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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門亂(三)


按說這日是元太太生辰,  趁著晴云輕蕩,熏風微涼,元家小排筵席飲樂。元太太規規矩矩給簫娘下了個請帖,  臨了元瀾走來,卻說:

        “下給席翁,  連他也請上為好。自他做了上元縣縣丞,  我們只在去年仇九晉成親時匆匆說過幾句話,再未碰頭。你既與他老娘要好,趁著你的生辰,大家親近親近才好。”

        元太太只得作廢了一張貼,另開一封新的下筆,  “那你落款,豈有我個婦人家給個男人下帖的道理?常聽簫娘說,  這席大人不大喜歡應酬酒局飯局,你請他,  他還不定來呢。”

        “你只管寫嘛,來不來是他的事情,橫豎咱們的禮數到了。”

        帖子送到席家,  正是炎炎正午,  杏樹綠密,  朱萼明鮮。席泠還未歸家,  綠蟾在家吃過午飯,使丫頭端著個“冰盆浸果”過來,在石案上與簫娘納涼說話。

        青瓷盆內均勻擺盛荔枝、胭脂李、蜜桃、西瓜、甜瓜等時令瓜果。那西瓜沙爽冰甜,  簫娘一面兜著手吐籽兒,  一面聽綠蟾開了拜匣念帖上的話與她。

        念畢,  綠蟾收了匣子還她,  “署名是元巡檢的,帖兒是下給你們泠官人的,他回來你告訴他。”

        簫娘剝了顆荔枝遞與她,“泠哥必定不肯去,他最不愛湊熱鬧,除了你們家何小官人,誰也難請他。前日白主簿家老母壽宴請他,他也只使鄭班頭代了禮去。”

        “哎唷,‘泠哥兒’已改成‘泠哥’了?什么時候的事情?”綠蟾斜著眼兒笑她,見她面皮紅透,不好再笑了,端正起來,“你只管告訴他嚜,去不去是他的事情。”

        簫娘點頭,臉熱未散,抬頭看看,數上鶯雀蟬兒鬧做一團,卻不見個影,也不知到底是在哪里叫喚。秦淮河又是笙樂漸起,笙笛迓鼓琵琶,杳杳響徹。自這種喧囂中,有種與世隔絕的靜怡。

        與綠蟾閑話中,簫娘想起辛玉臺,因問起,“你后頭又往仇家去過了么?”

        綠蟾哀戚戚地搖頭,打扇的手慢下來,“我沒再親自去過,近日公公公務繁忙,照心也忙,兩個人皆是早出晚歸的,婆婆閑著無趣,總叫我陪著吃飯說話,又請了親戚家的奶奶們到家中來聽戲消暑,我總不得個空,只打發婆子去問候過。”

        那日玉臺自己用碎瓷片劃傷臉的情景,簫娘還歷歷在目,想起那些滴答滴答往下墜的血與玉臺幽恨癲狂的眼,她就止不住起一身雞皮疙瘩,“她的傷好了么?”

        “傷是好了,只是不深不淺的,落下個疤。這倒沒什么要緊,要緊的是她那腦子,一日比一日糊涂起來,瘋起來自摔自打,兩個丫頭才按她得住。”

        簫娘吁了口氣,仿佛毫無用處的碗嘆。綠蟾暗暗窺她,也理不清玉臺的病因里頭到底摻雜了多少與簫娘的恩怨,只好搡一把她的腕子寬慰,“你不要過不去,既嫁了人,又是仇家那樣的門戶,哪里會不受點氣呢?也是家里頭把她慣壞了,稍有點不如意,就病啊災的鬧起來。”

        簫娘回了個笑,她并未過不去,只是有點沒道理的唏噓。綠蟾還待要勸,恰逢這時候席泠與何盞一齊歸家,院門大開,何盞見綠蟾在此,也跟進來向簫娘見禮。

        他手上抱著盆開得正盛的瑞香花,淡紫蓬松的花朵占滿葉間,甚是好看,討好地舉給綠蟾瞧,“路上買的,你不是正要擱一盆在房里?”

        綠蟾障扇而笑,摸一摸那花瓣,與簫娘告辭,同何盞攜手出去。簫娘歪著臉盯著那兩只相牽的手,還聽見綠蟾在墻外頭輕盈說話:“在園中掐幾株插在瓶內就好了,何苦你大老遠的抱回家來,小廝呢?”

