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污點
顧九思上輩子給沈星河下藥倒是很勇敢,這輩子跟勇敢卻是沾不到半點邊。
好在他愛著沈星河的那顆賊心不死,到底是沒能夾著尾巴逃跑。
慕星辰站在他的旁邊,盯著他幻化的模樣看了半晌,終是忍不住小聲道,“爹爹,您這偽裝做的實在是出神入化,想必連沈仙尊都認不出。”
顧九思知道慕星辰這是說他變得樣子跟原來太不相像,可聽到后仍是覺得心口一痛,幾乎說不出話,只好點了點頭,帶著他往河的對岸走去。
他的道術在沈星河之下,靈寶卻比沈星河要多得多。這次用來幻化模樣的易容珠比意歡草還要高階,沈星河自然認不出。
可是沈星河本不該認不出的。
若是那日他沒去找沈星河,現在的沈星河已經是世上唯一的神,這世間的靈寶在他面前都會是上不得臺面的小玩意,他又怎么會被靈寶蒙蔽,連偽裝都認不出?
顧九思只覺得自己實在可笑,又覺得一味追究挽回不了的事實在沒意思,提起精神打量起周邊的人。
這場三年一度的道門盛典里,聚集的不僅是道門中人,還有不少的魔修和妖魔。他們中的大多數都是為了九天煉的靈寶而來,混雜在人群之中。
有些道行高深的妖魔偽裝得極好,便是不能像他一樣騙過沈星河,也能輕而易舉騙過那些道門青年才俊。
上輩子他只是大致聽說了沈星河在九天煉里傷了人,又因最開始關系不好,并沒有深究。
現在一看,莫說是沈星河傷人的緣由了,連他傷得到底是不是人都有待考究。
顧九思本可以把那些妖魔一個一個都給殺了,從根本斷絕沈星河因傷了做偽裝的妖魔進入無盡淵的可能性。
反正死在他手上的妖魔未必比死在道門手上的少,他殺誰,都不會有人問他理由。可他更怕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毀了這場道門盛典。
他不在意這場盛典是成是敗,可他在意沈星河受不受影響。任何事一旦牽扯到沈星河,他就不得不也必須顧忌。
“這次的九天煉,你想進去嗎?”
河對岸被道門清空了,他們似乎是和這里的城主做了交易,尋常百姓都不會到這邊來,到處都是修道之人。
顧九思在酒樓不遠處的鋪子里找了張桌子坐下,問起一旁很久沒說話的慕星辰,“九天煉不算安全,我原本想讓你待在宅里等我回來。可一個爹爹,似乎該聽孩子的意見,你想進去嗎?”
上輩子他把慕星辰帶進去時并沒有問他的意見,也很少問他在想什么。
九天煉是世間第二秘境,遍地都是靈寶。他知道那里有東西能修補慕星辰的根基,卻不知道具體是哪一個,對于那時的他來說,把慕星辰帶進去一個一個試是最好的辦法。
這輩子他到底重活了一回,自是知曉了要拿哪一個。他又不愿再扯沈星河榻上的鮫人綃做衣裳,沒辦法讓慕星辰躲避里面的天下水火,再將他帶進去就變得很不值得。
更何況他此番進去除了拿靈寶外,還想護著沈星河,少不了要跟在沈星河不遠處,隨時留意他身邊的動向。
顧九思在幾番考量下,本是做好了讓慕星辰留下的打算,可想到沈星河時,又改變了主意。
沈星河教導他底下的弟子時,從來都不會獨斷專行。他為他的弟子做決定前,會問每個人的意見,只有他們同意了,他才會真的做決定。如果他們有不認同的,只要他們有正當的理由,沈星河也會同意。
道門的青年才俊都想去秘境,很多人都未必是為了靈寶,只是想去見見那里的模樣。上輩子沈星河的徒弟們纏著他去秘境,想去的理由也僅僅只是好奇。
慕星辰也是他的孩子,被他養在府里很久都沒有出門。他應該好好學著沈星河做師長時的樣子,若是慕星辰想去九天煉,他沒有理由也不該拒絕。
可這一次慕星辰沒有回答,顧九思看了他一眼,就看到他正目不轉睛地盯著不遠處,約莫從頭到尾都沒聽到他在說什么。
他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一個頗為眼熟的人站在燈火下,又很快隨著人流消失在了人群里。
僅僅不到片刻,顧九思也能看清那人的模樣。
那人穿著一身鴉青色的衣裳,五官凌厲,生了一雙不甚明顯的異瞳。他一只眼睛黑的像深潭,另一只眼睛則泛著隱隱的藍光,是一副極為英俊的長相。
慕星辰就這么一動不動地盯了他半晌,在他走后都沒有移開目光,才會連他說什么都沒聽到。
顧九思忍不住輕笑出聲,“我發現你倒是也挺會說胡話。”
慕星辰終于回過神,“爹爹,我什么時候跟您說過胡話?就是我小時候不懂事騙人,我也都是騙別人的。”
“是嗎?”
顧九思學著他的樣子,把頭輕輕地往那人離開的方向一點,調侃道,“溫婉可人?善良乖巧?”
