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亂起(十九)
這晚月亮頭大得出奇,照著夜空分外深幽,雪地泛著柔和白光。
王疤子偷偷摸進縣衙左后方的縣丞小院,心里燒著一團干柴棒子,火勢噼里啪啦,以至于腳步都帶著飄。
他去找過尖哨子,拿他投靠朝廷、通敵求榮、隱瞞那女人真實身份的把柄相威脅,叫他把唐斌設法引走。
果然在月亮剛露頭的時候,他看見尖哨子和唐斌一起,急匆匆出了小院,騎了馬,不知道朝哪里走了。
他進了小院。那女人的房間很好辨認,窗戶紙上一通夜亮著紅光的地方就是。
據唐斌聲稱,她稟賦不足,天性畏寒,若是受了風涼,便沒法集中精神,思考問題。劉公道急于見功,默許了他從衙門庫房里大搖大擺地拿用木炭。
王疤子摸進房中,借著月光,看床上被子起伏,里頭躺著個人。他咧開嘴,無聲地獰笑,臉上刀疤擠在一處,似是要榨出油來。
他想起那天女人看他時漠然的眼神,下腹的火猶如加了一桶熱油,燒得更旺。他在心里咒罵,說什么金枝玉葉,還不是沒日沒夜跟個野男人廝混,不知廉恥,連普通街巷婦人都不如。
他通過這種指天詈日,下三路的咒罵,給自己壯膽。支撐著因為恐懼、興奮、緊張、刺激而微微發抖的雙腿,朝床上撲過去。
被子忽然掀開,里頭的人翻過身,一柄長長的大刀朝著他心臟方向極速刺來。
刀尖沒入胸腔,王疤子慘叫一聲,倒退幾步,隨即松開手,直挺挺躺在窗邊的月光地下,再無聲息。
崔瀅從暗處走出來,“他死了?這么快?”
她當初殺那瞎道人,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唐斌這一刀就讓人沒氣了?
唐斌從床上躍下:“這一刀刺中了心脈。”
崔瀅笑道:“忘了你是大夫。”她繞開滿地的血跡,走到窗邊,打算檢查王疤子鼻息。
剛彎下腰,原本閉眼如死的王疤子突然暴起,一雙手如鐵鉤子一樣,一手抱住她脖子,一手抓住她頭發。
他胸口還汩汩地往外冒著血泡。說話的聲音含混不清,夾著狠厲的怪笑:“老子異于常人,心往右邊長。”他用力扼住崔瀅的脖子,手肘彎成一個尖銳的角度。
只需要再輕輕扭動一下,那如天鵝一般優雅而高昂的脖子就會被輕而易舉地擰斷。
唐斌提刀奔來的腳步凝固了。剎那之間,他周身血液如同被魔法冰凍,四肢有種奇異的僵硬麻木。
來不及了。
一支利箭從窗外破空而來,從王疤子左太陽穴穿入,又從右邊飛出,帶著白色的混濁液體,直直釘在房中的衣柜上。半支箭身沒入,僅剩尾羽顫動。
王疤子的手臂嗒然無力地垂下,砰地一聲倒在地上,粗壯的身軀兀自抽搐。
唐斌沖過去,把崔瀅摟在懷里。崔瀅慢慢回過神來,身子開始不停顫抖。
她牙齒格格打戰,拼盡全力說著:“把,把他給我,碎尸,碎尸萬段……”
尖哨子從門外進來,正好聽到這句話,重重冷哼一聲。
唐斌見他拖著王疤子尸體往外走,一邊摟緊崔瀅,輕輕拍著她背心,一邊沉聲道:“尖哨子,多謝。”
尖哨子腳步一頓:“唐大郎,你憑什么謝我?”
唐斌一怔。他沒想到尖哨子忽然變得尖刻。
而且,他說得沒錯。他有什么資格和身份,替郡主道謝?
尖哨子不久折返:“唐大郎,劉公道要見你。”
“我暫時走不開。麻煩你跟劉公道說一聲,明日一早,我會去給他交代。”
“你去。”崔瀅輕輕推他,她抖得沒有剛才厲害,眼眸看著他時,開始有了思考的光芒,“今夜見他,比明日見他,效果要好。照我跟你說過的,務必堅其心志。”
“可是你……”
崔瀅握緊他的手,“你放心,我讓尖哨子在這里守著。”
唐斌回頭看看,尖哨子的臉在月光下一陣慘白,接著突然漲紅,過一下又黑得像口鐵鍋。
“好,我去去就回來,不會很久。”唐斌把崔瀅抱到圈椅上,替她圍好被子。出門時又對尖哨子一抱拳:“麻煩清掃一下地面,郡主不喜臟污。”
等他走出院門后,崔瀅微笑著對尖哨子說:“大郎的意思,是怕你在屋里呆著尷尬,所以幫你找些事做,打發時間。”
尖哨子站了片刻,果然覺得心煩意亂,怎么也安定不下來。索性真照唐斌所言,去屋外挑了兩桶水來,一遍一遍沖洗地面血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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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斌走出小院,看到劉公道等在院子外的狹窄甬道里。
唐斌朝他走過去:“王疤子的事,我很抱歉。我們沒想到,他竟不顧你的命令,色膽包天,連自家兄弟姐妹都敢侵犯。”
劉公道正背著手看月亮,聞言回頭,刮刀樣的目光盯著唐斌。
唐斌微笑著:“唐穆跟我說,明日一早,她還要去看一趟葫蘆坳,到時候仗打起來,如何布點,如何投擲,如何配伍,如何調遣,都需詳加計算。非有兩三日功夫不成。”
他看看月色:“劉大哥若是沒有其他的事,我就先回去了。”
“唐兄弟,”劉公道叫住他,他一側身子,在閉著門的一道石頭階梯上坐下,指指另一邊,“我跟你十分投契,你陪我聊一聊。”
唐斌想了想,回頭看看院子里,尖哨子拎著水桶,在井邊打水。他一笑,走過去,在劉公道旁邊坐下。
劉公道問道:“你為什么死心塌地護著那個女人?”他朝小院方向一指:“老子跟你們隔墻,這幾夜聽下來,你們之間,居然清白得跟小蔥拌豆腐似的,并沒什么見不得人的首尾。但這話你如何說得清楚?她將來回去了,王府知道她落難的時候跟你在一起,絕不會讓你活過第二天。你說你羊肉沒吃到,惹來一身騷。你到底是圖啥?”