        何盞的聲音叫她襯得低沉,像一片扎實的土,穩穩把她托起,“我往縣衙門走了一趟,就與碎云順道一齊回來,打發小廝先歸家了,他沒回你?”

        “大約他趕著吃飯忘了吧,我又在這邊,或許告訴了屋里的丫頭。手酸了吧?”

        “不妨礙,你瞧見高興,我就值得。”

        簫娘聽覷半日,拿眼剜一下席泠,“瞧人家何小官人,幾多會討人開心。”她抱怨著,抬手摘下片樹葉,往他身上擲,“你就只會氣我!”

        席泠笑了笑,一徑往屋里解換補服,未幾穿著松垮垮的袍子出來,見簫娘坐在案上吃甜瓜,身前堆一堆果屑。他走過去,在長條頭這一端坐下,奪了她手上板塊瓜,“別再吃了,冰鎮的瓜果吃多了肚子疼。”

        他自己就著剩下半塊吃起來,水咂咂的聲音。簫娘笑嘻嘻折頸在他肩頭,像條蛇似的搦腰翻轉,后腦枕著他的肩,仰面望著密密的葉罅里射下來的光線,“過幾日是元家太太的生辰,元大人在家中設宴,下了個請帖,請你過去。你不要去,我去時就想個說頭搪塞他們。”

        席泠揩手開了拜匣來看,正合他的心意,他正愁尋個什么由頭去與這元瀾打交道,可巧他就送上門來。他淡笑著,將拜匣闔上,“去,那日我雇馬車,與你一道過去。”

        驚得簫娘直起來,“你怎的忽然轉性子了?”

        “人家下帖來請,我還不去,我是哪個門里多了不得的人物?”席泠把吃得冰涼的嘴湊近了,親她一口,拇指將她的唇摩挲兩下。不留神擦亂了她的胭脂,他心虛地收回手。

        簫娘不曾察覺,頂著唇角到腮畔一條由濃到淡的紅痕撅著嘴,“你就是頭一個了不得的人物!”言訖她笑了,鄭重地望著他,“在我心里。”

        席泠點點頭,憋不住手背擋著嘴笑了。簫娘以為他不當真,十二分端正,“我是講真的嚜,不是說好聽話奉承你。”

        “我曉得。”席泠吭吭清了兩下嗓子,抑著笑,瞥她兩眼,還有些憋不住的模樣。

        簫娘適才起了疑心,走到西廂窗戶上,翻了案上的妝奩瞧。不得了,好似嘴角裂了長長一條口子!慪得她跺腳跑來打他。不防席泠一閃身,躲進屋里。

        她往里追,屋里密密層層的濃陰,臥房靛青的門簾子上撲著一塊斜長的陽光,似乎散著岑寂溫吞的時間,在很慢很慢地游移。她掀開跨進去一步,眼還沒及四看,席泠就不知哪里竄出來,猛地摟住她。

        吱吱的蟬在撕裂,將夏天撕出一道潮熱的口子。簫娘本來嚇一跳的,驚得亮锃锃的目光浮在她細細透汗的面上。可貼得這樣近,察覺他盎然的生機,驚嚇就四散了,像下晌的流光與綠蔭,飄飄意遠。腮上那一道狼藉的胭脂,也跟著格外妖冶起來。

        席泠抹一抹她的脂痕,把臉上黏膩膩的汗一并都蹭在她頸窩里,與她細細的汗融在一起,透出迷魂的蘭麝之香。他抬起頭,在她眼前,得意地笑一笑。

        那一種得意,仿佛不是她捉到了他,而是她跌入他煩脞的網中,他隔著那張網圍著她打轉,腳步緩慢得不可一世的囂張。然后,她就只能任他宰割了。

        五月密密層層的熏風吹散荼蘼,緊至流金鑠石天氣。高柳亂蟬唱和絲絲管弦,兩位妙妓輪番獻藝,席上正唱一支新填的《蟾宮曲》。

        冷簟鋪新榻,元瀾請客不多,有兩個巡檢司的人,另兩個是江寧兩縣的主簿與縣丞,加上席泠,攏共五個圍坐一席。其間有人調侃,“江南巡撫當下就在南京城,元兄怎么不將他一齊請來歡聚?”

