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均天大王(四)
縷縷青煙從紫金獸爐飄出,少許龍腦中和了沉香的厚重,味濃郁而清冷。
臨近傍晚,天色有些昏暖。海月擺好飯菜,移了燈來。崔瀅擱下筆,正緩緩轉動脖子,好奇問道:“姑娘,你寫的這個,好像當初給唐大郎做的書,如今還弄它做什么?”
崔瀅手停在脖子上,過了一會兒,垂下眼眸,淡淡道:“在田莊的時候,夫子曾說過,這法子好,若是總結出來,加以推廣,世上有心識字之人,都能因此受益。橫豎我如今也無事,不如便理出來,上報朝廷也罷,傳諸后世也罷,也不枉我白辛苦一場。”
海月笑道:“那敢情好。”心中卻嘀咕,世人識不識字,有什么打緊?譬如她,做個丫鬟,只要服侍好主子就行了,認字干什么?
不過姑娘總算不是一副連說話都沒精神的模樣,那總是叫人開心的。
“外頭有沒有人來傳信?”崔瀅在桌邊坐下。她這些時日生病,晨昏定省都一概免了,吃飯也是自己院子的小廚房專門開火。如今一桌子擺的,都是她打小愛吃的東西。
海月明白姑娘的意思,搖搖頭:“沒有。那個不知道叫尖哨子還是曲天成的人,會不會忘記了姑娘的囑托?”
崔瀅舉起筷子,卻沒下箸,怔怔看著那份擺在最前面的金黃澄澄的小酥肉。曾幾何時,她曾經板著臉,一口一口喂過他。他像個傻子似的,乖乖張口,含住她喂過去的酥肉,臉部肌肉牽動,慢慢咀嚼。
她想,他應該一點兒也沒吃出滋味來。他全副身心似乎都放在他的眼睛里,深深的,灼熱地,一點也不愿移開地凝視著她。
過了一會兒,她呀地一聲,眉頭皺起來:“鳴鹿苑也沒有人來?”放下筷子。
“也沒來。”海月也不解,“不管唐家那位姑娘回沒回來,山月總該透個話——她跟那些鄉野姑娘呆久了,如今連事情也不會做了?”
“我們過去看看。”崔瀅起身就往外走。
海月追出去之前,回頭看看滿桌子的菜,恨恨頓足:好容易今日姑娘有心情傳飯,又讓那姓唐的給攪和了。
出門時海月隨手招來幾個小丫鬟。一行人穿花拂柳,拾階過庭,走了小半個時辰,來到靠近外院的鹿鳴苑。
黃桂兒把臉扒在膝蓋上,坐在床頭發呆。山月正把一件件衣物疊好,放進一塊青布包袱皮里。見了崔瀅進來,忙停下手里的活計迎上來:“姑娘來了?我正想著,忙完手里的,就過去跟姑娘回報。二公子說唐姑娘不愿意回來,他在外面找了地方安置她,讓人回來取她的衣物。”
黃桂兒跳下床,跑過去拉著崔瀅衣角:“郡主姐姐,我怎么辦?我是跟著唐姐姐,還是留在這里?”
崔瀅彎腰摸摸她腦袋:“你想不想繼續讀書?”
“想。”黃桂兒用力點頭。
“那就留下。我已經讓人物色好附近肯收女童的私塾,只是這些時日多事,你也是第一次來青州這樣的大地方,就沒急著叫你入學。如今你地頭已經踩熟了,就從明日起,搬到我院子里,讓人領著你每日進學吧。”
黃桂兒去處落定,心里安定下來,開始發愁唐梅:“唐家姐姐的事可怎么辦好?她就這么跟著二公子住在外面?我聽我娘她們說,這叫搞破鞋,很不好聽的。”
“別瞎說。”崔瀅哭笑不得。鄉下孩子懂事早,這個懂事,不僅包括各種農活家務,也包括男女之事。大人們也并不避諱著孩子,桂兒才能張口閉口,一水的鄉村鄙語。崔瀅罵她:“七八歲年紀,說這些碎嘴話,跟那些沒讀過書沒見識的婦人沒兩樣。字都白認了?”
