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均天大王（七）
青州與淶州交界處，朝廷本設(shè)有回馬驛。此前淶州失陷，驛丞們深恐戰(zhàn)火燒到自身，棄館而逃。
招撫使一行到達(dá)回馬驛時，面對的驛館便是一副殘破不缺，荒涼敗落的景象——就連驛館大門都被流民砍了去當(dāng)柴燒了。
侍衛(wèi)們經(jīng)過一番搜羅整飭，好容易清理出一間能生火做飯的灶屋，一間拿布簾子擋了，鋪上自帶的床褥，勉強(qiáng)能住人的房間，權(quán)做招撫使的下榻之處。
前來行刺與保護(hù)的賊人都已經(jīng)被放了回去，只剩尖哨子一人，仍舊押著郡主。現(xiàn)在倒不是用箭比劃，改用繩子綁了手，一路押著，共乘一騎。
按照事先的約定，待淶州方面來人，正式接應(yīng)招撫使后，尖哨子方釋放郡主離去。王展不放心郡主安危，也隨行在后，打算護(hù)送郡主回青州。
崔瀅為了避免尷尬事體，一路滴水未進(jìn)，顆粒未沾，從馬上下來時，已經(jīng)餓得眼前陣陣發(fā)黑，雙腿虛軟，連站著都沒有力氣。
尖哨子幾乎是半抱著她下馬，低聲在她耳邊問：“你是真的還是裝的？”他常年打獵，常有在雪地里忍饑挨餓一兩日的經(jīng)歷，可從沒像崔瀅這般軟弱無力過。
崔瀅連白他一眼的力氣都沒有，氣若游絲地問：“你們那大王的人究竟什么時候才到？太磨嘰了�！�
“我沒見過大王，也不知道如今城中是什么情形�！奔馍谧痈械绞窒律碜哟_實無力得緊，想起她日常尊貴高傲的樣子，心頭微微生疼，低聲道，“等他們做了飯食，你還是吃點東西吧。”
“不吃。”崔瀅有氣沒力地拒絕，“你別想著看我出丑�！�
尖哨子嘴唇一抿，聲音變冷：“如果今日挾持你的人是唐大郎，你也會這樣固執(zhí)？”
崔瀅餓得狠了，腦袋里暈乎乎的，隨口反駁：“大郎才不舍得挾持我�！�
尖哨子惱道：“是你要我挾持你的�！�
崔瀅不說話了，神色怔忡。過一會兒，眼眶忽然一紅，喃喃道：“大郎，大郎他沒了�！�
尖哨子氣得閉上嘴，不想跟這個餓得神志不清的女人說話。
他冷著一張臉，大馬金刀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崔瀅伏在石桌上，昏昏欲睡，奈何石桌冰涼，她又腹中饑餓，怎么也睡不踏實。
小半個時辰后，侍衛(wèi)送來蒸好的米飯，因驛館破敗，尋不出碗筷，只拿一片芭蕉葉洗凈包著。他打開水囊，正準(zhǔn)備開吃，心中忽然一動，側(cè)過臉去，正好撞見一雙剛剛睜開的漆黑眼睛。
“你也不許吃�！甭曇舻故擒涇浀�，沒有力氣，然而語氣中的霸道一如既往。
尖哨子沒好氣地盯著她：她自己找苦頭吃就算了，憑什么不讓他吃？
崔瀅幽幽嘆口氣，大有“你真蠢”的不盡之意，“你要是去解手，我怎么辦？我不該趁機(jī)逃跑嗎？然后侍衛(wèi)該把你射成箭垛子了�！�
尖哨子嘴角微微一翹，又強(qiáng)行忍住。板著臉道：“我能控制自己�！�
崔瀅看了他一會兒，慢慢閉上眼睛，嘟噥著說：“哦，你是屬駱駝的。能儲水�！�
尖哨子見她眼睫毛顫了顫，隨即安靜下來，氣息漸漸勻稱。低頭看著手里的芭蕉包飯，嘴角動了動，無聲地笑了起來。
雖然肚子餓著，卻輕輕放下那份溫?zé)岬陌沤度~，坐在漫天的夕陽下，安安靜靜地陪著她。
其實，這樣子稀里糊涂的郡主，與平日英明神武的樣子一對比，倒也挺……他想了半天，從滿心的柔軟里冒出兩個字：可愛。
夜色降臨的時候，均天大王派來接應(yīng)的人仍然還沒來，侍衛(wèi)們卻帶來一個不速之客：“這人鬼鬼祟祟，躲在灶房里，被我們揪出來，說是郡主的朋友，要見郡主。王將軍認(rèn)過了，說她確實是郡主的舊識。我們看兄弟這一路對郡主也十分有禮，不如勞你再行個方便，讓郡主見見她？”
尖哨子看著來人：一身粗布素衣，腿上學(xué)干活的漢子樣，打個綁腿，腳上一雙新編的草鞋。背上背著個青皮包袱。一頭黑發(fā)也拿嶄新的青布包著，露出一張圓圓臉蛋。
是唐梅。
