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經幢作舟,回溯光陰
瑰流要弄清楚自己妹妹遇刺這件事的整個來龍去脈。行刺的婢女無疑只是暗插進來的棋子,幕后之人是誰?出去何種目的?一切一切,他都要徹查,不僅是自證清白,更重要的是為了瑰清的安全。娘親那邊肯定也會查,但遲遲沒有傳來消息,當下最好的辦法就是走一趟這光陰長河,回溯而行,親眼看一看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
照理說瑰清沒有任何理由成為被刺殺的對象,她幾乎不曾出宮拋頭露面,若非美人評榜首之位,天下人幾乎不會關注她。況且一個成天酗酒嗜睡的公主,和任何事情都扯不上關系,怎么可能會被人暗中覬覦?唯一的解釋,還是自己這個做哥哥的,把她給牽連了。每次想到這些,瑰流就心如刀割,自己是個厄運纏身的災兒,身邊人都會因為自己而不幸。
其實有時候瑰流會想,如果自己死了該多好,一了百了,再也不會給身邊親人帶來災難。王朝氣數也會歸落,國泰民安,風調雨順,而不是讓生靈涂炭的亂世之景提前到來。
他想過很多次,但是他心知肚明,自己絕對不能死。那樣娘親會很傷心,爹也會很傷心,說不好瑰清也會很難過。既然爹娘給了自己第二條命,就沒有理由去死,就一定要活下去。
瑰流至今記得娘親說過的一句話,“哪怕日子再苦再難熬,只要咱家四口人好好生活,那日子就是甘之如飴。哪怕日子過的再舒服,家卻不完整了,那樣的日子才是真正的苦難和折磨。”
知道自己對于家庭的重要,知道瑰清那小妮子還需要一個給她帶酒的哥哥,知道爹娘有多么愛自己,知道自己如果真的死了,他們會哭的多么傷心,所以他一遍一遍告訴自己,無論如何都不能隨便交出性命。哪怕命在旦夕,也一定要掙扎,掙扎到最后。
也正是如此,他僥幸從謝射的槍下活命,反殺酒徒死里逃生,這兩人全是武評上有名的宗師,但出乎意料死在一個四品武人的手上,只因為他在臨死前總是默念那句:“不許死。”
瑰流抬頭望天,星光點點,皎皎如珠,看起來會是個靜謐的夜晚。
和王姒之找到了禪院,老住持已經等待多時。由他帶路,二人穿廊而過,最后來到梵柯寺主殿。剛踏進一步,瑰流就被眼前的氣魄景象所震撼。巍峨的黑漆描金大神龕內,鎏金大佛巍然屹立,作天王怒目之狀。佛龕兩側是彩繪壁畫,分別繪有九色鹿和敦煌飛天。主殿燭臺無數,燈火成千上萬,尤其是那巨大佛龕下,百排極長的燭臺,燭火安靜燃燒,裊裊白煙騰繞。
瑰流被眼前之景震撼,下意識上前一步,渾然不覺王姒之已經躲到身后,有些害怕這尊怒目圓睜的大佛。
老住持將二人不同的反應看在眼里,微微一笑,內心已有大概了。
有人天生親佛,有人天生懼佛,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就像行之夜晚,有人覺得清風朗月,適合吟詩。有人覺得夜黑風高,是殺人放火天,心境使然矣。
在神龕前停下,三人的身影渺小如芥子。仰頭而望,感受到近在咫尺的壓迫感,這一次就連瑰流都有些戰栗。
老住持微微一笑,“殿下不妨向前走一些。”
瑰流疑惑看了他一眼,剛要向前邁步,王姒之卻牽住他的手。
見她紅唇輕咬,他先是愣了愣,然后想起這妮子從小就懼佛,哪怕裊裊梵音對她來說都是一種畏懼。
看見她已經嚇的臉色蒼白,他柔聲道:“你若害怕,可以到殿外等我,不必勉強跟著。”
“那你可以快點出來嗎?”
瑰流笑著點點頭,王姒之歉意看了一眼老住持,然后朝外走去。
“殿下可以嘗試燃香祈福。”老住持笑道。
瑰流默然照做,拿起身旁的三柱香,放在蓮花燈盞里點燃,然后閉眼祈福,隨后睜開眼,將香火插進與人同高的香爐大鼎里。
持續燃燒片刻,香火陡然熄滅。
瑰流皺眉,“這是?”
