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王府(九)
錢妃年近四十,年輕時娟好的容顏過早被歲月磨損,有著貴婦人中不多見的疲乏哀苦。
她讓崔瀅在她身前就坐,開門見山問道:“聽沁兒說,郡主想要為我剖白冤屈,迎我回府?我想問一聲,這是郡主的意思,還是王妃的意思?”
“是我的意思,不過母親沒有反對。”崔瀅答得十分技巧——王妃自然不會反對,她根本都不知道崔瀅的自行其是,何從反對?
錢妃低下頭去,臉上神情奇特,似是要笑,又似是要哭。崔沁在她懷里,忙著勸她:“母親就把當晚情形跟我們說說吧,王爺那么疼愛郡主,只要郡主替你辯白,王爺一定愿意聽的!
“是呀,王爺那么疼愛郡主……”她抬起眼,看著崔瀅,聲音古怪:“那么多子女中間,他最疼愛的,就是郡主!
崔沁又迷惑又著急,郡主是嫡出,受寵不是理所當然?眼看時間緊張,母親盡說這些沒意義的廢話做什么?
崔瀅卻知道錢妃的意思。錢妃也許在想,看,老天的安排多么可笑,東陽王十幾個兒子女兒,最受他寵愛的,居然是個野孩子?她的崔沁,才是身份最貴重的女兒,卻心甘情愿居于這個野孩子之下。
錢妃很快低下頭去,聲音恢復尋常的平靜:“你們回去吧,我并無任何冤屈可辯。王爺賞罰得當,我心服口服。愿日日在廟中誦經禮佛,為王爺王妃祝禱!
崔沁大急,抱著母親撒嬌哭求,錢妃卻只是摸摸她頭,一言不發,神情黯然卻堅定。
既然母女之情都無法打動錢妃,崔瀅改變主意,不打算拿王妃與她的姐妹之誼來動之以情了。
她對崔沁說:“阿沁,你帶著人出去,我與夫人說幾句話!
崔沁以為她要私下勸說錢妃,含淚點頭出去了,還替她把門關上。
禪房中頓時暗下來,低矮天窗中射進一縷斜斜的光線,照著灰塵亂舞。
室內只有錢妃和崔瀅兩人。
崔瀅前傾身子,單刀直入:“夫人深受冤屈卻不愿辯白,我可否理解為,夫人被人要挾,不得不按照他的意思,屈身枉志,忍辱含垢,以遂他之意?”
錢妃臉上仍是一片平靜,捏著數珠的手指卻忍不住一顫。她說:“郡主的話,我聽不懂。”
崔瀅緊緊盯著她的眼睛,緩緩吐出兩個字:“崔浩!
錢妃手指極速捏緊又松開,如是數次。她的眼皮也眨得飛快。她張嘴,聲音嘶。骸昂f八……”
崔瀅的行事風格,向來是不動則已,動則先發制人,絕不讓對手有反擊的機會。這時候不容錢妃說完,冷冷加上一句:“夫人最在意的,無非是阿沁。所以崔浩拿來威脅夫人的,一定是阿沁的婚事前程。”
“崔浩讓夫人相信,一旦夫人不照他說的做,他便會揭露夫人的秘密,這個秘密會令得阿沁婚事成空,終身不幸,甚至……短命!
錢妃驚跳起來,念珠掉在灰土地面,
崔瀅一把按住她肩膀。錢妃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的肩在她掌心下咯咯發抖。崔瀅半直起身子,居高臨下地盯著她。她聲音低沉有力,似晨鐘暮鼓:“所以,你的秘密究竟是什么?”
錢妃面如死灰,眼神不敢與她對視,嘴唇哆嗦,顛三倒四地喃喃自語:“我沒有秘密,我沒有秘密,我什么秘密也沒有……”
她到這時候還能堅守心志,倒有些出乎崔瀅意料。好在她的目的也不是探問這個她早已知曉的秘密,這本就是亂其心志的花招。
她緊接著問出第二個問題:“那日王爺在你院中,究竟找出什么東西?”
