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回去回不去都是家
團圓飯后的杯盤狼藉全由秦芳帶著輕雪和王姒之親力親為,這在帝王家的生活中是極其罕見的事情。輕雪負責拾撿碗筷,秦芳和王姒之負責洗碗刷盤,三人交談不躲,但溫馨濃濃,很有家的感覺。
和往年一樣,瑰流要帶著丫鬟出城游玩,輕雪自然不會落下,于是瑰流從太子東宮折返回椒房殿,搶走輕雪的同時還不忘打趣王姒之一句:“接下來就剩你自己了,看你怎么辦。”
對于他的挑釁話語,王姒之甚至懶得抬頭。待瑰流領著一眾姹紫嫣紅坐上馬車離開后,秦芳看著她笑問道:“不生氣?”
王姒之搖搖頭,柔聲道:“沒什么好生氣的,我知道他在彌補愧疚。”
秦芳又問道:“那輕雪呢,你會不會怪娘?”
這一次王姒之破天荒沒有說話、
在吃過團圓飯后,秦芳為什么偏偏要輕雪和王姒之留下來?為什么就不能是桃枝和金梔?看似隨意,但仔細想想便會發現其中值得推敲之處。
可能連瑰流自己還沒有意識到,但秦芳已經做出了選擇。
見王姒之不說話了,秦芳繞開這個話題,猶豫一下,試探道:“姒之,你想問什么,不要藏著掖著,娘看你自打進門吃團圓飯的時候就有些不開心。”
王姒之停下洗碗筷動作,輕聲道:“娘,我爹......到底是怎么死的?”
一瞬間,漫天飄雪仿佛都凝滯不動,秦芳內心輕嘆一聲,從那天王龔喬一頭撞死在紅柱上,就注定這天一定會到來,她不忍騙王姒之,可不騙又能怎么辦呢?難不成心平氣和告訴王姒之真相,然后眼睜睜看著她變成瑰家的仇人?
秦芳覺得有些好笑,與其說是自己逼死了王龔喬,不妨說是你王龔喬以死相逼你自己的親生女兒!道理是如此,就算自己沒做錯又如何?血淋淋的事實就擺在那里!所以這真相絕對如何都是開不了口的,必須一輩子爛在肚子里,就連瑰流也千萬千萬不能知道。
于是秦芳伸出雙手撫住她的臉頰,撒了個彌天大謊,“你爹貪生怕死一輩子,最后卻不愿茍活,臨終前遺言只有一句,希望我能善待你。”
王姒之驀然淚流滿面,癡癡搖頭,“不會的,不會的,我爹膽小怕事,怎么會......”
愛瑰流的是王姒之和大隋皇后,但是此時此刻傷心欲絕的卻只有那個膽小怯弱的王姒之。
秦芳心如刀割,愧疚更深,把她緊緊抱在懷里,一遍遍說著:“對不起,對不起。”
王姒之是在什么時候知道父親死訊的?是南下去往稷土書院的途中,有個紫金之眸的小稚童,自言是大靖國師,隨她和瑰流一起行了很久的路。小稚童用神通手法遮掩氣息和身形,瑰流作為尋常武夫完全感受不到,而王姒之擁有玄妙境界,能夠望穿萬物,故而能夠察覺他的存在。
一路隨行,小稚童在秦芳授意下把王龔喬的死訊講給了王姒之,算是讓她提前有個心理準備,一直到御劍回京,王姒之都在慢慢接受這個事實,療養自己內心的傷口,就如當初認命王家被抄的事實。很難想象看似這么一個柔怯的女子,內心卻比天下大多數人都要堅強,即便聽到了自己父親的死訊,即便知道回京后能與父親相見已經是不可能的事情,她還是照常生活,不曾流露悲傷神色。
但沒有人能夠一直堅強下去,睹物思人最傷人,當她看見滿滿一桌子的人在吃團圓飯,當她想到去年在自己家里也是一家人其樂融融吃餃子下火鍋的熱鬧場景,當她想到回京后與父親相見的期待僅在幾句話之后就成為了妄想,那一刻她是憔悴不堪的,她在飯桌上會聆聽,會隨眾人一起笑,她會吃秦芳夾來的餃子,只是那雙筷子,看不太清楚。
小雪下不止,天色很快暗沉,哭過一場后的王姒之坐在石階上,緊緊依偎在秦芳懷里睡著了。
小火爐照著她臉上的新舊淚痕,秦芳輕輕替她攏了攏狐裘,把小火爐提近些,烤化了身上和頭發上的積雪。
此時此刻,秦芳內心有個和瑰流當初一模一樣的疑問,王姒之,你到底是誰?
五百年前大隋滅國的真相是什么,為什么出土于大隋皇宮遺址的竹簡和史書殘骸全有被焚燒過的痕跡?到底是何人再隱瞞著什么?
想要揭開謎團的答案,唯有親自走一趟光陰長河,溯流而上回到五百年前,親眼目睹那場滅國之戰。
那套天青色汝瓷是大隋皇室的祭祀瓷器,大隋歷代皇帝先后舉行不下二十次封禪大祭,所藏大氣運盡在這套茶具之中,就好比如今欽天監那口國運大鼎。即便歷經五百年光陰,茶具之中的氣運有大半折損,但是憑剩下那些氣運也足夠短暫地走一趟五百年前的大隋王朝。
秦芳忽然想到了瑰流,如今自己兒子身負儒釋道三家氣運,是近十年來氣運最盛者,這個炙手山芋,如果能接住,就有資格去爭一爭貨真價實的武評前十,如果沒能接住,那便是惹上了殺身之禍。
如今瑰流的武道境界就如那空中樓閣,地基不穩,且有揠苗助長之勢,即便是六品武人,但若對上那些在五品境界停留了許多年的武人,怕是十之八九都要不敵。
就連她這個親娘都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自家兒子在練武上的天賦簡直是平庸至極!
