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無為有處有還無
大靖王朝永霜十六年,也就是大奉王朝的元佑八年,此時已值盛夏,遠游千里的兄妹兩人,一個留在了大奉王朝,一個則終于歸家。
在自家妹妹離開的這月余時間里,瑰流仍一路北行,跋山涉水,風(fēng)餐露宿,是為修行。
一路上并不孤單,因為男人身前身后總是有個活潑的小丫頭跑來跑去,一會兒追追蝴蝶,一會不知從哪抓到個小青蛙,跑累了就拽著男人的長袍耍無賴,結(jié)果也總是能夠順遂她的心愿,即便男人其實一點也不累,也會選個陰涼的地方暫作休息。
這段路,看似是無聊的消磨光陰,卻必不可缺。放浪形骸于山水,暫時忘卻諸多煩惱,療神養(yǎng)心,治愈神傷,至少寄情這片山水,他不會經(jīng)常想起她,不會再像先前那樣萬分痛苦。
大奉本土人氏的小丫頭,本應(yīng)該和瑰清一同回家,臨走前得知男人并不打算一起回去,當(dāng)時就賴著不走了,本來還有商量的余地,畢竟是個小孩子,大不了花些心思多哄一哄,但是瑰清反而熱鍋澆油,說了句;“你不想回去,我偏偏不想帶你。”
結(jié)果可想而知,小丫頭坐實了心中的想法,無論如何也不回去,寧愿跟著男人風(fēng)塵仆仆,居無定所。
當(dāng)哥哥的,瑰流能不知道妹妹的那些小心思?其實她對這個小丫頭雖說談不上喜歡,但也絕對不至于到了心煩的地步,之所以那樣不近人情,不過是想要她在意的哥哥有個陪伴而已。
所以瑰流勸了幾次之后,也就任由小丫頭跟著自己了。
暮色時分,燃透的火燒云逐漸散去,天邊只余留淡紫色的余暉。
結(jié)束了一天的腳程,一大一小兩個人站在山谷上,遠遠眺望,已經(jīng)能夠看到一座規(guī)模不算大的城池,按照大奉正統(tǒng)皇室的說法,這座城池和再北上的兩座城池是南北分界線,也是風(fēng)水術(shù)士口中的陰陽讖緯線。
過了這三座城,便是一馬平川的戰(zhàn)場,再往北,便是茍延殘喘的大奉皇室的退居之地。
離開大奉叛軍轄境的希望就在眼前,只是這三座雷池重地,連一只飛過的鳥都會被射殺,想要從此中安然無恙地脫身,簡直難如登天。
身穿青衣的小丫頭,方才跑的太歡的緣故,所以微微發(fā)汗,臉頰通紅。
瑰流一身麻布粗袍,沾滿灰塵,臉上覆著一張栩栩如生的丑陋面皮,這身行頭放在人群里,估計都會被劃為難民一類。
不過他自己雖苦,卻不曾虧待小丫頭。身后背著的那身行囊里,除了藏有誅仙劍,還有一套雪白袍服,其它全是小丫頭的干凈衣服。
這么來看,倒就有點像是一個年輕的父親,領(lǐng)著個小女兒躲避戰(zhàn)亂了。
“累不累?”瑰流笑著問道。
“有一點。”小丫頭揉了揉自己的肚子,“小流,我餓了。”
“小流”,是她對眼前這個男人的稱呼。大奉官話中的“流”字,發(fā)音很像地方鄉(xiāng)音中的“五”,“小五”又是大奉家家戶戶都知曉的特別稱呼,一般用于主人稱呼仆人,加上二人之前玩猜拳的時候,瑰流輸給了小丫頭,愿賭服輸,以后得管她叫公主殿下,所以“小流”這個稱呼可謂再合適不過。
瑰流一點脾氣沒有,笑道:“那公主殿下想吃什么?”
小丫頭撐著腮幫子想了會兒,說道:“想吃魚。”
瑰流的眼神很自然地瞄向山谷里的潺潺小溪。
“算了,再吃頓干糧吧。”小丫頭似乎想起了過去,自言自語道:“以前連干糧都吃不起,餓了就找野菜,沒有野菜就啃樹皮,現(xiàn)在至少天天能夠吃飽,還有什么不滿足的?”
瑰流愕然,忽然想起了百年前國子監(jiān)那場萬人圍觀的儒釋之辨。
一生唯信佛法的僧侶率先發(fā)難:“解了諸法,如幻如焰,如水中月。”
這句話意思是說,遁入空門之后,才知道人生種種,不過一場虛無。
貧苦交加也好,榮華富貴也好,不過如水中月般虛幻,一碰就碎。
國子監(jiān)那位集儒學(xué)之大成的老祭酒這樣應(yīng)道:“汝之所為,有所為而為,吾之所為,無所為而為。”
這句話便有些晦澀難解,能夠即刻就聽懂其中要義的聽眾寥寥無幾。
瑰流也是請教了國師,才懂了老祭酒這句話的意思。
“儒家追求現(xiàn)世功利,不是以本心的目的去做。相反,之所以去追求現(xiàn)世功利,追求現(xiàn)世的幸福,是因為這件事本就應(yīng)該去做,它自己便是自己的目的。”
所以老祭酒也就是在說:“你佛家告訴眾生要苦修,方能極樂,世俗欲樂是惡果,好衣、三餐。多眠等是世間貪欲,必須持戒寡欲,離此絕非佛法。你本心向佛,這便是你本心之欲,便是有所為而為,難道這就不算是你們口中的貪欲?”
