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王府(五)
崔瀅臉上笑容僵住,一點點回頭,看著從床帳后頭,悠然走出的人。
衣帶緩緩,鴉發披散,一張笑臉便如同浮在氤氳夜色中,三分慵懶,三分閑適,又三分溫文。
崔浩。
崔瀅回頭對海月交代:“你先出去,在門口守著,誰也不準進來。”
海月跟她主子一樣,臉皮厚。若無其事地把那被撬開的匣子放回原處,還熱情地跟崔浩見禮,直白地表示了一下,“我就在門外,有什么不對勁我一定會大喊大叫”的意思,這才聽話地退出去。
崔瀅問崔浩:“你不是去赴宴了?這么快就回來,也不怕主人家傷心?”
“卞玉傷心有什么打緊?讓姐姐來訪不遇,才是罪過。”崔浩答得一本正經,似乎剛才沒有躲在一旁,全程旁觀崔瀅二人做梁上君子的惡劣行徑。
崔瀅慶幸夜色方濃,可以遮掩自己羞惱的臉色。
崔浩親自掌了燈來,在水墨大理石楸枰前坐下,做了個“請”的姿勢:“許久未與姐姐對弈。我記得,小時學棋,最早便是姐姐教我。”
崔瀅穩定心神,在他對面坐下,本要去拈白子,卻又突然頓住,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你說我執白好,還是執黑好?”
“自是隨姐姐心意,小弟無有不可。”崔浩的目光落在她手上,夜色迷離,那只欺霜賽雪的手停在燭光下,便如鮫綃籠著梨花,光華溶溶。似玉而軟若無骨,似雪而暗香盈鼻。
他與唐斌不同,是風月場上的慣客。逢場作戲,撫手捉腳的風流勾當,向來也沒少干。
然而這只屬于郡主的手,卻仍令他眼中亮起一抹光。身體深處,喚起某處醒獅般的渴望。
崔瀅素手一動,輕輕落在放黑子的青釉玉瓷罐里。“先機已被你占盡,我只好執黑了。請——”
崔浩信手落了一子:“姐姐這話,好叫小弟糊涂。”
崔瀅也落了子,微微抬眼,唇角笑意逐漸發冷:“崔浩,你是幾時盡知前事?”
崔浩動作僵住。良久,方才慢慢放下手:“你怎么知道的?”
“我早就疑心你了。”崔瀅道,“唐家兩次遭難,一次起火,一次中毒,都恰逢你下鄉之時。遭逢民變,你與我一樣,成竹在胸,一點也不慌亂。明明是枯水季節,你卻堅持走水路,一路延宕。等到錢妃事發,船隊便似踩了風火輪,兩日便到了。諸多疑點,都落在你身上。但我總是想著,世上哪有這許多離奇重生之事?興許只是湊巧。”
“那么,姐姐又是何時確定的呢?”
“今日。”崔瀅冷冷看著他,“這道旨意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為何能夠洞燭先機?你又為何欣然領旨?”
“姐姐說笑了。小弟難道還能抗旨不遵不成?”崔浩一偏頭,頗有些小時無賴的模樣。“以小弟的身份,能得到鎮國將軍的封號,不是本就該感激涕零,叩謝皇恩浩蕩嗎?”
“崔浩。”
崔浩一舉手,笑得輕柔和氣:“姐姐不要生氣,我這就老實招來。這道旨意嘛,原本就是我往京中遞了信,陛下知道了王府的打算,自然先下手為強。”
崔瀅靜靜看著他,良久,落下一子:“你不要世子的位置了?”
“不要了。”崔浩輕飄飄地回了一句,也跟了一子,又笑道:“姐姐既然知道唐家那兩次是我動的手腳,便知道我兩次都失敗了。所謂人拗不過老天,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我認命了,不跟他搶這個位置了。”
燭光下,他笑意盈盈地看著崔瀅,溫柔地問:“崔澤是姐姐的心頭寶,如今我不跟他搶了,姐姐不是該開心嗎?”
“你們兄弟和睦,我自然開心。”崔瀅也笑,笑容優雅大方,恰如世間最和藹友愛的姐姐一般。
崔浩看了她一會兒,搖搖頭,嘆口氣:“姐姐還是不肯信我。”
“若要我信你,不如,你告訴我,錢妃是怎么回事?”
“錢妃的事,小弟碰巧知道一些。只是——”崔浩前傾身子,捉住崔瀅的手。他并不敢如同對待歌女一般輕薄挑逗,只是輕輕地、鄭重地、溫柔地握住,觸手處冰涼柔軟,心頭一陣砰砰亂跳。
他勉強鎮定心神,說出那句心里想了許久的話,“姐姐打算用什么,來跟我交換呢?”
崔瀅倒也沒有馬上抽回手。她低頭,看著他長長的、沒有一星繭子的手指,修剪得長短適宜的指甲,他的手背肌膚白皙輕薄,透出其下隱約的青筋。
她看了一會兒,眼睛一瞇,驟然收回手。不及思考,揚手就是一個巴掌,狠狠扇在崔浩左頰。崔浩沒來得及避過,臉上很快浮現五根指印。
崔浩側著臉,食指彎曲,擦掉唇角一絲血跡。他眼神飄忽,時而狠厲,時而柔情,似乎想要說些什么,還沒想好要怎么說。
崔瀅卻不容他思考,立起身來,一手端起黑子棋罐,劈頭蓋臉朝他臉上倒下去。崔浩用的棋子,自然不是普通木質,而是于田玉石,份量頗重。
崔浩那張白皙昳麗的臉,頓時如同夏夜被蠅蛆叮過的饅頭,斑斑點點,烏青團團。
海月在外頭,聽到里頭噼里啪啦的聲音,心里著急,提嗓子問道:“姑娘,可要我進去?”