稍微在武道造詣上有些天賦的人,得到如此多的氣運饋贈,躋身七品大宗師不敢保證,那怎么還得是個六品大圓滿境界?
每每想到這里,秦芳就有些犯愁,難不成要像他爹一樣,一輩子拼死拼活也只能是個中三品的武人?自己這么好的修道天賦,他為什么就沒能遺傳半點呢?有再多人的保護,終究不是長久之計,唯有自身足夠強大,方能真正確保安全。
忽然,王姒之在秦芳懷里扭動了一下,懵懂睜開眼。
和那雙鮮紅眼眸相對,秦芳溫柔道:“醒啦,冷不冷?”
王姒之搖搖頭,輕輕掙脫秦芳懷抱,看見秦芳全身被雪打濕,她連忙將爐火烤熱的狐裘披在秦芳身上,又心疼又愧疚道:“娘,對不起。”
秦芳搖搖頭,“是娘對不起你。”
檐上正蹲著一只黑貓,靈性流溢的眸子盯住石階上的二人,忽然又出現一只體態豐腴的白貓,二話不說就朝黑貓撲去。
黑貓靈巧躲開,跑開幾步,轉頭看去,那雙眸子像人似的飽含深意。它對白貓喵了一聲,然后就走開了。
秦芳讓王姒之回東宮精心打扮一下,稍后會讓人把衣服送過去,年夜飯后的群臣大宴可是重中之重,今夜一過,全天下人都會知道太子妃的名字。
王姒之輕聲叫了句雪球兒,結果一只又胖又圓的大白貓就從宮檐上跳了下來,厚厚的肉墊踩在雪里。只留下一道淺淺的痕跡。
將雪球兒捧起,王姒之揉揉它的腦袋,問道:“不在我身邊好好待著,跑屋檐上去做什么?”
雪球兒懶洋洋喵了一聲。喉嚨里發出黏黏的聲音,小腦袋來回蹭著王姒之的手,一下子就柔化了王姒之的心。
天底下還有比貓更會撒嬌的動物嗎?
抱著雪球兒,走在漆黑的宮道上,王姒之忽然看見夜色中有一抹雪白迎面走來。
瞇起眼睛仔細一看,竟是那位冰山美人的公主。
二女迎面越走越慢,好像都刻意放慢腳步,在相距不到十步之距的時候,兩個人同時停了下來。
如同那場萬年前的初見。
瑰清率先開口,似笑非笑,“我該叫你什么呢,嫂嫂?”
王姒之還沒說話,懷里的白貓忽然從喉嚨里發出低吼,像是一種警告。
先前那只在屋檐上被它趕走的黑貓,此刻緩緩來到瑰清腳邊,那雙獸瞳不食人間煙火,漆黑且深邃。
瑰清伸出修長手指將它拎起,然后將它抱在懷里。
二女心照不宣,同時朝旁邊的亭子走去,最終捧貓面對面坐下。
這次換王姒之先開口,“你不找趙秉聶算賬?”
“我不關心。”瑰清淡然道,黑貓在她懷里半瞇著眼,愜意地享受著主人撫摸。
忽然,石桌上煞氣翻涌,出現一壇劍南燒春。
“喝一壇?”瑰清笑瞇瞇道。
王姒之只是報以冷笑。
忽然,二女不約而同皺了皺眉,哪里來的這么大酒氣?
只見一個醉醺醺的男人,正往這邊湊近。你說他喝多了吧,他死死盯住這里。你說他沒喝多吧,走路都走不了直線。
瑰清看著那道歪歪曲曲的身影,淡然道:“濫調陳詞,該放下了。”
王姒之同樣看向爛醉如泥的瑰流,有些笑意,“是啊,該放下了。”
“照顧好他。”
瑰清起身走出亭子,消失在風雪中的夜幕里。
王姒之將雪球兒放下,出了亭子一路小跑到他身邊,剛剛攙住他,就被吃了豆腐。
瑰流神志不清,嘴里含糊呢喃:“媳婦,來親一個......別跑啊,再親一下...就一下......”
“干嘛喝這么多酒?”王姒之吃力地把他往亭子里拽,但男人就像千匹馬也拉不動的倔牛,單憑她一個女人的氣力根本無法與之抗衡,只能被拉著走。
“你去哪?!你給我清醒點!”王姒之真有些生氣了。
“干什么干什么?!你別碰我!”瑰流大聲嚷嚷道,隨后又朝四處瞅瞅,心虛道:“媳婦你也看見了,不是我碰她,是她騷擾我,你可千萬別和我生氣啊。”
一瞬間,王姒之怒意全無。
她眨了眨眼。開始了一場有問必答。
“你媳婦叫什么名字?”
“王姒之!”
“好看嗎?”
“額嘿嘿,這你就不知道了吧,天下頂好看的娘們!”
“她哪里好?”
“她叫的賊好!”
“閉嘴!”
瑰流連忙用雙手把嘴封死,眼睛在四周尋覓好久好久,確保沒有自家媳婦的身影,雙手才松開一條小縫,對王姒之乞求道:“我剛才說的那句話千萬別告訴我媳婦啊。”
王姒之被眼前這個喝酒喝傻的男人逗樂了,笑著笑著就紅了眼眶,然后雙手捧面抽泣起來。
瑰流急了,連忙道:“姑娘姑娘,您怎么還哭了,這...這是為何啊?”
王姒之用肩膀狠狠撞他一下,抬起頭破涕為笑,“告訴你媳婦,回去的是家,回不去的也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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