“隨你吧。”席泠抽了一頁紙,露出下一頁的潔白。直到一陣洶涌的茉莉香襲過,他才抬頭偏過臉看她。
果然,簫娘轉過背接屋檐上滴下的雨去了,胳膊上透著月光似的皮膚,裙帶扎得緊緊的,勒著細細一把腰。陽光穿透裙,隱約透著里頭的紗褲。她不算高,但腿又細又長,雙腳沒太站攏,中間有條縫隙。有條縫……
他用眼神把她從后頭剝光,又覺得這算是一種侵/略了,便收回眼,垂看紙上,不知何時洇了一團墨,烏七八糟。
“席泠……”
簫娘倏地出聲,席泠心一抖,胡亂將那張紙揉成團,攥在手中,仿佛揉藏了一片齷齪的心事。當他定神抬頭,才發現簫娘并沒轉身,還是那片荏弱的背脊。
他深喘了口氣,舌尖抿了抿干燥的唇,“嗯?”
雨滴墜得益發緩慢,簫娘還抬手接著,她有些不敢回頭,想先被雨水冰一冰,褪掉臉上的紅暈。可她又想聽他講話,于是搜腸刮肚地挑著話頭,“院里的苔蘚可是越結越多了,你也不清一清?”
滿院苔痕瘋長,在粗墁青磚上蔓延,綠油油的,爬到石案底下、院墻上、誰的心上,悄悄開放成一棵蔥蒨的杏樹。
席泠索性就盯著她背,語氣逍遙,“青苔滿地初晴后,綠樹無人晝夢余。唯有南風舊相識,偷開門戶又翻書1。”
簫娘聽見他吟詩,止不住想扭頭望一望他,可她臉上還燒著呢,不敢回頭。想來也怪,她從前睡在他的床上,支使他這個那個,伸手管他要銀子,從沒覺著羞恥過。今番倒連看他一眼都臊得不大敢。
一個人倘或心虛起來,必定是做了賊了。
但這賊又不是她做的,是他抱了她呢!這么一想,簫娘甩了手里水珠,把挺得理直氣壯的腰搦轉過去,“聽不懂!”
“不是念給你聽,你聽得懂聽不懂也不妨。”
“那是念給誰聽的?”
簫娘輕挑著下巴,席泠卻把眼落回紙上了,“念給我自己聽。”
是了,他除了他自己,一向一無所有。隔著窗,簫娘看他孤獨的側臉,心陷在軟的一片地。她對他的憐憫日增月長,就想說些這世界轟轟烈烈的事情,來挽救他的孤獨,“我告訴你聽,元家太太在家偷漢子呢。”
席泠隨口搭腔,“哪位元家太太?”
“就是巡檢元大人的夫人嚜。”簫娘興致昂揚地將兩個胳膊搭在窗臺,臉色透著幸災樂禍的雀躍,“我不是與他們家常來往么,一來二去地,與她太太十分要好起來。三月時候有一天,我前腳打他家出來,后腳就被做瓷器買賣的周大官人請了去。你猜那周大官人請我做什么?”
席泠一向不愛聽覷這些東家長西家短的事情,可這回卻擱下筆問:“請你做什么?”
這一探聽,益發探出來簫娘的興致,“我起先還奇呢,我從沒往這周大官人家中走跳過,并不認得他,請我去做什么呢?誰知他請了我去,把小廝丫頭都驅退了,向我打聽元家太太的事情。打聽得倒十分細致,問我她素日里常與誰往來,常穿些哪樣顏色的衣裳……又問我,元老爺素日在不在家。”
說到此節,那一雙眼爍爍地照得雪亮,神秘莫測地挑挑下巴,“好好的,打聽人家漢子在不在家,是想做哪樣呢?果然,說了一盅茶的功夫,就將他頭上一根碧綠的簪子拔下來,請我往元去家去時,捎帶給太太。”
席泠眉心暗結,“元大人曉得這回事么?”
“我的天吶,還敢叫他曉得?!”簫娘掣著披帛往他臉上扇一扇,“你真是讀書讀傻了……”
扇得席泠發癢,一把拽住了那截暗紫的紗。簫娘不吃力,半身往窗戶里撲了兩寸,與他的臉就相近了兩寸。
她又嗅見那股冷淡的水墨香,渾身像是跌進他眼里,一顆心跳得慌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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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宋 劉攽 《新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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