第一個問題擾亂錢妃心神,令她慌亂。第二個問題,烈度比第一個問題稍緩,回答起來,要克服的心理壓力,會比第一個問題稍輕。
錢妃回避第一個問題用了太多心力,接下來這個問題,她若再行回避,需要的勇氣將會成倍。
人的天性向來喜歡避難就易。崔瀅不信她還能堅持,這就是她方才定下的進二退一之策。
果然,錢妃心慌意亂,來不及細思,下意識答道:“木頭娃娃,我用來詛咒的木頭娃娃。所以,我一點兒也不冤枉,王爺開恩,讓我來家廟反思悔過,我很高興,很慚愧,心甘情愿?ぶ,求你,不要妄生事端……”
“你詛咒誰?木頭娃娃是誰的生辰八字?”崔瀅毫不相讓,步步緊逼。
錢妃只覺她的目光在這昏暗斗室中如日頭一樣明亮灼目,昏沉之下答道:“是郡主的,郡主的生辰八字。我詛咒郡主,罪該萬死。”
“我?”
這個答案大大出乎崔瀅預料。她松開手。
錢妃跌坐在蒲團上,肩胛骨上隱隱作痛,她卻顧不得疼痛,幾乎是驚恐萬狀地看著這個她從小看到大的孩子,“你,你趕緊走吧。帶著阿沁回去,不要再來了。我不求你原諒,只要你別怪罪阿沁就好,她對你,一直尊敬有加!
崔瀅皺起眉頭,緩緩逼近她身前。她眼中似生著野火,生著芒刺,讓人看著就心驚肉跳。她問:“最后一個問題,我的生……”
這個問題沒有來得及問完,外頭響起一聲長長的,類似鳥鳴的聲音。
哨子聲。
崔瀅待要不顧,再加追問,門上也傳來急促敲門聲:“郡主,人來了,我們得馬上走了。”
錢妃也催她:“郡主已經問清楚了,快走吧。以后再也不要來了!
崔瀅大步走出房間時,臉色陰沉,怒氣難遏。崔沁以為是母親不聽勸,忍淚安慰:“郡主的心意,我感激不盡。我們趕緊回去吧,不要讓王爺發現!
幾人匆匆出了院子,奔到停放馬車的地方,卻發現韁繩不知被誰砍斷,馬兒不翼而飛,只剩下車廂孤零零停在竹林中。
崔沁急得額頭上冷汗都下來了:“這可怎么辦?我們要是今日回不去,大嫂怎么也沒辦法替我們遮掩。郡主,郡主,你快想想辦法。”
唐穆半跪在地上,仔細查看被砍斷的繩索,崔瀅走過去,也看了一會兒,只覺斷面齊整,似是被鋒利至極的刀刃斬斷。低聲問道:“你看出什么來?”
“一般民間樸刀,不可能如此鋒利!碧颇绿ь^看著她,“這是軍刀。”
“軍刀?”崔瀅皺眉,“侍衛倒是佩戴軍刀。但若是他們發現我們,大可將我們拿下,為何要斬斷馬繩?”
唐穆站起身,簡短地道:“不是王府侍衛。”
“你知道些什么?”崔瀅盯著他,“告訴我。”
唐穆居然笑了笑:“有人似乎說過,不會問我我不會回答的問題!
崔瀅擰緊眉毛,氣惱地看著他。適才在錢妃那里沒有來得及問自己的身世,如今又被唐穆拿自己說過的話堵嘴。她許久沒試過這么憋屈的感受了。咬牙狠狠心道:我若回到錦繡園,一定跟卞家把你討過來,在王府圍墻內,想怎么作弄你就怎么作弄你,看你怎么跟我頂嘴。
唐穆走到崔沁她們身前,說明情況:“如今只能麻煩諸位貴人挪動腳步,去到山下村莊里,再雇騾車。”
梅香有些不高興,低聲跟崔沁說:“姑娘,我有次見過村里送菜來的騾車,里頭又臟又臭,不是姑娘們該呆的地方!
