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王府(四)
“怎么會是這樣子?王爺,這道圣旨,究竟是什么意思?”
好容易送走傳旨的知州,安排了全府上下的賞錢,命人按著最新的品級定制服飾,修葺居所。一通忙亂畢,王妃攜崔瀅回到院中,用過晚膳。東陽王也后腳跟進來。王妃再忍不住,不等東陽王喝完茶,急急便問。
今日這第二道旨意,竟是給王府庶子崔浩的。朝廷念他襄助郡主平亂有功,特賜鎮國將軍位,歲祿六百石。
國朝制度,諸王子女,以嫡長子為世子,妃與側妃所出其他子為鎮國將軍,妃以下所生子皆為宗子,歲祿一百石,聊以養十口之家而已。
崔浩生母低微,原本只能是最末一等的普通宗子。如今因功擢升為鎮國將軍,外人看上去,那自然是道扎扎實實的恩旨。
只有王府中人知道,此事大有蹊蹺。
崔浩自七歲后,一直養在王妃膝下。王妃又多年無子。府中早有議論,都說王爺想把崔浩過在王妃名下,就可以名正言順請封世子。然而不知為何,這么些年,只聽到傳聞,卻始終不見動靜。
崔瀅倒是聽王妃私下里說過,王爺曾托了京中的門路,去探過宗正的口風。
那頭傳回來的意思,說是如今這位陛下小氣得緊,把爵位看得很重,等閑不肯輕授。瞅那意思,巴不得各王爵都絕封除國,為朝廷省下大把祿米俸銀,才算是為君父解憂排難。如果不是名正言順的嫡長子,而是王妃養子,怕會被駁回來,反而不好轉圜。
當然,宗正那邊也安撫說,東陽王畢竟是近支,乃是當今天子的叔父。天子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先帝和先先帝份上,總不至于讓東陽一系絕了后,稍安勿躁便是。
東陽王只好暫時息了念頭,回頭又跟王妃發狠,他與王妃都不到半百之年,就不信自己生不出個嫡子出來。倒也很不用把未來都寄托在一個庶子身上。
崔浩就這么不明不白地,空懸了半輩子。
前世崔澤與崔瀅相戀,被崔浩偵知,向王爺揭發,使得二人死于亂箭之下。崔瀅重生以來,雖時時對他忌憚防范,卻并沒有想過要去報復他。
原因之一,是她與崔澤確實違律相愛,此事是自作孽,不可活,怪不得別人。之二,便是崔浩這人生,便如那拉磨驢前掛羅卜,眼望世子之位一輩子,卻被崔澤橫空奪走,也自有他該當的憤懣難言。
崔瀅自認不是什么好人,卻也覺得,前世之事,時也命也,到底最后怨不得誰。今生重來,她也只盼著各人尋著各人的道,彼此不再糾纏瓜葛,便是最大的福氣了。
誰知今日竟來了這樣一道旨意。
崔浩被封了鎮國將軍,那便是塵埃落定。一生事業,止步于此矣,再無獲封世子的機會。
崔瀅站在皇帝角度想來,也覺得拿世子親王換一個鎮國將軍,這筆生意十分劃算。說不定在皇帝心中,自己這寧華郡主,也不過只是個添頭罷了。
問題只在于,崔浩的表現實在奇怪。
崔瀅回想起今日頒旨現場,東陽王和王妃都有些不知所措,反倒是崔浩,畢恭畢敬,一板一眼,恰如其分地表達了感恩與欣喜的意思,把這道古怪的旨意,順順利利地接了下來。
一點也沒有不甘心,不服氣,不忿,不滿。
這可太奇怪了。一點兒也不像被吊了半輩子的人驟聞噩耗,所應有的反應。
就連王妃這會兒都還生氣著呢,攥緊帕子,哽咽著跟東陽王抱怨:“早知有今日,不如當年一早替浩兒請了封!
東陽王也懊惱,聽了王妃的話更是心煩:“如今再說這個,還有何用?”又咳了一聲,嚴肅神色:“浩兒的事情,便算已經定了。我這會兒過來,便是提醒王妃,注意約束府中上下,且莫流出什么怨懟言語。以免讓御史查知,橫生事端!