        元瀾咂酒而笑,“人家是什么人物,豈是我請得動的?只怕連他別館內的官家也瞧我不上,門也不讓進呢!”

        眾人一哄而笑后,江寧的李主簿擱下酒向席上說道:“聽說林戴文此番回南京,是為了與戶部核查南京的十萬石糧食的虧空。自到了南京以來,一日不歇,只顧埋頭在戶部與聞新舟核賬!”說罷,輪著扇朝席上一懟,“不曉得這一遭,又是誰要倒霉!”

        席泠余光上觀元瀾,見其眼皮微沉,笑得幾分凝重地招呼眾人,“管他是誰,橫豎與咱們不相干,是他們上頭的事情。席翁,請酒請酒。”

        案上便打了個圈。這席設在元家花園南角的卷棚內,四面高竹,風滿坐涼,吟蛩與琵琶耳邊聒亂,一派好景。

        那姓馮的縣丞卻笑,“我看不必風聲鶴唳,從前收糧,年年有不小的損耗,何況咱們南京,年年梅雨,損耗更是不小。年年核賬,不過例行公事。”

        眾人點頭,又問到席泠,“席翁的衙內,可有什么風?”

        席泠莞爾擺袖,“我聽到的與各位聽到的,也不過是一樣,上頭的事情,若不是涉及百姓或拿人,怎么會吹到我們縣衙里?”

        李主簿咂嘴點頭,一把摟過身后唱曲的妙女,“這話不錯,這女人和女人還有貴賤之分呢,何況衙門!”

        又一陣哄笑,那姑娘急得臉發紅,兩眉兒蹙破春山,做模做樣地擰他一把,“爛囚賊貨!我們女人有貴賤之分,難不成你們男人沒有?你見著這位江南巡撫未必就不點頭哈腰客客氣氣的?既然也是這樣子,怎的又只說我們女人?”

        說得席上啞口無言,訕訕點頭。誰挑著箸兒將那姑娘一指,“牙尖嘴利,罰她一杯!再唱一支《折桂令》來!”

        嬌鶯又弄舌,媚孜孜唱彈琵琶,鬧至下晌,酒闌席殘,巡檢司兩位已醉倒,大家相繼辭去。后頭也差不離散席,只是簫娘被元太太挽著說話,絆住了腳,席泠便與元瀾在卷棚內侯等。

        元瀾使丫頭看了龍井茶,與席泠涼榻上對坐,請他,“天雖炎熱,卻不該吃冷的茶,席翁還請吃盅熱的,今年新炒的,嘗一嘗。”

        席泠吃過贊了兩句,彼此說起近日的忙碌,元瀾直嘆,“不比席翁,衙內清閑,干巡檢的,處處跑,南京城哪條街巷我沒去過?就是這樣暑熱的天,也得頂著滿頭汗奔走,一刻不得閑。”

        “元翁管著南京城各路往來人口貨物查訪,自然勞累。”席泠擱下盅,眼色晦澀莫測,“且不論往來人口,單是南京這些商賈往來的貨物、銀款,一日東南西北進進出出不知有多少,又要查勘合文牒,又要翻檢東西,縱不是元翁親自查檢,只聽下頭人稟報,也夠聽得人頭疼的。”

        “正是這個話。”元瀾酒酲微醺,有些醉態,胳膊搭在炕桌,坐姿稍有不端,“這南京城四通八達,販夫走卒不說百把也有幾十萬,小到挑擔的,大如陶家那樣的商賈,但凡貨物走運,都得細查,一刻也不敢松緩。這些人,平日不出事便罷,倘或哪日出個通敵的事情,我就是長八個腦袋,也不夠朝廷砍的,操心吶!”

