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改變
顧九思和幾個小徒弟相處了半個月,越發覺得沈星河攬下的這活計,跟小孩子過家家也沒有什么區別。
無妄城這個名字出來的時候,原是為了同外界的枉死城相對應。
世間生靈只要不是經歷正常生老病死,而是遭遇各種意外死去,心中又含有一口怨氣不愿投胎,他們死后就會變成冤魂聚集在枉死城里。
只有他們原本的命數到了,又或是害他們的兇手認罪伏誅,他們才能等到下一次輪回投胎的機緣。
換句話說,枉死城也就是陰間的監牢。只有在牢中待到他們命數里原定的死期,冤魂才能被赦免出獄。
顧九思背上那上萬條人命時,枉死城曾經人滿為患。地下一時承載不了這么多人,于是有數千冤魂跑上凡間,想盡辦法找顧九思索命。
只可惜那時候的顧九思不太正常,已經沒了人心,成了個蒙昧到畜生不如的東西。
他對自己喪盡天良的殺人行徑毫無所覺,不僅沒能有半點羞恥悔恨之心,更是一心撲在斬殺妖魔上。
全天下的妖魔都談顧九思色變,恨不得躲進棺材里再將自己埋起來,生怕自己成了顧九思劍下的亡魂。可即便如此,也沒能阻擋住顧九思走一路殺一路,妖魔們的尸骨總是東一塊西一塊地散落在他腳下。
按理來說,事情本不該發展成這般模樣。
人殺萬人可為魔,魔殺萬人則為尊這句話數千年前就在世間流傳,卻也從未成真過。
顧九思即便殺了上萬人,他在凡人之中也不能算是多獨一無二。
每隔不到兩百年,凡人就會發動大規模的戰事,莫說是屠城,便是一次坑殺數萬乃至十萬人,也只是少見,卻從來不是沒有。
妖魔們向來都是躲起來看熱鬧,要不就是混在凡人之中,跟著他們殺一路或是吃一路。沒有誰意識到會有這么一天,這群人里能出來一個顧九思。
等他們意識到的時候,顧九思已經到了任誰也不能抵擋的地步了。
天道落雷四十九日,將他劈得骨肉分離,只剩筋脈勉強連接腿腳。冤魂們追著吃他掉下來的血肉,恨不得拆他的骨頭,啃他的神魂。
顧九思傷口愈合的速度趕不上受傷的速度,腐肉和新鮮的血肉在他身上總是交替出現,上一瞬他的身體才愈合,下一瞬他就被雷劈倒在地,半邊身子都現出森森白骨。
他似乎也不覺得痛,被劈斷腿就用手爬,手斷了就起來用剛長好的腿走。
天雷落下時,萬物皆不可近前。他所過之處寸草不生,遍地都是干涸的血跡和焦土,到后來連冤魂都覺得沒意思,不再趁著天雷落下的間隙撕咬他的身體。
顧九思依然恍若未覺,拖著他那半人半鬼一般,隨處可見白骨腐肉的身體,帶著天雷一路殺到了人妖魔鬼四界的交界地,雁蕩山。
那個時候凡是知曉此事的生靈,心中都在想他約莫是要一路殺到妖魔的老家,將他們屠殺得一干二凈,絕不留一個活口。
妖魔兩界更是頭一次真正結盟,連剛會走的孩子都被拉上了戰場,就等著跟顧九思決一死戰。
那場戰役的結果可想而知,雁蕩山鋪了一地的妖魔骸骨,血流得連土壤都瞧不出顏色。真正死在顧九思手上的妖魔還不到五千,剩下的就已經被嚇得不能動彈。
也就是在那天以后,世間突然有了一個傳聞,天道同顧九思達成了某個約定。
沒有人知道那個約定是什么,只是從那以后,顧九思恢復了神智,推倒上任魔尊的無雙城建立了自己的雁歸城。
他一人統領了正道以外所有的一切,無論是魔修,是妖還是魔,一概跪倒在他的腳下。魔尊的稱呼顯然也不怎么適合他,顧九思成了尊主,凌駕在所有邪魔歪道之上。
那些吃了顧九思血肉的冤魂從此消失在世間,有人說他們全都投了胎,有人說他們神魂俱滅從此空無一物。
這些說法從來沒有定論,只有一點能被證實,枉死城徹底從世間消失。五六十年以來再也沒有上來托夢給親人,求修道人士想辦法投胎的冤魂。
現如今,若是有誰想看看當年枉死城的風貌,也只能到九天煉的無妄城來找一找。
在九天煉里死去的生靈魂魄不受外界約束,會永遠逗留在無妄城中。只有將進入無妄城的生靈留下來一命換一命,無妄城的冤魂才能通過奪舍的方式離開九天煉,前往外界轉世投胎。
顧九思一開始就知道它名字的由來,他們需要奪舍才能逃離這件事,卻是在上輩子進入無妄城以后才知道的。
那時候他們到城中已是夜間,茶樓酒肆都擺滿了美酒佳肴高聲迎客。大紅燈籠掛滿了每一家商鋪,就連巷子里都被照得燈火通明。修士和妖魔坐在一桌喝酒賭錢,男男女女結伴在一起看燈猜謎,熱鬧的幾乎讓人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慕星辰被他約束在府中多年,看見這般熱鬧的景象自是覺得新奇。他從街頭走到巷尾,每一家商鋪他都逛了一遍,然后同顧九思說,“我覺得有點可惜。”
顧九思原想交代他幾句,聽到這句話便來了興趣,問道,“哪個地方可惜?做得沒有府上的廚子好吃,還是不如你做得好看?”