王妃只好點頭。回頭攬著崔瀅,不由得淚如雨下:“瀅兒,我的瀅兒,你若是個男兒,該有多好?”
崔瀅低頭,免得給她看到唇角忍不住的苦笑。
來日崔澤重歸王府,明敏果決,公子無雙,王妃想必一定會滿意十分吧,也算順便報答了她兩世養育之恩。
東陽王也看著崔瀅,正好借此換個話題:“瀅兒的親事,你可要上心著緊了。如今瀅兒是有封號的郡主,一應禮儀上都需注意調整,不能落了王府的臉面。”
王妃擦了淚,連連點頭:“王爺提醒的是。很該替瀅兒小心打點著。聽說蕭家那位姑爺今次也立了功?”
東陽王捋須笑道:“這是真的。姑爺負了傷,也該遣京里信得過的老仆上門問候一聲。朝廷愛重功臣,為他轉了文職,也不知去什么地方赴任。這請期之事,只好押后,等他定了前程再說!
崔瀅假裝羞怯,低頭擺弄著楸枰上的黑白子,心里卻郁悶得想殺人。
殺的那個人叫做尖哨子。
吳縣一戰,最后地方官報上去的功勞是這樣的:蕭明顧將軍與東陽郡主里應外合,精誠團結,協力擊潰盤踞吳縣的流匪。
地方官不知從蕭將軍手里收了多大好處。請功表上,把他夸得那叫一個天花亂墜,追而不剿說成疲兵之計,誤中埋伏說成佯敗配合,殺良冒功成了身先士卒,勇于沖鋒,以至于身負重傷,命垂一線。
崔瀅不敢讓朝廷知道自己設計陷害官兵的事,只好捏著鼻子認了。
這筆賬自然該算到尖哨子頭上。若是他當時肯聽她的命令,一箭射殺蕭明顧,哪來這樣的啰嗦?
她聽王爺和王妃說起婚事,毫無興趣,裝了個害羞的樣子,低頭告退,結果東陽王也跟著她一起出來。
父女二人走在白石子鋪就的甬道上,她分心二用,一面老實聽王爺教導些為婦之道,一面繼續在心里花樣咒罵尖哨子。
冷不丁聽東陽王說道:“我聽浩兒說,你在昌縣的時候,拜了個箭術師傅?”
崔瀅小小嚇了一跳,抬起眼:“是。阿浩怎么跟父親說的,竟勞動父親下詢如此小事?”
東陽王好笑地看著她:“你別怪阿浩,他也是關心你這個姐姐。你畢竟是女子,雖說有圣上‘倜儻’二字評語,到底不能完全由著性子來,到時候招惹些風言風語,侯府和王府臉上都不好看!
崔瀅將東陽王送到外書房,禮數周全地拜別;仡^就沉下臉,對海月道:“我們去竹葉觴!
竹葉觴是崔浩所居院落。
海月忙提醒:“姑娘,聽說今日卞公子做東,包下整座玉宴樓,又遍請了城中有頭有臉的世家公子,為二公子慶賀。此刻還不到酉正,只怕席還沒散!
崔瀅一撇嘴:“他動作倒快!彼f的是卞玉。
卞玉是王府為崔沁定下的儀賓,卞家在城里開著幾十家當鋪,豪富一方,請客也是大手筆。
海月笑道:“姑娘切莫眼紅二公子,明日開始,保管城里邀姑娘去什么詩社茶會的帖子也要排到明年去!
“我眼紅他做什么?”崔瀅也笑起來:“管他什么帖子,我一概都不應承。”
海月見她仍然往竹葉觴方向走,不禁好奇:“姑娘還是要去?”
崔瀅的眼眸在暮色中幽幽閃亮,聲音有些磨牙的切切:“他不在院中,我才好去恭喜他呀!
竹葉觴中有十來個丫鬟小廝,正趁著二公子不在,享受一日難得的空閑時光,或是在院里賭草做戲,或是在廊下圍坐閑話。忽然見郡主前來,都嚇了一跳,忙各自屏息肅容,垂手站好。
崔浩的大丫頭歌巡從里頭出來,笑著相迎:“郡主來得不巧了,我們公子還沒回來!
崔瀅笑道:“我有樣極要緊的物事,下船后找不見。疑心是丫頭們錯手,混進二公子的隨身行李。特地煩你找一找,是一樣這么大小,這么顏色,這么形狀的玩物!