黃桂兒臉上漲紅起來,忿忿不平:“我是替她著急,你以為我愿意這么說她么?——十里八鄉的,誰會給搞破鞋的人好臉色看?”
崔瀅很想給她一巴掌,見她一張小臉好容易養得有些白嫩了,又不舍得,只好伸手在她臉頰上狠狠戳幾下,耐著性子跟她解釋:“不是人人這么做,就是對的。人人這么說,你就要跟著這么說,甚至這么想。比如,你們莊子上,把這個叫奸夫淫/婦搞破鞋,男人女人都該游街浸豬籠。可是城里又有另一套公認的說法,叫做安外宅,男人有錢有權,養幾個女人在外宅,并不是不體面的行為。女子被養在外宅,錦衣玉食,還能攢下一筆銀子。若是服侍得好,生個一男半女,說不定男人一發善心,給她抬舉個妾室的身份,進入本家大宅,還要恭喜她一聲好福氣。你看,鄉下的說法,城里的說法,各有各的道理,你會認字,比你娘更會講道理。你選哪一種?”
黃桂兒一怔,想了半天,喃喃道:“我學過的書里,沒說過這些。”
“書里說得就是對的?你入私塾,先生多半要你學女四書,你到時候就知道,書里會怎樣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崔瀅揉揉她的腦袋:“多用你的腦瓜子去想。像你唐家大哥哥一樣,讀書,不要拘于書。——別人說的,哪怕天下人都這么說的,也不要全信,自己去看,去想,去找答案。”
不再理會她歪著頭一臉困惑的模樣,回頭對山月道:“我跟你一起去,你們也一起想辦法,把她勸回來。”
山月遲疑了一下,輕聲道:“姑娘,有句話我不知當說不當說。唐姑娘如今孤苦伶仃,無依無靠的,二公子若是對她有意,倒也算是個好歸宿。姑娘何必一定要拉住她?”
“崔浩對她有意?”崔瀅冷笑兩聲,“你忘了歌巡的一身傷?再說了,誰說她無依無靠?她是唐斌的妹妹,我總要看在唐斌的份上,照顧她周全。只要她肯,我哪怕將來落魄了,我吃粗糠挖野菜,也絕不會忘了分她一半。”
山月和海月都笑起來:“姑娘說什么古怪話?姑娘若要去挖野菜,我們豈不只能吃土了?”
山月見崔瀅心意甚堅,那自然是自家姑娘意見為大。索性也不收拾東西了,直接跟著崔瀅等人出門上車,打定主意,力勸唐梅回來。
崔浩那處院子人手少,老仆聽到叩門聲,跑來開了門,就見一群錦衣華服的美婢,簇擁著一輛翠壁馬車徑直闖了進去。他一人勢弱膽怯,不敢阻攔,只好跑在前頭,去給崔浩報信。
崔浩叫了酒樓送來飯菜,擺在一處偏廳,他跟唐梅兩人吃飯。唐梅擔心他提出什么非分之請,一頓飯吃得心神不寧。結果崔浩只聊些烹飪上的閑話,這道菜取材自東江的鯽魚,那道菜用了春日新發的嫩芽,不知與她以前在鄉間吃到的鮮味,有無差異?
唐梅從一開始的惴惴不安,到后來,卻有些難言的失望起來:難道是她想岔了,二公子對她并無任何不軌的想法?不過是一片由衷好意,照顧她這個恩人之妹,鄉野孤女罷了?
正說著,院墻外傳來一陣喧嘩聲音。崔浩聽老仆來匆匆回報,放下筷子,垂眸無聲一笑。
唐梅也擱下筷子,扭頭看去。山月和海月扶著崔瀅下車,她穿著上下一色淺米白色襦裙,銀灰色素錦暗花長褙子,外罩銀錦薄裘,頭上珠翠全無,只一枚白玉簪子。
唐梅低頭看著自己一身素白衣服,再抬頭看看崔瀅。
兩人一站一坐,隔著階梯與格門對望,似是都被對方身上的顏色刺痛,轉開目光,眼眶有些發紅。
崔浩迎下臺階,笑道:“姐姐來得巧,吃過晚飯沒,不如一起用飯?我特地點了姐姐最愛的春筍銀絲魚羹。”
“不用了。多謝你今日照看唐梅,我來接她回去。”
“誰說我要回去?”唐梅咬著唇,把淚水吞回肚里,冷冷道:“王府是富貴地,我哪里敢高攀?我是個鄉野丫頭,配不上那樣鋪地的金磚,鑲墻的寶玉。”
“那你留在這里算什么?”崔瀅怒道,“你以為這里就是好地方?你以為崔浩是什么憐弱助孤的善心好人?”