唐斌還真沒想過那樣長遠的事。
日日能見到郡主,與她朝夕相處,耳鬢廝磨,懷里時時有她的溫度,耳邊總能聽到她或冷靜,或憤怒,或嘲諷,或撒嬌的聲音,他的心被填得太滿,以至于沒有絲毫空隙,去想象未來。
終將失去她的未來。
他問:“劉大哥知道郡主身份了?你打算怎么做?”
“怎么做?”劉公道淡淡看他一眼,“你剛才不都說了,排兵布陣,還少不得她。再說,你這個大夫也跟她同進退,我算算這筆賬,少不得要替她把這秘密吞下去。——只是對不起王疤子。”
“恕我直言,王疤子這樣的人,跟劉大哥起意要反的官府,也沒什么不同。”唐斌道,“就算均天大王成功打下江山,若是坐天下的,都是王疤子這樣的功臣,這對老百姓來說,又有什么好處?”
劉公道嘆了口氣:“你說的這些,我也知道。這些日子,我也在茫然,我到底想要什么。這一路燒殺搶掠,就是均天大王說的均富貴?這富貴是均了,可正如那日尖哨子回來轉述你的話,所有人都被我們挾裹著,四處流散,地里怎么能夠長出糧食?難道我求的公道,就是大家一起餓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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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斌回到屋里時,崔瀅不知從哪里翻出一副竹木棋子,正教尖哨子下棋,說是報答他救命兼洗地的恩義。
聽到崔瀅的解釋,尖哨子嘴角抽了抽,臉色又有些發黑。崔瀅笑瞇瞇地看著他,容色在燭光下耀目生輝。
尖哨子低下頭,認真盯著棋盤。
唐斌不會下棋,只好在旁邊給他們燒水遞茶。崔瀅讓他坐到身邊,同時也給他講解,弈棋的規則,先手與后手之分,什么叫氣,什么叫目,什么叫眼。
唐斌好笑:我學這個做什么?
尖哨子便也一推棋盤,站起身來:“既然唐大郎回來了,我也該告辭。多謝郡主賜教。”
唐斌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院門外,他走得不快,黑色身形像竹竿,高而勁冷。
他回過頭,看著崔瀅:尖哨子不太高興。
崔瀅一挑眉:“有嗎?不覺得。他不是永遠都一副不高興的樣子?好像世人欠他好大一筆款項。”
唐斌靜了靜,低聲道:“其實,你說得也沒錯,這世道確實虧欠他許多。”
燭光搖曳,崔瀅一粒粒拈起棋子,放入一旁的粗陶罐子里,側著耳朵,聽唐斌說尖哨子的往事。
他祖上本是大戶人家,為避前朝戰亂,舉家遷入山中,做了世代相傳的獵戶。家有祖訓,靠山吃山,得山周全。無論盛世亂世,一律不得出山。不與權貴為奴,不與官府相通,不食皇糧,不納租稅。山中歲月,雖然清苦些,卻樂得逍遙。
到尖哨子這代,他本也秉承祖訓,少于出山。但大軍抄近路翻山,進到密林深處,正好那日他出外打獵,家里只有他剛懷孕的妻子。等他次日清晨回到家中,只看到他妻子受盡□□的尸體。
一尸兩命,家破人亡。
崔瀅低著頭,把最后一粒棋子投入罐子。叮咚一聲,音如碎冰。
“是蕭明顧的人干的?”
“劉公道也不知道領軍的具體是誰。不過,看尖哨子對蕭將軍在意的模樣,想必是與他有關。”
崔瀅抬頭看著他:“你還客客氣氣,叫他蕭將軍?”
唐斌有些不好意思:“他,他始終是你,你的……”
崔瀅低喝一聲:“住嘴。”
棋子收好,燈花爆了幾下,黯淡下去。唐斌要去換燈芯,被崔瀅止住。
“我白日說過,要引誘蕭明顧入伏,還有一個最大的難關。”崔瀅坐回床邊,唐斌拉椅子坐在她對面,認真聽她說。“他剛借著這個機會,單獨領兵來到此處,必然不想就這樣把劉公道給剿沒了。所以,若想要他全力出擊,必須找到他的弱點。”
她看著唐斌,一口氣問了三個問題:“那日他為何派人追殺我們?他到底得了什么病?跟你去兵營,有沒有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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