歌巡此時也回來了,提著醒酒湯,卻被海月蠻橫地攔在門外。急得連聲道:“公子,郡主,有話好好說。”
崔瀅見他拿手指擦嘴邊的血痕,一皺眉,扔了手帕給他。崔浩接住,一邊輕輕擦著,一邊冷冷道:“沒事,我和郡主鬧著玩。”
崔瀅笑了笑,這才重又坐下。“算你識時務。我是郡主一日,你便休想從我這里占什么便宜。”
崔浩張嘴,想說:“我不是占便宜。”
然而話到嘴邊,最終卻變成輕飄而漫不經心的:“倘若姐姐不是郡主的那一日到來呢?”
這樣赤裸裸的威脅!崔瀅寶石般的眼眸瞇縫起來,閃過狹長的刀光:“你若是以為我到時便無自保之力,不妨試試?”
姐弟二人隔著散亂的棋盤對視。
燭光被夜風吹得亂晃,墻上似有無數人影,廝殺不休。
也不知過了多久,崔浩終于恢復日常氤氳輕飄的神情,握著手帕微笑:“錢妃的事,小弟忽然不記得了。”
崔瀅慢慢起身,柳眉一挑:“你不說,我就查不出真相?崔浩,不如我們打個賭,五日之內,我必定能讓錢妃回府。”
崔浩來了興致,拿手帕包了一堆棋子在臉上來回冰敷,一邊看著崔瀅,桃花眼在一臉青青白白里漾著水:“錢妃的事,跟我有什么關系?沒有好處的事,我為什么要與你賭?”
“你若贏了,我本想跟王妃講的一件事,就此略過不提。”
崔浩差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算什么好處?”他瞪大眼。
崔瀅微笑:“你若知道,我本想跟王妃說什么,就不會這么想了。”
“你想說什么?”
“新安府,陳家。”
崔浩臉色一僵,過了好一會兒,才吐出一口氣,悻悻道:“果然是樁極大的好處。”
崔瀅嫣然一笑,替他又包了一大包棋子遞過去:“防患未然,本就是收益。這個乖,今日算是姐姐教你的。”
新安府陳家二小姐是崔浩前世的妻子,心術不正,膽大包天。成親之后,雖將王爺王妃奉承得開心,卻在外頭收人錢財,借著王府的名義攬事弄權,傷天害理的事也不知做了多少,又把弄來的銀子盡數交給乳母私藏。結果乳母帶著自己親兒子攜款私逃,這位陳氏奶奶氣急攻心,在府里鬧著要上吊,這才把事情鬧出來。
崔浩大怒之下,明知她是假意上吊,卻命人撤走腳凳,坐在一邊冷眼旁觀。直至親眼看到妻子真的斷氣,才拂袖而去。
今次重生,崔瀅料定崔浩再也不愿沾染這位陳二姑娘。特特拿她來說事,果然崔浩不得不同意她的賭注。
崔浩哭笑不得地看著她的笑靨,接過她遞過來的布包,扔了手里那副已經溫熱的,氣惱地道:“小弟多謝姐姐教導。這么看來,這賭我是不得不跟了。姐姐不如再說說,若是小弟輸了,小弟需要為姐姐做什么?”
心里不免煩惱,若是崔瀅此后一直拿陳家姑娘來說事,自己豈不一直得被她拿捏?不如想個法子,把那眼淺心黑的陳二姑娘給做了。
轉念又一想,若是能一直跟她這樣糾纏下去,那,那,豈非也就是說,她會一直在自己身邊?
捂著臉,看著崔瀅,忍不住浮現一絲神秘而滿足的笑意。
崔瀅見他莫名其妙微笑,心里警惕,暗自反省,沒覺得自己有什么差錯被他逮住,只好按下疑惑,繼續說道:“你若輸了,我問你三個問題,你得如實回答。”
崔浩眨眨眼,毫不遲疑:“好。”
崔瀅嘆口氣:“一聽你這口氣,就知道不論我問什么,你一準打算騙我了。這樣吧,我讓一步,我問你三個問題,你可以不回答,但不可以撒謊騙我。你能答應嗎?”
崔浩不禁好奇起來:“你想問什么?”隨即心神一凜,“我知道了,你想問你死之后的事。”
“不錯。你可否答應,可以不答,不要騙我?”她重復了一遍,神情是面對他時,少見的鄭重溫和。
崔浩沉默著,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她。
許久,許久,才輕輕嘆口氣,低聲道:“好。”
崔瀅告辭離開時,崔浩指了指那個匣子,問道:“姐姐不看?”
崔瀅微笑:“你既然敢給我,便說明里面沒有什么大不了的秘密。我又何必領你這個情?”
等她走后,崔浩坐在書案前,伸手彈彈那匣子,嘆了口悠長的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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