老住持低頭默念一聲佛號,抬頭輕聲道:“殿下戾氣果然還是太重了。”
瑰流自嘲一笑:“也就是說祈福失敗了?也是,像我這樣是人,天生就是災星,什么福祿恩澤也拿不住。”
他的目光落在她遠離的背影。有些傷心難過。
做不到為你祈福了。
這個打小就懼佛的女子,卻突然轉過身,向老住持問道:“我也能祈福嗎?”
老住持和瑰流都為之一愣,懼佛之人要禮佛?
得到肯定的答案后,王姒之竟轉過身,徑直走向天王怒目狀的佛像,雖然還是很怕,但她眸子里的堅定,瑰流看到了。
她拿起香柱,用蓮花燈盞點燃后,閉眼祈福,隨后將其小心插入香爐。
她緊緊盯著裊裊而起的白煙,內心充滿緊張,不敢眨一下眼。生怕下一秒,自己就會看見香柱熄滅的畫面。
時間一秒一秒的過去,香爐里白煙繚繞,經久不散。
老住持忽然輕聲道:“成了。”
王姒之驚喜萬分,下意識看向瑰流,后知后覺,揉捏著衣角,臉色微紅,略顯局促。
瑰流牽起她的手,歪頭微笑道:“讓我猜猜,你是不是想和我生孩子?”
王姒之臉龐更紅了,心想既然被這個男人一眼看出,也就沒什么好隱瞞的。于是她輕聲道:“我想和你有個女兒。”
“哦?”瑰流挑眉道:“男孩不好?非要女孩不成?”
王姒之瞥了他一眼,她當然不介意生男孩,只不過就怕性子秉性像他爹,也變成個饞色好色的紈绔子弟。而女孩不一樣,生出來肯定是個美人坯子,而且女孩懂事,也不用那么操心。她經常想,女孩可以性子多隨自己一些,變成一個溫柔嫻靜的姑娘。至于容貌,可以多隨他爹一些,誰讓他爹是墨玉評的榜首呢?最好啊,要有他爹那雙金色丹鳳眸子。
想到這,她癡癡的笑了,撒嬌道:“我不管,我就要生女兒!”
老住持看的心直癢癢,唉了一聲,又想回去看那些香艷禁書了,那些描繪入骨的床上云雨還真是美事。
巍峨主殿后方,跨過一道門,是一座四四方方的院子。
院子里石燈簇集,點點燭火透出,如眾星拱月般,擁著一座八角形的經幢。
幢身雕刻有晦澀的佛家經文,經過風吹雨淋,大部分已經斑駁不清。經幢整體看起來也飽經滄桑,論其年齡,怕是在鎏金大佛之上。
離開了那壓迫感十足的怒目大佛,王姒之看起來輕松了許多。走在石板路上,三人很快來到高大經幢面前。
這時,瑰流驚奇的發現,在經幢蓮花座上,有一處小小浮雕,其上紋路斑駁,金光浮動,栩栩如生。
瑰流有些震驚,“這是?”
老住持微笑回答:“梵柯山既為福地,自然會衍生福物。有這經幢作舟,就可以進入光陰長河了。”
“殿下踏入光陰長河之后,無論看見什么,切記要待在舟中。容老衲失禮說一句,一旦失足跌入河水中,便是仙人出手也救不回來。”
瑰流深吸一口氣,點頭道:“來吧。”
老住持向前走出一步,輕輕將手掌覆蓋蓮花座,頓時金光大綻。如流水般緩緩經過每一處雕刻經文。
整座幢身仿佛受到滋潤,彌漫一股磅礴水汽。
瑰流感覺身邊的場景在虛化,愈發的縹緲無形。
忽然,他苦苦壓抑許久的戾氣呈現狂暴之勢,如惡蛟般興風作浪,想要在漆黑古水中抬頭。
他的眼前開始浮現起一副畫面,那是自己剮心的場景。
與光陰長河的連接尚未穩固,經幢忽然劇烈震動。老住持大為驚愕,難道太子身上的戾氣已經重到經幢載不動的程度了嗎?