        席泠睞他一眼,也將手擱在炕桌,輕輕握拳,“通敵的少見,就怕有那起做走私勾當的,各朝各代,這種事情最不少。”

        似有金鑼在元瀾腦子里敲了一記,驚了他一下!瞥眼看席泠,見他眺著目,只管把卷棚外的石榴花看著,一副閑態。元瀾腦子轉了幾個回合,逐漸端正起來,“是這道理,合該仔細。”

        清著嗓子笑了兩聲后,使來卷棚外的丫頭,叫上時令瓜果。不一時端上來一盆,冰塊振著,沉瓜浮李,元瀾取出西瓜遞他,“方才席上說這林戴文在戶部查糧食的損耗,也不知嚇破了南京多少人的膽。依我看,大可不必草木皆兵,真有一根藤,還不知牽出多少瓜。席翁之見呢?”

        席泠含笑望他,緘默片刻,搖了搖頭,“我小小個縣丞,可揣摩不到上意。”

        就這片刻緘默中,元瀾似體會出些意思,又沒根沒據,說不清,只覺面前這位年輕人忽地縹緲起來,有種叫人摸不透的深意。元瀾只得一面暗忖一面笑,正點頭,倏聽席泠笑了聲,“不過。”

        元瀾立時歪過腦袋去,“席翁有何高見?”

        “不敢不敢。”席泠端起晾了半日的茶,額心微聚,“妄論時事,我若說錯了,元翁不要見笑。就按元翁所說,一根藤上不知能牽出多少瓜,大家擰著勁,或許能扛一扛。可我要是那藤上的瓜,我就得想想,別的人會不會擰這個勁。”

        元瀾扣緊兩道潦草的眉,“席翁見笑,我是個粗人,不大明白你這話的意思。”

        “噢,我的意思是,若我是這里頭的人,我就會想,我咬死不露破綻,未必別人就不露么?倘或林戴文真是有什么密旨在身,要查什么糧食虧空,他查不出,拿什么向朝廷交代呢?不論查不查得出,必定要向內閣向皇上交代,那就必定得有個人扛這椿事。誰來扛?自然不是那些在朝中有關系的、四五品或是二三品的大員來扛,這擔子就只能落在那起叫不上名的、無人說話的人頭上。這種人一多了,保不齊就有人不想做這冤屈鬼,先抓住時機,戴罪立功。”

        言訖,他呷了口茶,嘆道:“一根藤上的瓜也好,一條繩上的螞蚱也罷,都得分個先被吃的,后被吃的。保不準那后被吃的,人吃飽了,就不吃他了。”

        元瀾聽了半晌,別的愚鈍,卻領悟出來一個道理,他一個九品巡檢與四五品的官可不是一條繩上的螞蚱,真鬧出事來,他們可不會管他死活。

        他摩挲著嘴皮子默了半晌,笑了,“真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

        席泠也忙笑,“我不過是胡亂說說,咱們終究不是局內之人,到底怎樣,誰說得清?”

        “是是是。”元瀾不住點頭。

        恰逢元太太與簫娘說完話了,后頭丫頭來報,席泠起身告辭,元瀾忙將其送至宅外,匾下臨別,依依不舍,好一番客套。

        簫娘侯在馬車內,悶出了一身熱氣,半晌才見席泠上來,心里有些惱,翻著眼皮,“多少話說不完呀叫人等了半晌,車簾子又不好掛,熱死了!”

        馬車搖起來,席泠掛起窗簾子,叫她透透風,老遠又把元府大門望一眼。簫娘奇了,挨到他邊上來坐,跟著朝外望,“怪事情,你與元老爺攏共沒見幾回面,忽然熱絡起來了,難得見你這樣多話。”

        席泠依然遠眺,脖子上扯著幾條硬朗的經絡,“與有的人說話是說廢話,與他,句句天機,就看他能不能勘破一星半點了。”

        “什么天機?”

        再一回首,簫娘的臉湊在眼前,額上浮一點細細的粉汗,紈扇打個不停。席泠捏著袖管給她搽,她卻歪著腦袋躲,“把我妝面搽花了!”

        席泠只得垂下手,另一手還反抬將窗簾子撈著,“怎的耽誤到這時候才出來?”

        一問起,簫娘就憋不住笑,咯咯地先用扇面擋,后來擋不住了,就把額頭抵在他肩頭,抖著身板笑了半日。席泠也不禁笑起來,歪著眼看她,“哪樣事情高興?”