看似無懈可擊,僧侶卻這樣回答:“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假的當(dāng)作真的時候,真的則是假的,如果所有人把“沒有”的事物相信了,那么“真有”的事物就被當(dāng)成不該有的事情了。
對此句,老祭酒不再針鋒相對,轉(zhuǎn)問別處。
而這場被寫進諸多法門的儒釋之辨,最終是那位老祭酒吵贏了。
但是瑰流至今記得國師的說法,這場儒釋之辯其實沒有贏家,也沒有輸家。老祭酒贏在了臺面上,僧侶贏在了臺下。老祭酒的學(xué)問尚未跋扈通天,那位不知從何處來的僧侶也沒有真正大徹大悟,所以都不能真正代表兩家之學(xué),故而這場辯論只是兩個人的學(xué)問勝敗。
瑰流之所以會想起這么一樁百年前的辯論,是因為剛才小丫頭的自言自語。
一個人,受盡苦難,是應(yīng)該主動作為,努力追求現(xiàn)世的幸福,還是應(yīng)該隱忍苦修,等幸福來敲門?
儒家說,受夠了吃野菜啃樹根的生活,那就努力,爭取吃上大魚大肉。
佛家說,你不能吃魚,這是貪欲!你要苦修,持戒行功,最后你自然會吃到極樂世界的“大魚”。
一個注重現(xiàn)世的幸福,一個注重來世的幸福,到底孰錯孰對?
瑰流既不篤信佛法,又不是儒家門內(nèi)子弟,所以不好妄下結(jié)論。但是以一個正常人的腦子來思考問題,地上有錢不撿?白送上門的姑娘不要?明明鮮嫩的魚肉就擺在眼前,你非要啃那皺巴巴的干糧?
瑰流蹲在小丫頭面前,少見地極為認真:“你可是公主殿下,大魚大肉不吃,非抱著個干糧不撒手?”
小丫頭撇撇嘴,說道:“公主難道不應(yīng)該是吃慣了山珍海味,想吃些不一樣的嗎?”
瑰流啞然失笑,想想自己妹妹自小在皇宮長大,不像自己這個當(dāng)哥哥的還遠游過幾次,受過幾回苦。可就是那樣生活優(yōu)越的公主,也沒有說皇宮飯菜吃膩味了,要啃塊干糧嘗嘗鮮啊。
何況,你這個小丫頭片子哪里享受過一天好日子,這才剛剛吃飽幾天飯吶,就暗暗告誡自己要滿足,不能貪得無厭。
這樣的孩子,就應(yīng)該出生在大富大貴之家。生在貧困家,這樣的懂事只會讓人感到心痛。
瑰流抱住她,輕聲道:“以后,或許你真的會吃膩那些山珍海味,那個時候你想吃干糧,就會有一樣的感受。你就會想,明明已經(jīng)吃上了山珍海味,我還有什么不滿足的,為什么一定要去啃干糧呢?那個時候,就算你想啃樹皮,想吃野菜,我都會給你找來。那么現(xiàn)在,你明明就是想吃魚,就不要擺出一副明白事理的樣子。你還小,不是佛陀,不是夫子,所以不需要持戒、克己。天大地大,吃飯最大,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哪里需要去管那么多?”
瑰流站起身,看著她,“我這些話聽懂了沒有?”
小丫頭似懂非懂,嗯了一聲,撓撓頭,不好意思道:“其實我就是怕你來回爬山谷摔死了,畢竟一頓魚肉和頓頓干糧比起來,我還是會選擇頓頓干糧的。”
瑰流頓時臉黑下去,額頭皺起一條又一條黑線,再加上那張丑陋的易容面皮,換誰被這張臉逼視,都會感到害怕。
小丫頭擠出一個笑容,手無足措道;“那啥,我開玩笑的......你武功蓋世,摔死啥的太不現(xiàn)實了吧,你說對不?”
男人不說話,席地而坐,從行囊中翻出一塊皺巴巴的干糧,狼吞虎咽起來。
小丫頭不敢上前,不敢說話,只能眼巴巴看著他吃的噴香,然后咽咽唾沫。
這下不僅沒有魚吃,就連干糧都沒有了。
男人吃飽之后,拿出酒葫蘆,仰頭灌了口水,然后就盤腿而坐,閉目養(yǎng)神,繼續(xù)玩著他手上的那半截柳葉。
趕了一天路,又餓又困的小姑娘,躺在一塊巨石上,呆呆望著漸漸昏暗的天空,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她是被餓醒的。
睜開眼睛的那一刻,星空璀璨,銀河流轉(zhuǎn),月色下的山谷像是鍍上了一層亮銀。
她沒有力氣地坐起身,左顧右盼,發(fā)現(xiàn)男人竟然不見了。
想起之前男人那極為生氣的表情,她就知道一定是男人把自己拋棄了。
于是,山谷上無處可依的小丫頭,哇的一聲就大哭起來。
聲音從山巔響徹山谷。
突然,山谷下回蕩一聲又一聲男人的故意輕咳。
小丫頭連忙屏住呼吸,趴著身體伸出腦袋向下望去。
月色下,山谷中潺潺流淌的小溪像是一條發(fā)光的細帶。男人俯身彎腰,淌水抓魚,攪碎了雪白的月亮和璀璨的星辰。
小丫頭不知道,就連她的清澈眼眸,都充滿了美麗的星河。
遇見他,是她極好的開始。
遇見她,是她最好的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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