崔瀅跟在唐穆身后過來,冷冷道:“不愿意的,就留在這里。愿意屈就的,就跟我走!
海月自然老老實實跟在她姑娘后面。崔沁橫一眼梅香,主仆二人也跟上去。
初春天氣,冬雪融化,春雨霏霏,竹林深密,難以曬透陽光。地面潮濕泥濘,又有無數尖筍藤蔓,裹住繡鞋,纏繞長绔。
崔瀅她們雖然已經換過鄉下姑娘的青衣短裙,卻終究沒肯穿麻鞋或草鞋。繡鞋很快被泥水打濕浸透,腳底冰涼,舉步維艱。
唐穆臨走前,從車底摸出兩把弓,一把通體墨黑的重弓,是他自己的。另一把纖巧的軟弓和一個精巧的牛皮箭袋,遞給崔瀅。
崔瀅接過軟弓,纖長手指如玉,在弓背上輕輕撫摩,壓抑了許久的思念之情油然而生。
阿澤,唐斌,大郎,他現在在哪里?他行走在哪里的山路,身邊都是怎樣的人物?他可有危險?可還安全?他尋求的治亂之秘,可有人能夠回答他了,還是他自己已經想到答案?他可還會如當初一樣,日夜思念于她?
竹林幽幽,鳳尾細細。春風穿林而過,帶來遠方遙不可知的訊息,似涼還暖。
唐穆冷冷道:“我在關節處做了些加固,你如今用來,射程可比以前多一半!
“多謝。”崔瀅點點頭。看一眼箭袋,那箭袋小巧玲瓏,針腳細密扎實,上面居然還繡了一只極小的金色鳳凰。不由得笑道:“你手也巧!
唐穆臉色一沉,硬梆梆地回答:“不是我做的。找城里的繡娘做的!
海月悄悄拉她姑娘衣袖:“姑娘,你之前認識這個車夫?”
崔瀅朝她和一邊豎著耳朵的崔沁二人解釋:“有過數面之緣,他在吳縣教過我箭術。不想又在青州碰見!
海月眼睛一亮:“他會箭術?是武林高手?”這下也不嫌棄他是個拉車的車夫了,跑到前面,噓寒問暖,盤根究底,好話高帽一頂頂送出去,言下之意,師傅既然教姑娘箭術,可不可以也順便教一教她?
崔瀅看著前面那個孤寂沉悶,任海月嘰呱半日也不回一聲的背影,神色漸漸沉下來。
他到底為什么會出現在青州?又為什么成為卞家的車夫?到底是哪里的軍隊埋伏此處,對自己這一行女眷下手?
幾人拖拖拉拉,崔沁走到后頭,完全依靠海月和梅香左右攙扶,才氣喘吁吁地堅持下來。
快到竹林邊緣時。竹林外忽然傳來馬匹嘶鳴聲音。海月一喜,歡呼道:“定是我們的馬兒!本拖霙_出去。
唐穆一把拉住她,沉聲道:“小心有詐。我先去看看,你們等我消息。”
他一矮身子,如一條魚鉆入湖泊一樣,貓腰潛入林外的草地中。
草地上果然有一匹馬,正悠閑地在草地上吃草。馬背上尚套著半截轡頭。確實是他們走失的馬。
他正要回去報信,林子里頭傳出尖叫。海月高亢焦急的喝罵聲傳來:“你們是什么人,放下我家姑娘——”
唐穆大驚,再也顧不得隱藏身形,疾步沖進林子,便見七八道黑影消失在密林里頭。為首一人,肩上打橫扛著一個女子,貌似已經昏迷過去。
正是崔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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