        半合兒才把簫娘問起來,臉上笑得紅彤彤的。馬車已駛到市井里,蟬聲人聲,亂著鬧著,炎熱潮濕的夏天,浮成她臉上的細汗,密集微小的,像浮在荷花上的小露珠,滾著滾著,匯做一顆,由她臉上滴溜溜往下滑,巧妙地滑到衣襟里,浸透了雪白的肌膚。

        她勻夠了氣,才把他撈簾子的手拽下來,掩在車內,說見不得人的事情,“元太太做生辰,攏共就請了幾個場面上的太太奶奶,還坐不滿一席呢。因此就沒搭戲臺子,把唱戲的請到屋里來,設了圍屏唱。我們后頭隔著屏風聽戲,她們聽不出來,我卻聽出來了,有個作小生的唱得有些生。我心想,這一個班子里,怎的參差不齊的?就歪著眼看,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簾子的罅隙里透進來一條光,細細長長折在車內。席泠被車馬搖得松快了,倚在角落里,目光晃來晃去,搖著她的影,“看到了什么?”

        說得興起,簫娘索性捉裙跪坐上來,手撐著窄窄的條凳,“是周大官人!我可是瞧得一清二楚,當下就嚇了我一大跳!嘖嘖,真是好大的膽子,竟敢混在小戲班子里來給元太太過生辰,你猜元太太聽沒聽出來?”

        席泠抬起手抵在額角,懶懶地歪靠著車壁,“時時廝混的兩個人,怎么會聽不出來,只怕呼吸也聽得出來。”

        簫娘見他半點不驚不亂地噙著個笑,有些沒興致,拂裙規規矩矩地坐著,打起扇嗟嘆,“這兩個人,真是不要命,就一刻離不得?要叫元老爺曉得了,我且看他們如何開交。”

        說到此節,席泠抻起來,掰過她的下巴親了一下,笑道:“情之所至,身不由己嘛。”

        他身上的墨香叫濕熱的空氣一悶,愈發濃,把簫娘一半魂兒網羅了。她抿抿唇,嗔一眼,思緒又回轉到元太太身上,用扇拍了他一下,“什么情之所至,我看不見得,元太太離不得他,是為了……”

        她不說了,神秘莫測地咬著唇,向他拋了個眼風。倒把席泠的話勾起來,“為了什么?怎的不講了?”

        “你猜。”她狡黠地提提眉,用扇掩了半長臉,只有一雙饒有深意的眼睛盯著他。

        席泠轉眼想想,懶洋洋欹回去,把一條腿折擺在座上,將窗簾子撩開條縫朝外望,“猜不著。”

        他沒了好奇心,簫娘卻把心吊起來,愈發要叫他知道。一賭氣,就厚著臉皮一氣說了:“是元老爺不濟事了,元太太這樣美貌的婦人,耐不住寂寞!周大官人又年輕,正是個好時候,她這才離不得呢!”

        聞言,席泠丟下簾子,在暗沉沉的車內,雙目先冷冰冰地沉下去,仿佛在琢磨一件遙遠的事情。

        琢磨透了,就歪著一遍嘴角笑起來,眼睛浮起光,一晃一晃地望著她,“寂寞什么呢?這么一大家子人。”

        簫娘待要說,稍稍琢磨,就從他若有似無的笑意里瞧出來了,他是故意逗她說。這就不愿意說了,翻了個眼皮,端正回去,“我哪里曉得?”

        窸窸窣窣地,他挨過來,在她臉畔游移目光。簫娘察覺得到,他的眼照在哪一寸,哪一寸皮膚就有些發熱。她裝作沒察覺,只管望著對面窗上的簾子。

        簾子一搖,縫隙里就露出滿當當的市井,不斷的有人影滑過去;一晃,就隔絕了喧嚷的紅塵,只有他們兩個。

        席泠近近的目光一會停在她的頸項,一會又停在她的眼角,呼吸若隱若浮地懸在她臉上,就是不落下去,“那你呢?你會寂寞么?”

        簫娘稍稍側目,就落進他歪著的眼睛,她在他眼里打轉,慌張,她的心太大太貪,不論他填進多少愛,她都覺得有些空蕩蕩的。

        她垂下眼皮,模樣顯得有些委屈。席泠不懷好意地歪低眼探究,冷不防她一下竄起來,摟著他的脖子,把臉藏在他背后,半晌不作聲。

        席泠錯愕片刻,就想到她是個流離慣了的人,大約有些不適應安定。他環住她的腰,驅趕了方才暗昧的情慾,在后頭笑了下,“怎么多愁善感起來了?”