崔浩嘆了口氣,幽幽道:“姐姐,好歹我還站在這里呢。你別當我是個死人,成么?”
崔瀅不睬她,直直看著唐梅。
唐梅不愿回答她前一個問題,留在哪里?前途何在?她每每自己一想起,就猶豫徘徊,惶恐失落,下意識回避。只好盯緊后一個問題,怒而反擊:“二公子怎么不是好人了?至少比有些裝著高貴,內心里不知道多惡毒虛偽的人要好多了。”
“你沒聽說過,他院子里的丫頭被打得遍體鱗傷?”
“可那丫頭不還是愿意繼續服侍他?可見是她自己犯了錯,才會挨罰,她自己心服口服,毫無怨言。我們外人能說什么?饒是這樣了,二公子還肯給她機會,讓她近身服侍,將功贖罪,這不正好說明,二公子心胸寬廣?”
崔瀅忍不住側頭朝崔浩看過去。他有些吃驚,微微張大嘴,顯然也沒想到唐梅會從這個角度替他辯護。
其實崔瀅若是擔心他會對唐梅下手,那倒是多慮了。唐梅這一副樣子,臉盤子圓,手腕腰身都不夠纖細,肩背又存著結實的肉。薄薄春衫穿在她身上,不顯窈窕,只覺粗壯笨重。他不能欣賞這種鄉野健壯的美艷,沒有興趣拿她來試鞭子。
崔瀅頗覺棘手。崔浩的劣跡都在暗中。明面上,當真找不出他的把柄。
山月也上前勸說,海月路上被崔瀅耳提面命地教訓了,也板著臉,一臉不情愿地跟唐梅道歉,請她別介意她的口無遮攔。黃桂兒也撲過去,拉著唐梅撒嬌。
然而無論怎么說,唐梅都似吃了秤砣鐵了心,打定主意,就是不肯再回王府。
崔瀅怒極,再沒耐心講道理,直接喝令丫鬟們上去拉她。山月避開一旁,海月大喜,沖在最前頭,先跟唐梅廝打起來。黃桂兒呆在一邊,不知道自己該幫誰。
崔浩由不得一笑:“姐姐這是何苦呢?好事辦成歹事,好心被人當成驢肝肺。”
唐梅雖然比這些個嬌養的丫頭敏捷靈活些,到底雙拳難敵四手,片刻之后,被幾個丫頭抱住手腳,抬起來往外走,一邊拼命掙扎,一邊嘶聲哭喊:“二公子救我。”
崔浩情真意切地道:“唐姑娘,你保重。郡主霸道不講理,淫威甚重,我這做弟弟的,也只能含屈忍辱,不敢與她作對。等你回了王府,我再去探望你。”
崔瀅斜眼看他,哼了一聲。她眉眼艷極,便是發怒,亦有動人心魄處。崔浩喉頭動了動,心里又開始發癢。
丫鬟們抬著唐梅往外走,經過一處木屋時,一時不慎,被她一腳踹中一人,那人叫了一聲哎喲,下意識松開手。唐梅趁機掙脫出來,從地上一滾,見有房屋,顧不得許多,撞開門就往里頭跑去。
崔浩臉色大變,叫了一聲:“唐姑娘,站住。”抬腳就想追過去。
崔瀅一把抓住他,似笑非笑:“阿浩,急什么?難不成你房子里頭,放著見不得光的東西?”
丫鬟們已經追了進去,很快里頭發出砰砰聲音,似是什么東西被撞倒,又響起一片“咦”“呀”的詫異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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