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千古第二
永霜十六年新年伊始,大奉老皇帝于邊境駕崩。新帝登基第二日就出現了“八王之亂”。如今大奉境內戰火橫飛,叛軍如潮水涌過,護國軍潰退不堪。短短幾個月時間,叛軍竟就已經取得整個大奉版圖的半壁江山,與大奉皇室形成南北對峙的局面。
但這只是流于表面,家家皆知的消息,實際情況遠比這要糟糕。
按照大奉朝廷的推算,坐擁三十余萬大軍的汝南王很快就會發起一次浩浩蕩蕩針對全線的進攻,為楚王麾下十萬輕騎打開缺口,再由河間王的八萬鐵甲重騎徹底打開局面,這將直接威脅大奉都城。于是一道不曾從朝廷上流出的消息是:“大奉皇帝聽從百官諫言,即日起暫離皇都,退居北部腹地。”
如今的大奉,就像失去一條腿的巨人,獨木難支,已經搖搖欲墜。
“說起來如今的大奉皇室不也是亂臣賊子嗎?幾十年前正是今天這幫執政者覆滅了大奉正統皇室。這毫無征兆興起的八王之亂,還真有些因果報應的味道。”
年輕道士收起卷宗,自言自語道。
始終閉目養神的瑰流開口道:“并非毫無征兆,反而很有跡可循。幾十年前那一波叛軍首領靠著齊心協力推翻了大奉正統的統治,那么問題來了,誰都出功勞了,誰的功勞都不小,誰來坐那張龍椅?最后坐上龍椅的人,想到自己是憑什么手段坐上這張龍椅的,他會不會害怕也有別人來推翻自己?所以對待那些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他不敢怠慢,便將大奉沃土全都分封出去,于是一個國家,一夜之后突然多出了二十多個勢力龐大的藩王。這種國家格局無疑是潛在的巨大危險。即便后來歷代皇帝有有心削藩,但只敢從無關緊要的細枝末節入手,根本起不到多大作用。”
瑰流下意識看向面對面的瑰清,說道:“于是有一天,潛在危險爆發了,在大奉老皇帝登基的第三年,諸侯禍亂,差一點就打到了大奉都城。那位大奉老皇帝的確有驚人的氣魄和手段,竟能硬生生扳回幾乎已是板上釘釘的失敗結局,花費二十幾年時間平定了叛亂。但要知道,這只是明面上敢出來造反的,暗地里到底有多少藩王也有謀逆之心,恐怕十有八九。我娘曾經和我說過,大奉的藩王制已經深深扎根國家土壤,和整個大奉的命運連在一起,一旦強硬鏟除,必定惹來滅頂之災。而倘若不鏟除,又只能是慢性死亡。所以從藩王制度出現在大奉皇帝治國策略上的時候,就注定了這是個無解之局,注定了會有無數個大奉興起最后又滅亡,注定這個國家會長久處于戰亂,不可能長久安寧。”
瑰流雙手握拳放在膝蓋上,輕聲道:“當初那位剛剛坐上龍椅的大奉叛軍首領明明可以在酒樓設宴款待他那幫兄弟,等他們全都喝到爛醉如泥的時候,讓人悄悄放把大火,門外再埋伏些蟄伏在暗處的殺手,這樣一個也活不了。可那位皇帝還是沒有狠下心這么做,我想他是舍不得,打下一座江山何其不易,畢竟是一起出生入死的袍澤。從這一點上看,他還是有些良知的。但是我始終有個疑惑,他當真沒有政治遠見,不知道早采取就被拋棄幾百年的藩王制會帶來什么后果嗎?他當初草擬治國政策的時候,到底是內心一狠偶然寫下藩王制,還是早就下定了決心,就非它不可了。”
瑰流突然眼眶通紅。
“所以我們生命里出現的每一個人,到底是一場不經意的偶然還是早就預設好的必然呢?或者是偶然的必然,必然的偶然?那么王姒之離開我,到底是早就有結局的必然,冥冥天意注定,緣分至此,還是一場偶然,是我咎由自取,不小心把她給弄丟了?”
一萬鐵甲浮屠,在遼闊的黃沙大漠如蝗蟲過境,路上碰上殘余流亡的蔣家叛軍,從不刻意追逐,只是近拉弓遠射弩,能殺就殺,不殺也不要緊。
這也就反映出蔣家叛軍已經被剿滅的差不多,剩下零星散散,難有威脅。
蓮花冠道人站在馬車欄檻內,親眼目睹某位戰將猛擲箭矢,貫穿了千米之外一個叛軍余孽的胸膛。戰將看見那一粒芥子黑影瞬間倒在莽莽黃沙上,放聲大笑,對自己這次狩獵極其滿意。
這聲音很刺耳,至少他聽起來是這樣。
大漠黃沙固然壯闊,但是見多了,尤其是眼睛經常被風吹進沙子,就不太愿意去看。蓮花冠道人感到索然無味,于是回了車廂。
他開始思考一個很多人都沒有細細深究過的問題。
當初天下人知道蔣家父子死后,麾下三十萬大軍全部叛亂的事實,朝廷和國子監的聲討檄文甚至到了堆疊如山的地步,在這些義憤填膺的檄文當中,“蔣家叛軍”和“亂臣賊子”這兩個詞出現最多,也最能引起天下之怒。
但問題就在于,這兩個詞用的當真妥當嗎?
