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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狼狽老狗


  夜色沉沉,一場寒雨悄然而至,串成簾子織成雨幕,打在檐上,輕輕重重輕輕,激起千萬朵水花漣漪。

  王姒之站在屋檐下,懷捧白貓,平靜遠眺。屋子里,瑰流教小姑娘誦書識句,郎朗道:“君子以言有物,而行而恒...藏器于身,待時而動,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

  小姑娘忽然指著書本某句話問道:“君子不立危墻之下是什么意思呢?”

  瑰流微笑道:“是說要未雨綢繆,防范于未然,預先察覺潛在危險。還有就是發(fā)現(xiàn)自己處在危險境地,要及時離開。”

  小姑娘哦了一聲,忽然又道:“那這個當仁不讓呢?”

  瑰流笑著解釋,“是說以仁為己任,無所謙讓。”

  小姑娘抬起頭,剛想再問一下以仁為己任是什么意思,卻看見瑰流怔怔出神,似乎有些悲傷,就悄悄閉上了嘴。

  “明明告誡后輩讀書人不立危墻之下,自己卻做那當仁不讓,原來你是這樣口是心非的讀書人啊。”

  瑰流喃喃自語,轉頭對小姑娘囑咐道:“今天教你的再復習一下,不著急往下學,當然可以提前看看下面的內容,溫故而知新,可以為師矣。”

  然后他走出草廬,悄悄來到王姒之身后,一雙手臂輕輕環(huán)住她的柔軟腰肢,高大的身形像是從后面將她裹住,用下巴抵了抵她的小腦袋,柔聲道;“在想什么呢?”

  “聽聽雨,沒想什么。”王姒之閉眼輕聲道。

  “我想問你個事。”

  “什么事?”

  王姒之睜開眼,靜等下文。

  瑰流視線遠眺,“五百年前,我是一個怎樣的人?”

  提到過去,王姒之有些笑意,“大隋皇帝,治國有方,普天之下,萬國來朝。”

  瑰流有些驚訝,“我這么厲害?”

  微微用力想要掙脫他的懷抱,王姒之笑意更濃,“是挺厲害呢,后宮佳麗三萬人,明星螢螢開妝鏡,綠云擾擾梳曉鬟,渭流漲膩棄脂水,煙斜霧橫焚椒蘭。在位四十年,先后極其寵幸四千多位妃子,將那位皇后禁足冷落三十年之久。”

  瑰流聽的眼皮子一跳一跳的,連忙道:“狗屁的好皇帝,花心濫情,難怪死的那么慘!姒之你放心,我肯定不會和他一樣的。”

  王姒之微笑道:“我還沒說完呢,都說大隋皇后冷艷如毒,知道為什么嗎?”

  瑰流小心翼翼,“為什么?”

  王姒之緩緩轉身面向他,伸出纖纖玉手撫弄他的胸膛,輕聲道:“因為啊,在她最早得寵的十年里,作為皇后治理后宮,婢女嬪妃都算上,一共殺了一萬多人,或許哪天因為陛下沒來,心情不好,我就要殺幾個人開心一下。”

  不知不覺,那位五百年前的大隋皇后從王姒之口中的“她”變成了“我”,那雙纖纖玉手不斷撫弄瑰流胸膛,想到貼身軟甲曾被她這樣輕易滑開,瑰流渾身不自在,一動不敢動,因為不清楚此刻王姒之的心情,他更是不敢輕易開口說一個字。

  “無趣。”王姒之收回手,視線再度遠眺雨幕,看著遠處朦朦朧朧的白色霧氣,說道:“你實話告訴我,明天你贏的勝算有多少?”

  瑰流猶豫一下,輕聲道:“不到兩成。”

  “那如果你輸了呢?”王姒之聲音平靜。

  沉默良久,瑰流柔聲道:“如果我輸了,我娘會接你回京,然后你是想留在宮中生活還是想陪你爹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就看你的意愿了。小姑娘也不用擔心,會有人送她去國子監(jiān)讀書,一直照顧她。”

  王姒之轉頭看他,臉色平靜,“說完了?”

