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田莊(十五)
傍晚,崔瀅回到內院,山月迎著她進了房間。叫了幾個小丫鬟進來,服侍她換了家常衣服,準備用晚餐。全程她都一言不發,心不在焉。
山月抽身出去,悄悄盤問海月:“這一日在學堂,姑娘可是遇到什么事?”
“還不是唐家那位不是小姐,勝似小姐的唐二姑娘?”海月悻悻然,“她非要跟著唐公子一齊進學。姑娘居然也答應了她。——人笨得跟豬一樣,同樣的東西,她哥哥一天便學了十成。她可好,姑娘嘴都快說干了,她還是一個干脆的不會。還梗著脖子跟姑娘較勁理論。碰到這樣的學生,哪有先生能有好臉色?”
“不像是為這個。”山月想了想,搖頭,“姑娘的樣子,倒是有幾分高興的。”
海月笑起來,“那定是為唐公子高興。他能自己讀書了。抱著姑娘為他整理出來的書冊,坐在那大石頭上,一門心思都鉆在里面,竟連時辰都忘了。”
山月也不禁歡喜,念了聲阿彌陀佛:“老天保佑姑娘。唐公子讀書有進益,想必擋煞的效果也能更好。”可還是心神不定,“也不全是為這個。我覺得,姑娘另有心事。”
海月笑道:“姑娘心思千回百轉的,我們猜不中,那不是天經地義?”
說得山月也笑起來,不再糾結。
崔瀅果然有心事。吃飯的時候,也是面上懨懨的,沒吃幾口,就讓撤下了。
傍晚起風,吹得廊下鐵馬兒叮叮當當響。她坐在窗前,手撐著頭,似睡非睡。山月要替她把窗戶關了,她卻低聲道:“別關。”
山月疑惑地退下。她再度闔上眼睛,任由晚風撲撲地打在臉上。
沒有人知道,那一襲赤紅云鶴金泥披襖下,她的身體驟冷驟熱,如發瘧疾。
如果不是唐梅及時出現,如果唐梅沒有發出那聲憤怒的叫聲……他眼眸那樣深濃,里頭全是她,虔誠的,繾綣的,想要吞沒她的專注熱烈……他的身體……他的身體……
她顫抖起來,包裹在衣服下的肌膚滾燙。
她拼命安慰自己,這一世,他根本沒有機會了解她。種種意亂情迷,不過是鄉下小子突然看到從沒接觸過的美貌貴女,難免會有的迷惑沖動罷了。
心底有個尖利的聲音,好似唐梅在嗤笑她:只是他單方面沖動?你喂他吃食的時候,就沒有半分誘惑情動?你看到他身體緊繃,呼吸急促的時候,心里難道沒有煙花炸裂般的歡喜與得意?你敢做不敢認,你算什么先生?你算什么誠心正意的玉工?
她突然起身,把身后做針線的山月嚇了一跳。
她在窗戶邊來回走動,氣得臉色發白。為什么會是唐梅的聲音?就算她行為不端,誤導了唐斌,那也是他們兩人之間的事,跟她唐梅有什么關系?
山月停下手里的活計,試探著問道:“姑娘,今晚還要寫字嗎?”
“不寫。準備熱水衣服,我泡個澡,今晚早點睡。”
不知道是不是山月的錯覺,姑娘的聲音聽上去有些氣急敗壞。
崔瀅歇息得早,睡得卻并不安穩。半夜醒來,大汗淋漓。手心捂著胸口,那里跳得太快,悶悶地,一下一下,好似有人拿錘子在打樁。
她在夢里看見他,滿身血不停地流。奇怪的是,夢里的他,頭臉卻依舊干凈,笑容依舊溫暖柔和。
一如那些瘋狂熱烈的夜晚,他掛著汗珠,低頭看著她,笑著,親親她的額頭,她的耳朵,低聲問她:阿瀅,你喜歡嗎?
她在夢里發不出聲音。一張嘴,只有胸腔里無盡的風聲,盤旋浩蕩,摧枯拉朽。
我喜歡啊!
她張開嘴,無聲地嘶喊著,然后醒來。
冷月無聲,地面一層明晃晃銀鱗鱗的白。
陪夜的丫鬟睡在隔間床上,氣息勻凈深長。
她發著抖,披散著頭發,穿上軟鞋,如同一陣夜風,悄無聲息地穿過內室,朝外疾奔。
夜風吹散她的長發,發絲粘在嘴唇上,有微微的麻癢。
大院有邊門,方便廚房進出傳菜。夜里無人看守。她取下門閂,輕輕打開門,跑了出去。
她的目的地很明確。
大院前左側的小院,住著那對兄妹。
樹上有夜貓子叫,草叢里悉悉索索,不知是什么野物出沒。
她什么都不顧,只是悶頭向前。直到到達那道低矮的圍墻,她靠著墻角,緩緩坐下去,把自己蜷成團。
劇烈奔跑帶來粗重的喘息,肺上有火在燒。汗水混合淚水一起流下來,她有種近乎虛脫的痛苦與輕松。
“啪嗒——”
院子里傳出輕微的響聲,有人在院里走動。
她瞬間繃直身子。
深更半夜,是誰與她一樣,中霄不寐,迎風遣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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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斌在洗褲子。
顯然這是一個很尷尬的事情,以至于大半夜的,他跟做賊一樣,輕手輕腳地舀來井水,囫圇洗了兩水,擰干后偷偷晾在自己房間里。
換了干凈衣服后,卻再也不敢睡覺。
他怕在夢里控制不住自己。
這話其實很好笑。誰能在夢里控制自己呢?
他不覺得好笑。想到夢里的情形,他就面紅耳赤,身體微微發抖。他不敢回憶夢里的具體情形。可他知道夢里的人是誰。
他在一片白茫茫的極致歡愉中醒來,低聲叫出了那個名字。緊接著,羞愧與負罪感同時覺醒,占領他全部身心。
他一點兒也不敢相信自己,不敢相信黑夜,不敢相信夢境。
只好不睡覺了。
他安慰自己,據說古人學習,常至通宵達旦。腦袋上系著繩子,屁股下放把錐子,就是為了不讓自己睡覺。他這是向古人學習。
拿了書,走到院子里,借著今夜的大白月亮,開始默讀。
讀完小半冊后,院子外面響起一陣細細的聲音。不似田鼠,也不似灰皮子。
他心中忽然沒來由的一緊,捏了書在手里,起身踱出門外。
月光跟水洗過一樣,照著一片銀色草地。棗樹干干地站著,遠處稻田的輪廓在風中起伏。
他看了一會兒,啞然失笑,搖搖頭,回身往門里走。
在他沒有看到的墻角,有一處月亮照不到的地方,一叢一尺見方的衰草倒伏在地,顯然是被什么東西壓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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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瀅站在樹叢后看他。
他穿了她為他準備的圓領闌衫,頭上包著一個圓髻。站在水浸浸的月光下,整個人挺拔勁朗,如雪下青松。
他是活生生的,會看著她微笑,會大步走動,會讀書,會識字。
沒有萬劍穿身,沒有一身血污。
她靠著樹干,手指一根根捏緊,直到拳頭發青發白。
今生,她絕不能讓那樣的事情再一次發生。
唐斌消失在小院里,木門掩上,內里再無聲響。她輕輕吐出一口氣,轉身往回走。
要繞去邊門,需得經過一小片蘆葦叢。
就在剛要到達邊門時,一人高的蘆葦叢中躥出一個人,擋在她面前。
“郡主,許久不見!”
是個低沉嘶啞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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