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勇敢
顧九思那日一番告解,不僅是說給這輩子的沈星河聽,更是說給上輩子被他折磨十年的沈星河聽。
上輩子的頭一年里,是他跟沈星河關系最差的時候。那一整年里,他們幾乎沒有正兒八經說過一次話。
唯一一次他們坐在一塊不是為了化劫,是世間第二秘境九天煉開啟,沈星河帶著道門青年才俊入境,卻在秘境中傷了人,出來又殺了凡人以后。
顧九思那次也帶著慕星辰去了,他用他扯了一半的紗帳做了一件衣裳給慕星辰。九天煉里有九種煉獄,傷不到顧九思,卻傷的到他一手帶大卻根基盡毀的親外甥。
只有鮫人綃做出來的衣裳,才可避里面的天下水火。
顧九思當時并沒有跟沈星河碰面,他先進的九天煉,又沒有道門子弟拖累,遠遠走在沈星河之前。
等他得到九天煉的靈寶以后,成功吊了慕星辰的命,就又做回撒手不管的長輩,回去閉關修煉。
到他出關時,沈星河已經在主動進了道門關押罪人的無盡淵之后,又被從里面放出來了。
顧九思就是再沒有心,也知道這事怕是跟他有關系。
修道之人最怕魔氣入體,心生雜念。他毀了沈星河成神的路后,又在他最忙的時候趁虛而入,沒有給他半點喘息之機。
沈星河就是再道心無瑕,也少不了要受些影響。更何況九天煉里的幻夢境,又最擅長吞噬人心。
顧九思大概能想通沈星河傷人又殺人的行為邏輯,卻不覺得他這是入了魔,叛了道。
像沈星河這般古板的人,便是再受影響也不會濫殺無辜。他如此行事自有他的理由,可最有意思的是,顧九思這個最大的妖魔相信沈星河,道門的人卻沒相信他們的道門之首。
無盡淵與其說是關押罪人的地方,倒不如說是真正的人間煉獄。
千百年來有數不盡的妖魔罪人被投放到里面,在幾十里外都能聽到他們凄慘的哀嚎。
活了不知多少歲數的妖魔尚且如此,更何況沈星河便是問鼎仙道第一人,也只是個活了還沒有百年的小輩。
道門里但凡有一個人信他真心阻攔他,沈星河也不至于跑那種地方待著。
可說來說去,他才是造成沈星河一切痛苦的根源,道門之人也只是被他嚇怕了。他們怕沈星河成為第二個顧九思,更怕他比顧九思還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顧九思上輩子第一次在劫數到的那日去尋沈星河,沒讓他給他避劫,而是帶了一壇慕星辰花時間釀的酒。
要是厚臉皮的想,慕星辰這也算是孝敬長輩,雖然沈星河也沒喝。
這輩子沈星河從南風館離開以后,就沒再出現在顧九思面前。顧九思也沒做別的,在云夢城里置辦了個宅子,清閑了半個月。
慕星辰從外面的集市買完東西回來,就看到顧九思搬著張躺椅睡在大樹下,閉著一雙眼睛像是睡著了一般。
可慕星辰也知道,顧九思沒有睡著。有時他回來的動作輕些,就能看到顧九思坐在躺椅上,一動不動地看著不遠處的一塊土地。
那里埋著一顆種子,是顧九思買下宅子那天就種下去的。
慕星辰不知道那種子是什么,但他知道顧九思是在等它發芽,長大,然后長成某個他想要的東西。
修成他們這樣的,催生植物不過是件再簡單不過的事。可顧九思沒有這樣做,他僅僅是把它種下去,偶爾松土,澆水,施肥,然后盯著它看。
像是想讓它長出來,又像是不想。
慕星辰覺得他爹爹從發熱以后就好像變了一個人,不是移魂奪舍的那種變,而是變得頹然和死氣沉沉。仿佛這世上沒有什么能拴著他的東西。
“爹爹,今天夜里云夢城過節,我們要不要出去看看?”
“你想去的話就去。”
顧九思坐起身,向他這邊望過來,“你肯叫我爹爹,卻不肯喊我舅舅,這是為什么?”
“我在心里偷偷喊了您五十年的爹爹,總得讓我過過嘴癮”,慕星辰不以為意,將做好的菜端上桌,“再說了,爹爹您還沒告訴我娘親的事,我也不能判斷娘親到底想不想我喊您舅舅。”
顧九思很久以前就辟了谷,原本沒有飲食的習慣。上輩子他跟沈星河折騰的后幾年,總得找個樂子消遣,隔三差五的也開始學著做飯吃東西了。
只不過他們到底不是凡人,吃進去的東西不夠他們靈力運轉,留不下殘渣就消失得無影無蹤,認真算起來總有些浪費。
這半個月慕星辰偶爾會做幾次飯,顧九思不吃,卻也會坐在一旁夾上幾筷子,再默默等他吃完。
他當妖魔以后就徹底拋了人心,對情感總是遲鈍。把慕星辰關在府里讓他一個人待著又幾乎不聞不問,也沒想過他會怎么想。
若不是上輩子跟沈星河同飲同食了幾年,他怕是到現在也意識不到慕星辰把他當爹爹卻做什么都只有一個人時,也是會覺得孤獨的。
“不能喊舅舅,怎么就能喊爹爹了?”顧九思放下筷子,“爹爹不是比舅舅更難喊嗎?”