  瑰流愣了愣,“說完了...”

  王姒之盯著他的眼睛,“五百年前我謀殺親夫,史書只是說你慘死,然后大隋覆滅,至于怎么個慘死法,所有史書只字未提,你就不好奇為什么?”

  瑰流搖頭道:“你也說了是五百年前,已經過去那么久的事情,哪怕知道了又如何?姒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怕我雖然不恨你不怨你,但仍會因為此事而心存芥蒂。姒之,你記住,我從不在乎前幾世,我只在乎此刻的眼前人,如果這次能夠熬過去,我一定要三書六禮給你取回家,讓你穿上最美的鳳冠霞帔,洞房花燭夜,你想都別想跑。”

  王姒之臉色微微緋紅,將小腦袋貼在他的胸膛,閉上眼睛,柔聲道:“一定會的。”

  _____

  相鄰草廬,金梔烹茶,秋荔刺繡,雖無言語,但是氣氛融洽。

  時間一點點過去,秋荔揉了揉酸澀眼睛,感到有些疲憊,便將手上繡著的白梅放下。

  抬頭看去,就見金梔坐在桌邊,望著純青爐火,正在出神。

  怕出聲打擾,猶豫再猶豫,秋荔還是小心翼翼道:“金梔姐姐明天去嗎?”

  金梔回過神,笑道:“我重傷未愈,殿下不讓我去。”

  秋荔哦了一聲,不知為何有些開心,愉快晃蕩雙腿,嬌滴滴道:“姐姐好好養(yǎng)傷呀。”

  金梔嗯呢一聲,“茶好啦,來喝啊。”

  “來啦。”秋荔開開心心在桌旁坐下,拿起一杯色澤鮮艷的茶,紅唇小抿。

  “還是姐姐烹茶好喝,姐姐你的茶藝,天下難逢敵手啦。”

  金梔白了她一眼,“貧嘴”,但絲毫不遮掩笑意,而且不知為何,似乎笑的更開心了。

  ——————

  窗外雨疏風驟,草廬里燭火明亮,將二人的面龐照的尤為嬌艷動人。

  太子殿下身邊的大丫鬟中,屬這間草廬里的二人最不對付,哪怕相處十幾年前,但相互鄙視厭惡。但是經過霜花城圍殺之局后,似乎不管輕雪還是桃枝,都有了些小小的改變。雖然仍是稱不上和睦融洽,但至少沒有先前濃烈的硝煙火藥味了。

  桃枝坐在桌旁,雙手托腮,有些百無聊賴,輕輕嘆了口氣,便將目光轉移到面前床榻上坐著的人。看了一會兒,也不管輕雪是不是在打坐,腳步輕盈悄悄走近她,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響,但還是被輕雪察覺,她睜開眼睛,微微皺眉看向眼前的嫵媚女子。

  見被發(fā)現(xiàn),桃枝微微一笑,“你是怎么發(fā)覺我的?”

  輕雪的話可以說是相當不留情,冷冷道:“一身難聞氣味,千里之外都能聞到。”

  桃枝并不惱,直接在她身邊坐下,笑的比狐貍還嫵媚,“可是殿下就是喜歡我,而不像某位鐵甲浮屠的大將軍,一身冷冰冰的殺意,連殿下都害怕呢。”

  輕雪不說話,干脆閉上眼睛,繼續(xù)靜心打坐。

  如果此刻瑰流在場,他一眼就能看出來桃枝這是吃醋了。

  心中原本就不滿,還一拳打在棉花上,這位嫵媚女子怒了,直接張開小銀牙,狠狠朝輕雪手臂上咬去。

  結果被凌厲劍氣給撞飛,狠狠摔到在地上,頗為狼狽。

  桃枝腦海浮現(xiàn)那幕高大縹緲的金色身影,站在輕雪身后,拄劍之姿。

  她猛地站起身,完全不顧袖口滴血,怒道:“那日霜花城,你為什么要和殿下一起出劍?!國師難道就沒有和你說過,如果你我皆死,殿下就一定能平安回家。”