“不過有一點倒是沒說錯”,他看見慕星辰的臉慢慢變紅,還是收斂了些,“確實是一見鐘情。”
顧九思白天聽慕星辰說他對道侶的標準還覺得擔心,生怕自己這個得人心不久的半吊子沒辦法給他們一個機會。現在一看,他的擔心倒是多余了,慕星辰哪怕失憶了,還是在人群中一眼找到了他忘記的道侶。
“我才沒有一見鐘情”,慕星辰小聲地反駁道,“我只是覺得他穿的衣裳不對勁。”
不對勁?
顧九思想了想他上輩子見到他道侶時的穿著,樣式他記不太清,但大致是差不多的,顏色似乎也沒變。
“你覺得他的衣裳哪里不對勁?有哪個地方特別的嗎?”
“不是哪里特別”,慕星辰撓了撓頭,“我只是覺得顏色不對勁。他不該穿鴉青色的衣裳,他該穿月白的,就像他眼睛的顏色,就像……”
“天上的月亮。”
慕星辰沒說出口的那句,顧九思幫他接了下去。慕星辰有些驚訝地看著他,似乎是在想他怎么知道。
顧九思怎么會不知道呢?
二十多年前他在最后一刻趕到慕星辰的面前時,就見到他跪在血泊里,全身血液似乎都流了個干凈。若不是慕星辰天賦異稟,勤學苦練,有一身道行和他給的靈寶撐著,怕是早就斷了氣。
可就是那副模樣,慕星辰在昏過去前,拼盡全力說出的話,也只是一句讓一讓。
那時的顧九思沒懂那句話的意思,現在卻明白了。
他到的那夜是人間的滿月,月亮最圓的時候。他站在慕星辰的面前,把那輪滿月擋了個干凈。慕星辰讓他讓一讓,是想看他身后的月亮。
慕星辰在最后也想看那個月亮,可他想看的不單單是月亮。
月白又叫月色,不是指月的純白,而是指月亮泛著隱隱藍光的顏色。他想看月亮,是因它像極了他道侶那只黑色卻又泛著隱隱藍光的眼睛。
慕星辰到最后也想看的,不是天上的月亮,是他拼盡性命護著卻沒有回頭的道侶。
“若不是你從某方面來說挺有出息”,顧九思輕嘖了一聲,“我可能會殺了他也說不定。”
“我哪方面都很有出息”,慕星辰聽到出息兩個字后忍不住反駁,“從小到大,爹爹您手下那幫妖魔的徒弟沒有一個能打得過我的,您曾經的護法還被我打哭過。”
“也就是后來不行了”,慕星辰隱約覺得他不該在他爹爹面前談他根基盡毀的那段,他心里有一個聲音讓他不要在爹爹面前提這件事。他連忙岔開了話題,“對了,爹爹,您后面還說了什么?”
“沒什么,我也只是問你想不想去九天煉看一看。不過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你很想去逛一逛。”
慕星辰有些不好意思,“聽說里面很好玩。”
而且,剛剛看到的那個人約莫也會進九天煉,他想看看他。
顧九思站起身,輕輕拍了拍他的腦袋,往沈星河的方向走去,“那就進去看一看,我在你身上和這里的宅子下了禁制,有危險時能立馬把你從秘境拉回宅子里。”
這次盛典上聚集著當世道門幾乎所有的門派,有些門派建立的時間可以追溯到兩三千年前。即便如此,也沒有一個門派會質疑建派時間不長的凌虛派坐在了主場的位置。
顧九思沒有帶著慕星辰進去,而是混在外圍的小門派里。沈星河坐在最高處,四處皆是明亮的燈火,將一切都照得亮堂堂的,仿佛沒有一絲一毫的陰霾。
所有人都聚在他的身邊,沒有人對他成神失敗這件事指手畫腳,對他只有滿心的崇拜和艷羨。
顧九思坐在黑暗的角落,怔怔地望著亮光下的沈星河,心想這才是道門之首,問鼎天道第一人該有的樣子。
如果沒有他,無論是現在還是十年后,沈星河都會一直風光霽月,他會成為神,站在這世間的頂端。
可就是因為有了他,沈星河甚至沒能參加三年后的道門盛典。他成神之日被邪魔歪道勾引在床榻的流言傳的到處都是,曾經崇拜艷羨他的人都改口說他道心不穩,不配做道門之首。
便是后來天下大亂,沈星河以一己之力斬斷凡間與妖魔兩界的聯系,屠盡了天下作亂的妖魔,又坐回了他道門之首的位置,卻到底是不同了。
直到上輩子沈星河背上他的孽債險些身死道消的那一日,那些前來千絕峰拜訪的人所談論的,也不是沈星河的道心無瑕和他的功績,而是他跟邪魔歪道的風月。
顧九思是沈星河風光霽月人生里,最骯臟的污點。
他不得不又一次無可奈何地承認,他就是他身邊人一切悲劇的源頭。無論是他死去的親人,還是他依然不死心愛著的沈星河,他們的一切苦難,都是他帶來的。
他還能替慕星辰去死真的太好了。他沒多久可活,又能在死前攔著沈星河進無盡淵,真的再好不過了。
顧九思像認命一般松了口氣,端起一杯酒一飲而盡,全然沒有注意到有人也在看他。
那個坐在高位上,在萬千燈火里風光霽月的人,毫不費力地穿過人來人往的大堂,將目光落在了躲在黑暗角落的他身上……
(https://www.dzxsw.cc/book/37866290/33666071.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