經幢為舟,浮動光陰長河之上,沉睡之人便可看見昔日之景。而一旦小舟傾覆,人掉入光陰長河的逆流之中,便會徹底消散于世,甚至魂魄無存。
修得佛法二百載,老住持從未見過如此情況。作為沉睡之人,他瑰流已經在舟上!
天地間忽然相繼迭出八道天地法相,金光大綻,裊裊梵音響徹山巔。
老住持如菩薩低眉,雙手合十,默念佛號,手心金光涌動。
戾氣漫天,他猛喝一聲,手心推出掌印,作出鎮壓之勢。
彌漫水氣驟減,經幢顫動不止。
老住持最后雙手生蓮,天地再立一道巍峨法相。至此,九道法相鎮壓,光陰長河里的小舟終于安穩下來。
院子里驟然爆開一粒芥子光點,瑰流重新出現在院子里。
老住持放松一口氣,下意識轉過看向王姒之,想要出聲安慰幾句,卻當場愕然。
他看見王姒之一雙琉璃紅眸,冰冷陌生,氣質與先前截然不同。
而王姒之不去理睬他,徑直跑向昏睡的瑰流,焦急萬分喊著他,雙眸的異樣逐漸褪去。
難道自己眼花看錯了?
可自己一雙佛家慧眼,照理來說沒有可能。
老住持驚疑不定,不過眼前也顧不得考慮這些,連忙上前去,手指輕抵瑰流眉心,一縷縷真氣由此灌輸他的體內,喚醒了疲憊至極的他。
見瑰流醒來,王姒之一下子撲到他懷里,委屈哭了起來。
懷中有個黏人的小貓,瑰流無奈笑笑,任憑她的淚水打濕衣服。
老住持看見此幕,欲言又止。
瑰流見狀,苦笑出聲:“您說吧,我這幅樣子,一時半會變不了。”
老住持慚愧道:“讓殿下涉險,的確是老衲的疏忽,老衲在此為殿下賠罪。”
瑰流連忙道:“這是哪里話,您能開門見山帶我去光陰長河,晚輩已經感激不盡。晚輩還要謝您救我一命。”
老住持嘆了一口氣,看向巋然不動的經幢,輕聲道:“殿下戾氣之重,遠超老衲所想,經幢不能承載,還請殿下修心養性一段日子后再來嘗試。”
瑰流點點頭,無奈道:“也只好這樣了。”
他又安慰王姒之好一會兒,才讓她停止哭泣。
短暫停留光陰長河,需要消耗極大的精氣。若是長時間停留,更會磨損一身修為,造成境界和根基的不穩固。
回草廬的這一路,瑰流疲憊至極,有王姒之攙扶才能慢吞吞地行走。
一路上始終沉默不語的她,忽然輕輕出聲,“你愛我嗎?”
瑰流有些驚訝,“怎么忽然問這個?”
王姒之沒有第一時間聽到回答,當即有些委屈,傷心難過又生氣,怨聲道:“你先回答我!”
瑰流柔聲道:“當然愛你啊,怎么會不愛?”
王姒之哦了一聲,低下頭去,輕聲道:“那你愛我什么?”
瑰流很認真的想了想,然后認真答道:“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愛你。但是我知道,我愛你就是我不愛別人的理由。你的所有樣子,我都很愛。”
“這樣嗎?”王姒之喃喃自語。
回了草廬,瑰流一屁股摔在床上,倒頭就睡。
王姒之玉手繞到腦后,解下那支流蘇墜玉的步搖,青絲如瀑垂落至腰肢,別具風韻,驚艷至極。
她睡意全無,抱起被冷落一天的雪球兒,走出草廬,臨溪而坐。
月色醉人,水光瀲滟。
她將雪球兒舉起,笑道:“我好看嘛?”
白貓當即發出軟軟的聲音。
她又歪頭一笑,那雙眸子呈現妖冶的琉璃紅色。“那這樣呢?我好看嘛?”
白貓又發出軟軟的聲音,小腦袋輕輕蹭她,喉嚨里發出黏黏的的討賤聲。
王姒之將它抱在懷中,遙望遠方,怔怔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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