侍衛(wèi)們見他同意，干凈利落地松手，回去吃飯了。他們的職責(zé)是一路護(hù)送招撫使，并不想在郡主的事情上擔(dān)什么不必要的責(zé)任。若不是王展及時趕到，認(rèn)出唐梅，早就遠(yuǎn)遠(yuǎn)地攆了她，免得節(jié)外生枝。
尖哨子見他們走遠(yuǎn)，回頭看著唐梅，眉頭皺起：“唐姑娘，你來做什么？”
唐梅對他態(tài)度倒挺親切，圓圓眼睛一瞇，笑了一下：“尖哨子，你好�！钡纛^看向石桌上昏昏趴著的崔瀅，“她怎么了？”
尖哨子不答，反問道：“你不是在王府里，怎么一個人到處亂跑？如今世道不安全，你來這里做什么？”
唐梅笑道：“我跟你一樣，去投奔均天大王�。〖獯蟾纾闶乔拜�，到時候還要勞煩你替我引見引見�！�
“你去投奔義軍？”尖哨子下意識看向趴著的崔瀅，她正睜開眼睛，捧著腦袋，慢慢坐直身體。
“唐梅，別胡鬧�！彼曇暨�有些沒睡醒的含混，“你就呆在青州，只要我在一日，必不會讓你流落街頭�！�
“我干嘛要靠你收留？”唐梅從鼻子里冷哼一聲，“你以為你是郡主就了不起？等均天大王的大軍攻下青州，你也不過是那些待宰的羔羊罷了。到時候只要你肯來求我，我也能保你平安。你愿不愿意��？”
崔瀅慢慢想了一會兒，不吱聲了。
是呀，她有什么資格去決定別人的前途與命運(yùn)？那日她問崔浩，青州是否陷落，崔浩沉默之后，答了一個字：“是”。
若是根據(jù)前世的記憶，均天大王早已在淶州城下殞命。可如今均天大王活得好好的，淶州聲勢如日中天。唐梅此時投奔均天大王，別說是她，就算后事比她更清楚的崔浩，也再難斷定這究竟是生路還是絕路？
因想得過深，她額頭滲出細(xì)細(xì)的汗。她捧著腦袋，眼睛復(fù)又閉上，輕聲道：“我愿意啊，到時候，請你網(wǎng)開一面，放我一條生路。”
唐梅沒想到她答得如此坦誠，愣了一下，臉上忽然一紅，復(fù)又一咬牙，臉色沉下來，冷冷道：“將來的事，將來再說。如今我可要先借你這人用上一用。”
尖哨子沉聲道：“你想做什么？”
唐梅把手指頭放在嘴邊，“噓”了一聲。
尖哨子和崔瀅不知她弄什么玄虛。過了一會，崔瀅忽然睜開眼，聲音提高：“怎的這么安靜？”
尖哨子已經(jīng)起身，朝侍衛(wèi)吃飯的地方疾奔而去，片刻后折返，有些不敢置信：“他們似是中了迷藥，橫七豎八，睡了一地。招撫使也昏迷過去�！�
兩人一起把目光投向唐梅。她揀了張石凳坐下，臉上有得意的笑意，眼睛里閃著亮晶晶的光芒：“哥哥跟我說過，風(fēng)茄花種子和生草烏煎水，可以讓人昏睡不醒。這時候就算割了他們的腦袋，也不會有什么反應(yīng)。”
笑吟吟地看著尖哨子：“我聽人說，加入義軍的人，若有投名狀，進(jìn)去就能當(dāng)一個女將軍之類的官兒，可是真的不是？”
尖哨子點點頭。
唐梅笑瞇瞇地比劃一個大圈：“待會兒均天大王的人一來，看到我一下子獻(xiàn)出這么多大官，還有一個郡主，不知道要封我一個什么官兒才好�！陛p輕出了口氣，語氣悵然：“他若知道我是誰的妹子，會不會贊嘆一句，果然哥哥是英雄，妹子也不差，沒有替哥哥丟臉�！�
“你要把郡主獻(xiàn)出去？”尖哨子聲音冷下去。
崔瀅倒沒有說話，只是眉頭緊蹙，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又不是第一次落到義軍手里，一回生二回熟，有什么打緊？”唐梅笑道，“尖大哥，我知道你當(dāng)她是恩人，想要報答她。這也好辦，到時候你娶了她做續(xù)弦，不就能護(hù)她周全了？——只別忘了你那可憐的原配，逢年過節(jié)，記得叫郡主去給她上香磕頭哦！”
“不用這么麻煩�！�
這句話不是尖哨子說的。
院子里的三個人回過頭去，看著一個人從缺了框的大門走進(jìn)來。
尖哨子的臉色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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