蔣家父子罄竹難書,必須要死。但是其麾下三十萬大軍,很多人都是無辜的,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謀反之心。
尤其是那些無名小卒,哪里知道什么權謀心術,他們能做的只有服從命令。
所以很多很多天下人口中的“叛軍”,直到死前最后一刻都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么罪,為什么要同室操戈。
于是很多人只能成為冤魂,在這片黃沙大漠游蕩,既不屬于大靖王朝,也不屬于大奉王朝。
明明是大人物之間的權力斗爭,野心斗爭,但這些大人物在挑起驚天動地的戰爭之后,卻趁著所有人都殺紅了眼的時候不吭不響地躲了起來。
于是最終成為權謀心術犧牲品的,只是一些無關緊要的卑賤人物。
顯而易見,很多身居高位的人理所當然地認為他們“命如草芥”。
為何所有人都無動于衷,蓮花冠道人卻感到如此厚重深沉,哀其可憐,傷其可悲?
因為天下不應該是這樣子的,所有人都不應該為了自己的利益而去犧牲別人,哪怕殺一人可救千人甚至萬人。
所以當年旁聽自己師父與那位殺性成佛的菩薩對辨的時候,蓮花冠道人印象最深的一句話是:“千萬人的命就是命,一個人的命就不是命?憑什么千萬個人的命就一定比一個人的命要珍貴?”
那場并不正統的佛道之辨并沒有勝負,古往今來儒釋道三教之辨多是如此,幾年有贏,那也是贏在了臺面,卻輸在了背后。蓮花冠道人仍記得在那場爭辯的結尾,自己師父的自言自語:“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憑什么你能殺得?天底下沒有這樣的道理。”
曾經的他有些迷茫,因為活了幾百年,但是這天下并不像師父傳道受業解惑時說的那樣,或者說完全是背道而馳。
他不敢往下想,因為怕大道會崩潰,他也知道一顆道心一旦開始動搖,就很難再成就真正的大道。
直到他游歷大奉王朝時偶然參加了一場隆重的佛門法會,講經說法是一個老僧,他至今記得老僧開口的那幾句蹩腳大奉官話,“老僧三十年前未未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師水。及至后來,皈依佛門,見山不再是山,見水不再是水。而今得個休歇處,見山還是山,見水還是水。”
也就是那刻,蓮花冠恍然大悟,道心堅如磐石。
才走了多遠的路,看了多少形形色色的人,自以為看見的是這個世界的真容,其實目光短淺,一葉障目。
以我觀物,則物皆著我之色彩,則永遠看不見這個世界的真容。
怎么辦?
蓮花冠道人在道家正統思想的主干上開辟出了一個小徑,走出一條完全屬于自己的大道。
那便是“我不求道。”
一旦有所追求,冥冥之中就會遵守一種規則,從而形成一種對生命的破壞,也就失去的自主性。
這和佛門的“性空”有異曲同工之妙,所以蓮花冠道人幾百年來也飽受爭議。
有道家仙人對他破口大罵,稱他是:“披著道袍修佛法,滾出道家正統。”
也有人稱其是道家千年難出世的天才,有望另開一峰。
蓮花冠道人被這些蠅營狗茍惹煩了,這才離開道家清凈之地,開始游歷天下。
值得一提的是,這場爭議持續了幾百年,而道祖卻從未言談過此事,似乎對此并不關心。
蓮花冠道人此番大奉職行,一方面是道祖的授意,一方面也是順從自己的心意。
因為還有諸多不解,希望再聽一次老僧的講經說法,即便大奉浩浩蕩蕩滅佛幾十年,機會渺茫。
車廂內,蓮花冠道人緩緩閉眼,開始打坐。
天下無人知曉,在那場道祖佛祖都親臨人世間的梵柯山大戰結束之后,這兩位高高至上的存在有過一次短暫交談。
不是討論佛道,不是討論世間,而只是一次很接地氣的交流。
其中道祖說:“我有個徒弟,有望稱教立祖。”
佛祖便笑道:“這是第二個?”
道祖哈哈大笑,拍著佛祖的肩膀道:“放心,他不一樣。”
何謂不一樣,和誰做比較?
千年前,有個叫鄒衍的書生,年輕時拜入道家潛心修行,天命之年受皇帝禮見,宣講道法,一共講了七七四十九天,和一般宣講佛道法不同,鄒衍自成一格,其言論驚天地泣鬼神,據說無數道家仙人為此俯瞰人間。
在這之后,他又于天下各地宣講二十年,所到之地,觀者如山,追隨者眾多。
他在道家正統的大路上另開了一條小路,便是世人所稱的“陰陽家”,而他也被天下人稱為“鄒子”。
所以蓮花冠道人被佛祖稱為“第二個”
也因為陰陽家追求末法時代,與佛家勢如水火,所以道祖才說:“放心,他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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