  見床榻上閉目養(yǎng)神的那人不回答,她冷冷笑道:“殿下用最后一絲氣運助你出劍,你坦然受之。結果呢?殿下出竅神游也只是六品圓滿偽境。你是萬人敵,是鐵甲浮屠將軍,但是你能打過姚眺,能打過謝觀照?秋荔不擅廝殺,金梔傷病未愈,就算咱們四人加一起,勝算又有多少?即便能打過,但是你別忘了,吳佩弦也是武評宗師!而且實力只強不弱!殿下是借來的六品,還是偽境,勝算根本不超過兩成。但如果那日,你選擇自己出劍,哪怕你我都戰(zhàn)死,又有什么關系?殿下出竅神游后躋身七品,吳佩弦根本對他造成不了任何威脅!根本不會置身此刻的險局!你和我出宮之前,娘娘那番話難道還不明白嗎?!你輕雪可好,堂堂鐵甲浮屠大將軍,想不到竟貪生怕死!是你親手將殿下推到現(xiàn)在的火坑,你難道就沒有半點愧疚自責?!”

  雙手十指深深鑲嵌肉里,血肉模糊,桃枝怒吼道:“你我是死士,活著做什么?!娘娘給了你一個家,你還真把自己當家里人看了?你輕雪永遠只是死士,永遠永遠!”

  話語剛落,不合時宜走進來一個人,一身雪白,面色陰沉至極。

  他緩緩走到桃枝面前,響亮清脆一聲,狠狠掌嘴。

  “你再說一遍?”

  說著揚起手,就又要打去。

  嘴角滲出鮮血,桃枝不躲,抬起頭倔強道:“奴婢是死士!”

  這一次,扇耳光的聲音甚至蓋過了瓢潑大雨聲。

  桃枝捂著臉,哪怕淚眼朦朧,但那雙眼睛始終倔強不屈從。

  瑰流深吸一口氣,眼眶通紅,聲音顫抖,“桃枝,這是我第一次打你。”

  “殿下打的好,您干脆把奴婢打死,反正奴婢是死士,就是用來死的。”

  瑰流嘴唇喃動,久久發(fā)不出聲音,抬起頭,死死盯住她,“是我娘的意思?”

  桃枝搖搖頭,凄美一笑,“是奴婢自己說的,殿下可千萬別怪娘娘。”

  “明天你不用去了,和金梔待在一起。”

  瑰流朝外大邁腳步,捂住胸口,視線模糊。

  桃枝站在原地,沉默不語。

  那滿頭雪白猛地轉身,大怒咆哮:“你要是敢去,你要是敢死,我肯定死在你身后!”

  原來吳佩弦用古劍扶乩斬斷蛟龍后,還有最后一絲氣運幸運得以保留。

  按照秦芳和國師的推演,那就是勝吳佩弦半目的神仙手。

  但是霜花城圍殺之局,有人用最后一絲氣運,將原本的死局,硬生生撕開一條道路。

  而秦芳顯然會料到自家兒子定會這般行事,所以出宮前,她紅著眼睛對輕雪和桃枝說了這樣一番話。

  “從小把你倆拉扯大,最后叫我一聲娘吧。”

  所以桃枝是抱著必死的心去的。

  其實輕雪一開始也是如此,

  但是當她看見了重病在床的女人,想到自己小時候的凄慘身世,想到沒有娘的孩子是多么苦,她反悔了,而且她下定決心,一定要將女人帶出去,帶到那個小姑娘身邊。

  所以才會有一位身形縹緲的高大男子,站在輕雪身后,一雙金眸,拄劍之姿。

  漆黑雨幕里,那滿頭雪白捂著胸口,踉踉蹌蹌。

  撲通一聲倒在地上,仰頭望天,大聲喘氣,拼命呼吸,仿佛瀕死。

  他像一只狼狽老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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