一邊隨手比劃著,一邊緊跟著歌巡進了里屋。
歌巡照她說的樣子,在崔浩房里四處翻找。崔瀅坐在一把圈椅上,手里端著小丫鬟奉上的茶,貌似低頭飲茶,眼角余光卻把屋里絲毫不漏地掃了一遍。
崔浩是好奢華的人,房中錦褥鋪地,華帳高設,壁列名劍,案供時花。紫檀木博古架上,羅列各色珍玩。
歌巡到處找過一遍,回頭賠笑:“并沒有見到郡主所說的物事呢,興許是放在別的地方了?”
崔瀅一抬手,指著臨窗書案上一個上鎖的匣子,笑道:“那里頭有嗎?”
歌巡臉色微微一變,勉強笑道:“郡主說笑了,郡主要找的是玩物,那里頭都是二公子日常書信。怎會在里面?”
崔瀅點點頭,笑道:“你說的是!甭戎,腦海里極速飛轉。瞧歌巡的神色,匣子里必有古怪。怎生想個法子,打開來看一看?
她放下茶盞,做出起身要走的姿勢,歌巡悄悄松了口氣。誰知崔瀅剛站好,身子忽然晃了兩晃,差點摔倒。
海月嚇一跳:“姑娘,你怎么樣?”
“我有些乏力,頭暈!贝逓]趁勢又坐下,手撫額頭,眉尖微蹙:“陪母親晚膳時飲了些薄酒,初時沒事,不想喝了些茶,倒引出酒意來。這大概便是所謂的醉茶吧!
笑對歌巡道:“我在這兒歇息一會兒,你讓人去煮點醒酒湯來。記得告訴廚房,我不喜葛花的味道,讓她們另換他物,要不辛不辣,不酸不苦的,要三分甜,又不要太甜。且湯里若是沒滋沒味,我也不愛,叫她們加點高湯火腿,不要今晚上過桌的,另派人現用文火燉了,待到七分鮮軟時送來。”
歌巡聽她交代得細瑣,皺了皺眉,笑道:“小丫頭片子怕說不清楚,還是婢子親自去廚房說一聲!
崔瀅笑道:“那就有勞你了!
歌巡謙謝著退出去,叫了兩個小丫頭入內侍候。等她走了,崔瀅又指了些小事,把那兩個小丫頭打發了。
崔浩的內室里,終于只剩她和海月兩個人。暮色深沉,崔瀅又不準掌燈,室內昏暗,難辨人形。
崔瀅一掃方才醉酒之態,疾步走到書案旁,抱起那一尺見方的匣子,回身塞到海月懷里,悄聲笑道:“你素來想當女俠,我知道你隨身藏著把小刀。這就請你一顯身手,把這鎖給撬了!
海月給她說得豪興大起,雖然明知不妥,仗著郡主從來都給她們撐腰,心里也不懼怕。取了小刀出來,沿著匣子縫使力,一點點上挑。
匣子上是把黃燦燦的銅鎖,她主仆二人不是偷兒,不會開鎖的技巧,只好用蠻力。
好在海月的小刀質地堅硬,不一會兒就讓掛鎖的鐵片出現松動。崔瀅在一旁給她鼓勁:“好海月,回頭我送你新衣服。”
海月一邊呲牙咧嘴的用勁,一邊悄聲跟姑娘開玩笑:“新衣服婢子倒不稀罕,姑娘若是以后還干這樣的勾當,不如給我找個鎖匠師傅,以后也好給姑娘猴子探月!
崔瀅笑得捂嘴:“好,以后咱主仆二人浪跡天涯,便靠這梁上君子的手藝謀生!
海月得意:“極好。就讓山月去學上梁的輕功。”
她二人說得高興,那鎖片也終于哐當一聲輕響,連著那鎖一起,從匣子上掉落。
崔瀅眼中閃著光,伸手便要去打開匣子。
剛剛觸及溫涼的木頭表層,手勢忽然一滯。
夜色昏冥,不知從哪個角落里,傳來一個悠悠帶笑的聲音:“姐姐想看什么,告訴弟弟一聲便是,弟弟無有不允。何苦這樣大費周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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