        簫娘將臉歪在他肩上,攀著他,好像在茫茫的無邊無際的紅塵,抓到了一根牢靠的木頭,她把自己從人到心,全部交托出去,在如此洶涌的世道。

        她自己也說不清劃不劃算,把臉偏了個方向,望著他英氣咄人的下頜,“不知道,自打跟了你,就有些喜歡想東想西的,大約是你對我不好的緣故。”

        “我對你還不好啊?”席泠哄著她,把她撫正了,輕挑眉峰,“還要怎么對你好?你知不知道什么叫‘貪心不足’‘欲壑難填’?”

        簫娘洋洋地別著下巴,他掰回來親一下,“這樣好么?”

        她仍不作聲,他就再親,“還不好么?”

        “好了好了。”她笑著躲,將扇隔在中間。席泠握住她的手腕,復親上去,親得她綿軟,躺在他的手臂,他便彎下腰,兜著她的背,難分難舍。

        窗簾子一搭一搭地輕掀著,偶然展露身畔哄鬧的紅塵,挑擔的、吆喝的、錦衣的、粗麻的、紅的藍的、紫的黃的……天旋地轉的時刻,誰還分得清浮生里什么真,什么假?

        流金晝永日復日,這一日,席泠衙內甫歸,剛在井前洗了把臉,簫娘就喜滋滋拿了個帖子來圍繞在他身邊,“晨起家中來了個跑腿的人,遞了這個帖給你,我問他是哪家的,他說是江南巡撫林大人家。”

        席泠掛著滿臉淋漓的水珠沉目,接了帖來瞧,果然是林戴文請他往下處小聚,言辭里不似先前公事公辦的疏離,顯得有幾分親近。

        這倒是怪事,席泠握著帖在樹下踱了幾步,思了又思。簫娘在眼前蹙眉,“你不就是在想法子搭上這位江南巡撫么?怎的他來請,你卻不高興?”

        “好端端的,請我做什么?”像是自問。高高在上的林戴文前些時看他還帶著一點輕蔑,這時候忽然把正眼落來,到底是個什么緣故?

        簫娘仰著臉在他眼皮底下琢磨他,他也微仰著頭琢磨別的,綠得發暗的密葉里藏著千萬只蟬,撕碎他的瞳孔,散落成滿臉水光。晃得簫娘心也碎成細小的水晶,咕嚕嚕滾著涌著,是對他滿滿的崇拜。

        隔日席泠就換身靛青的直身,束發挽髻,去到林戴文的別館。門上才報了姓名來意,老管家便親自來迎,將席泠引到一間書齋。

        書齋四面風窗,有一扇未開,正墻上便落下一片欞心的陽光,一角剛好落在一方檀色匾額的角落,綠漆題著“凡麓居士”四字。席泠聽說過,凡麓居士乃林戴文的號,聽起來似仙非仙,似塵非塵,很是有些意思。

        底下是一張海案,筆墨紙硯琳瑯滿目,又堆疊著各樣名家字帖,席泠正冷眼細觀,倏聞門外沉斂的腳步聲,“此番到南京,原不想驚動人,不想這些人耳報神倒快,日日來訪,亂七八糟的送些東西,叫人難推脫,好在都是些紙墨之物。”

        席泠余光瞥一樣案角放著的一只水晶硯,心下笑了笑,上前拜禮,“卑職無禮,擾了大人安休。”

        “無妨,請坐。”林戴文穿一件黛紫的素羅氅衣,里頭是普藍的直身,未系絳帶,顯得分外隨意。

        隨意即顯得幾分親近,愈發叫席泠有些琢磨不清,只得見禮而坐。稍刻看了茶果,林戴文將他從頭到腳細細打量一番,捋著須笑,“前兩回見,人多嘴雜的,倒沒細瞧席縣丞。今日一瞧,原來是這樣一番風流人物,真是世間難尋。”

        席泠要起身作揖,林戴文壓一壓手掌,在對過太師椅上歪了身,“元瀾的事情,辦得如何了?”