慕星辰雖然一直以來都很希望顧九思能當他爹爹,但現在他真的很希望他爹爹變回那個什么都不管的樣子。
小孩子也會覺得害羞,再說了他都這么大了,現在讓他表達對父親的愛,他真有點說不出口。
“您養了我五十年,從三四歲把我養到了現在。誰家孩子不把養大自己的人當爹娘,我怎么不能喊您爹爹?”
顧九思知道再說下去他就生氣了,搖搖頭不再繼續說下去。
上輩子顧九思經歷太多的事,也造下了太多的孽。同沈星河產生糾葛的那十年,也是他人生最后的十年。
他造下的每一筆孽債都在那十年報應在了他身上,天道一筆一筆給他清算了干凈。
慕星辰的死只是顧九思一切報應的其中之一,他甚至不清楚慕星辰死亡的確切時間和成因。
那時的他忙著化劫,忙著閉關,慕星辰死的那日,他根本就沒在他身邊。等他趕到的時候,慕星辰的心上人已經跪在他的衣冠冢前,讓顧九思給那塊空白的墓碑上寫碑文。
他說凡間的孩子去世要由在世的爹娘立碑,慕星辰一輩子都想當他的孩子,顧九思該給他寫碑文。
他說慕星辰有爹爹,不是作為沒有爹娘的孩子死的。哪有未亡人在爹娘之前先寫碑文的道理,顧九思寫了,他才能把他的名字加上去。
顧九思怎么敢寫呢?他不是他的爹爹,也不配當他爹爹,他是他懦弱的舅舅,是害死他爹娘,害他失去爹娘的元兇。
他不配在上面寫一個字。
這輩子顧九思說要代替慕星辰去死,可說實在的,他不知道完整的前因后果做不出來詳細的謀劃,也不知道要如何代替。
他不是沈星河,沒有問鼎仙道,不能直接背起他人的因果。慕星辰也從來沒有做過孽,顧九思沒辦法用神魂俱滅來救他。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慕星辰放在眼皮底下,在他身上下禁制,在慕星辰危險的時候以命抵命。
他不知道慕星辰因何而死,他只知道這跟他的道侶有關,而他又以莫名其妙的身份卷入了他們兩人的關系里。
顧九思一醒來就挑明了他的身份,也是怕慕星辰的道侶再誤解出什么子虛烏有的事。
慕星辰剛把碗筷洗好,再出來時就看到他爹爹皺著眉,好半晌才斟酌著問他,“你喜歡的道侶是什么樣的?”
慕星辰:“……”
他爹爹這是認完孩子以后,終于意識到長輩的身份,想要操心起他的人生大事了?
難不成是發現他今晚去過節的真正目的,想先下手為強給他找點事做?
還是看見他這副還需要吃飯的病弱的身體,單純地想找個人給他沖喜?
慕星辰在諸多疑問中艱難地穩定了心情,隨口道,“我喜歡溫婉可人,善良乖巧的,最好能讓我一見鐘情的那種。我知道遇上要看緣分,爹爹你就別管了。”
他說完像是害怕被繼續追問般慌忙跑遠了,顧九思睡在躺椅上,輕嘖了一聲。
慕星辰說的每一個要求他都聽得懂,但沒有一個跟他道侶對得上,甚至可以說是截然相反。
代替慕星辰去死和給他跟道侶一個機會這兩件事,好像真沒有哪個更簡單。
很快就入了夜,顧九思跟在慕星辰后面,打量起他來了一個多月都沒怎么看過的云夢城。
今夜好像是花朝節,到處都是來往嬉鬧的男男女女,每個人手里都提著一盞花燈。
慕星辰走在他前面,卻既不買花燈也不猜謎,像是在找什么人。
顧九思搜尋了一圈后,忍不住問了一句,“你這是在找你道侶?”
二十幾年前,他就是在這里救下瀕死的慕星辰。這里也是他跟他道侶相遇的地方。顧九思不知道慕星辰和他道侶的糾葛,提前帶他來這里也是想在去九天煉之前,碰碰運氣。
他倒是沒想到慕星辰會這么快見到他。
“爹爹,您到底在想什么啊?”
慕星辰總算到了地方,停下來沒好氣地道,“我連別人的手都沒摸過,又是從哪來的道侶?”
顧九思很確定他摸過,而且不止摸了那么簡單。只不過他把慕星辰從瀕死的邊緣拉回來后,他就把他道侶忘了。
他不再是從前的妖魔了,得學著像沈星河教導弟子那樣,做一個合格的長輩,不該跟一個失去記憶的人爭辯他有沒有道侶。
顧九思想了想,到底沒出聲反駁,“那你在找什么?”
“能找什么呀”,慕星辰把頭向右一點,“自然是找爹爹想見的人了。”
顧九思順著看過去,在河的另一邊,沈星河正坐在酒樓的二樓。
“云夢城是道門舉辦盛典的地方,七年一度的九天煉也會在這開啟。”
慕星辰見到顧九思神情變動后,總算露出一個輕松的笑意,“我娘親他們都不會回來了,可爹爹,您發熱時都在喊得人里,還有一個人活在這世上。”
顧九思仿佛又一次聽到了他阿姐的聲音,他阿姐說,阿念,勇敢一點。
慕星辰對他說,“爹爹,做人要勇敢點,珍惜眼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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