        提起公事,席泠格外沉穩,不疾不徐地稟明,“大人與戶部核賬的風聲已經走漏出去,前些日我借機敲了敲元瀾,他是個官場萬年的滑頭,身上似裹了油,什么臟水都沾不到他身上。我想,他一定會細思我的話,或許要不了幾日,就會去探陶知行的口風。”

        林戴文倚著扶手若有所思地笑睇他,把頭輕點,“何齊說仇家那邊沒甚動靜,上面的人越沉得住,底下元瀾這些人就越慌,生怕罪名只落到他這些小嘍啰身上。與人打交代,實則就是拿捏人心,你倒很懂這一點,看來前途無量啊。”

        最尾一句,叫席泠提起十八般心眼,誰說得清,他這是隨口稱贊還是個隱隱綽綽的暗示?但他能肯定,他今日請他來,絕非只談公事。

        果然,再論兩刻,林戴文面上越發松快起來,甚至外氅松松掛在肩頭,也不去掣,歪歪斜斜靠著椅背,把扶手上的如意頭摩挲兩下,“我這里有件事要托你。”

        席泠掩下驚疑,從容拱手,“但憑大人吩咐。”

        “虞家老侯爺下月要祭祖,我從前是他的學生,他托我寫一篇祭文。我手上忙,聽說你的祭文寫得極好,想請你代勞,寫下一篇,回頭我好向老侯爺交差。不知席縣丞有沒有什么作難的地方?”

        席泠雖有疑惑,面上不好推遲,“卑職樂意效勞。”

        聞言,林戴文撐膝起身,慢悠悠走到椅前,拍一拍他的肩,用一種輕盈的賞識目光垂睨他,“雛鳳清于老鳳聲,好好干,前途深遠。”

        這兩句意味深長,席泠獨自嚼磨一番,后起而去。此番歸到衙門,適逢一場陰雨,不大不小濕人衣,街上行人履舄忙亂奔走。席泠抬手掩著腦袋,跑到莊嚴的大門底下,正撞見仇九晉走出來,這個時辰想來是要歸家。

        席泠打了拱手,就要錯身而去,仇九晉卻將他喊住,剪著一只手,“這個時候席翁還回衙門做什么,又下著雨,天大的事情明日再辦也不遲,先回家吧。”

        “衙內有下行幾個村的防洪公文還沒擬完,老爺瞧這天,一場雨接一場雨的下,郊外各村恐有滑坡之跡。不防范著,傷了人或壓了田,都不好交代。”

        仇九晉稍稍點頭,訕笑了聲,“席翁總是心系百姓。”言罷,他把剪在身后的袖口捏了捏,笑意闌珊,“老夫人貴體安康?”

        距他上回問這話已時過許久,好似時過了千年。席泠觀他,發現他在身上仿佛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那雙怨懣的眼,業已蹉跎得了無生氣,黯淡無光。

        大約他是聽見林戴文與戶部核賬的干系,有些灰心之意。席泠忽然對他生出幾分同情,不論是場面的同僚或是暗涌下的政敵,其實他們都是一樣的,在名利的漩渦里深陷。

        他收起了從前有些劍拔弩張的意態,如實告訴:“很好,不過天氣炎熱,有些抱怨。”

        聞言,仇九晉俄延半晌,向席泠作了個揖,“多謝。”

        他由石磴上緩慢走下去,席泠在門下回首,看見雨水襲擊了他蕭條的身影,他卻走得不疾不徐。馬車前的小廝忙擎傘過來接引,他卻輕輕拂開。烏紗帽的帽翅匯集著成渠的水,下在他肩頭,下在他濕漉漉的背后。

        這一刻,仿佛有一捧火將他燒成一捧灰燼,剩下一縷殘魄,被一根繩索牽引著,無知無覺地隱沒在無人的雨街。

        席泠抬頭望一眼陰霾的天,潮悶得讓人透不過氣。

        晚間,他就將此事告訴了簫娘。簫娘聽后,拔下髻上一根細細的銀簪,伏在案上剔燈,火光在她眼里輕輕躍起來,罩著她似明似暗的笑意,“他是個可憐人。”

        席泠歪在窗畔撐著額角,檻窗大開,瀝瀝的空氣里垂著徐徐涼風,天上一月如水,繁星長河下,他笑了笑,“誰不是呢?”

        “我還在他家的時候就曉得。”簫娘歪在臂彎里笑,頭一回認真與他說起仇九晉,“外人看他是個錦衣玉食的公子,可暗地里,他也不那么風光。他爹年輕時候很是有些出息,十八歲上頭就入仕,就是苦于家里清貧,沒錢通關系找門路,在縣衙里頭做個主簿,一干就干到二十出頭。”

        講到此節,席泠也伏在案上,近近調笑,“聽起來與我有些像。”

        “你別打岔嘛!”簫娘翻個眼皮,又沉下去,“那時候云家老爺,噢、就是如今的南直隸禮部侍郎云大人,還在應天府做治中。他爹左思右想,就將注意打到這云老爺身上,卻沒個東西去打點他。偏云老爺有個千金小姐,最是寵愛。他爹就起了法子,那年元宵,趁小姐外出走百病,就去煽惑小姐,一來二去,外頭傳出風聲來,元老爺無法,只得把女兒嫁給他。”

        席泠覺察到她幾分意冷,故意皺眉逗她,“這勉強算是個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故事。”

        “什么呀?”簫娘額心驟聚,滿目不屑,“后頭他娘才曉得,那些風言風語就是他爹散出去的!就為了叫這云家下不來臺,只能把女兒嫁給他!他娘驚覺上了當,為時晚了,已成了夫妻,又生了孩兒,還能怎么辦呢?就一日比一日消沉灰心,他爹起先安慰,后頭就不大管了,納妾養小的,一樣沒耽誤。夫妻倆愈發長長久久離著心,他與兄弟們,就都丟給了奶母子照管。”

        席泠端起腰來,倚回窗畔,噙著抹涼的笑,“有人照管總是好的。”

        簫娘想想,把眼高高地仰起,“到底是有父母形同沒父母好,還是沒父母的好,誰說得清?個中滋味,自己體會罷了。我記得我十來歲剛進他們家的時候,就聽見說大公子病了,是個什么急癥,府里頭下人都驚慌起來,只有老爺太太不慌,使喚了大夫,沒去瞧一眼。說是他想見父母,一夜往他爹院里跑四五趟,他爹那會是忙著升通判,日夜在外頭應酬不著家。他這樣跑,叫風一吹,病得險些沒了命。”

        說到此節,她笑了笑,撐案端起腰,有一下沒一下地用簪子挑燈芯,“那一回夜里,他栽倒在園子里,是我喊醒的他。我們就是這樣說上話的,否則,我一個買進來學戲的丫頭,又不往跟前伺候,哪里攀得上主子?”

        席泠睇她半日,朝她招招手,“過來。”

        簫娘就爬進他懷里,背倚著他的胸膛,在懷里動來動去,總算尋了個松快的姿勢,望著天上的月亮。席泠把她的手揉兩下,溫柔地笑,“你這個人實則心軟得很,女人都心軟。”

        院墻礙月,樹蔭婆娑,簫娘趴在窗臺上,看見墻角蔓延來的那些蒼苔變得黑漆漆的,響徹鬼魅的蟲鳴。令她想起云氏那張秾艷而枯萎的臉,你永遠在她臉上尋不見一點落敗的痕跡,可它就是毫無生機。她的眼是死的、笑是死的、心是死的。

        簫娘不由笑嘆,“女人是不是都心軟我說不準,可我曉得,女人都是為愛而生,因愛而死的。”

        席泠歪著臉掐一掐她的腮,“誰不是呢?”

        她把嘴一撇,有些輕蔑,“男人就不是,男人生下來是為財、為權。”

        “你這話說錯了,”席泠笑笑,“為財也好為權也罷,不過都是為了得到世人的敬重,要讓人不能漠視他,將他銘記在心上。那么多人拼死了去創一個豐功偉業,也不過是為了讓歷史記住他。”

        簫娘懵懵懂懂,“那你呢?”

        “我?”席泠笑吁一口氣,笑意逐漸凝重,“一半為你,一半為我自己。”

        簫娘仍有些不懂,但“一半為她”,她就很高興了。人是多么自私自利啊,肯拿出生命的一半供給另一人,業已是得天獨厚的殊榮。

        她告誡自己,不能再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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