他這話本是揶揄慕星辰做飯頭幾天喂吐了身邊所有仆從,害得屬下半個月后向他匯報依然心有余悸的事。
慕星辰卻因為跟他從未挑明血親關系,絲毫聽不出親近之意,反倒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認真答道,“我們做出的菜肴和這里一比,實在是自愧不如。可是可惜也就在這里,這么好的東西,為何要全都下毒呢?”
話音剛落,無妄城就變了模樣。
所有人都在這一刻轉頭看向他們,大紅的燈籠也變做幽綠的鬼火。
慕星辰將目光從那些爬滿蛆蟲的菜肴上收回來,看起來頗為生無可戀,“原本我還想哪怕忘記帶錢吃不到,問一下食譜也不錯,現在倒是覺得不帶錢也挺好了……”
顧九思當時就想他外甥可真像他阿姐,在這種狀況下依然臨危不亂,還有閑心注意旁的事情。
若說有什么不同,大概就是他阿姐為了保護他便是害怕也要裝作無事發生。慕星辰卻是真的會平安無事。
顧九思斬殺蜂擁而來的冤魂時,還能抽出空問道,“除了那些菜肴有問題,你就沒有察覺出其他不對勁的地方?”
慕星辰坐下的動作頓了頓,模樣像極了被夫子突然提問的門生,好半天才磕磕巴巴地回道,“這里熱,熱是熱鬧了點,但,但是沒有孩童。”
顧九思聽到滿意的答案,點了點頭。
九天煉兇險異常,能進入這里的可以是任何生靈,卻絕對不會是孩童。這些冤魂便是再努力營造凡間那副美好熱鬧的景象,也無法憑空造出那些手無縛雞之力,時時刻刻要跟在爹娘身邊的孩童。
上輩子顧九思殺了不到半個時辰就停了手,一是他早已發現冤魂殺完以后又會原地復活,二是冤魂的哭聲實在是太刺耳了。
他們一見打不過,就開始痛哭他們有多委屈。自從死在九天煉以后,他們就被困在無妄城里永生永世出不去。第一關密林又那般難闖,好不容易有個活人進了城,眼看著就能奪舍逃出去,他們還打不過。
顧九思被吵得頭疼,慕星辰卻動了惻隱之心,安慰道,“殺人奪舍的法子這般陰毒,出去了也說不定會被天道誅殺的神魂俱滅,待在這里至少不會再死了。”
冤魂們頓時變了臉色,停在那里哭也不是打也不是,就連本就慘白到發綠的臉也變得更綠了。
顧九思實在忍不住,笑道,“也就來到這里的是我,你們才會做出這般姿態。若是換了個弱者,你們怕是早就把他們吃干抹凈到連渣都不剩了。”
“可是跟我哭求示弱又能有什么用呢?”
顧九思一劍劈開半座無妄城,帶著慕星辰走了出去。身后的城池慢慢恢復原狀,冤魂們被無形的枷鎖困住,距離外面只有一步之遙,卻始終踏不出半步。
在一切痕跡都被抹除時,顧九思輕嘆道,“我又不是沈星河,哪里會心善到管你們的閑事。可若是來了,你們又能收起惡念,不對他護著的那些人下手嗎?”
從他聽說沈星河的那一天開始,他就清楚他一定會受苦。世間生靈他都想保護,可若是生靈互相爭斗,自相殘殺時,沈星河又能幫誰呢?
他阻擋得了一次爭斗,那下一次,下下次呢?
總會有那么一天,沈星河會被他所庇護的人們背叛,陷入兩難的境地里。
那時的顧九思尚未把沈星河放在心上,雖提前預見了他日后面臨的未來,但也從未想過做些什么去阻止。
以至于現在的他坐在酒樓看著底下人聲鼎沸的夜市,瞧見沈星河那幫小徒弟勾肩搭背鬧做一團,心中除了悔恨倒也沒有旁的想法。
沈星河來了以后,就將無妄城的冤魂悉數送到陰間。只有實在不愿走,又沒有害人之心的才被留了下來。
殺人奪舍的無妄城連半點陰森的模樣都瞧不見,反倒真的像極了人間的夜市。
沈星河向來不愿過多干涉其他生靈的命數,也甚少不聽任何解釋就動用他雷厲風行的手段。
他會這么做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上輩子沈星河真的面對過兩難的困境。他被這困境逼得走投無路,才會在重來一次后,率先把這里變成小孩子過家家的地方。
顧九思忽然有些不懂,沈星河已經被逼到了這種地步,世間生靈便是再耍什么手段,在他面前也不過是惹人發笑的跳梁小丑。
既然如此,他真的有必要待在這里嗎?
顧九思終于想通自己不能再用擔心他的名義出現在他面前,他每多待一刻,對沈星河來說都是添堵。
要不然他也不會半個月都沒跟沈星河說上一句話。
可就在他決心離去之際,沈星河又一次主動走到他面前。
——————小番外————
我還是褻瀆了神明,準確地來說,褻瀆了一半。
上神沈星河從九重天落下來的那日,想得到他的神仙妖魔從南天門一路排到了地界。就在一眾大佬為了爭奪上神大打出手時,我偷偷把上神帶回了我的狗窩。
哦不,現在應該稱呼它為洞府了,世外高人的洞府。
上神沈星河是天界戰力第一的神,也是樣貌最為出挑的神,他便是什么都不做,只是坐在那里,都讓我那寒酸的狗窩一瞬間變得金碧輝煌,高不可攀起來。
可誰又能想到,這般高不可攀的神有一天會跌下凡塵,落到我這半仙半妖的雜種手里呢?
說這話時,我的表情一定很欠打,但是當事人的表現卻很是平淡。他看都沒有看我,自顧自換下渾身是血的衣物后,便毫無芥蒂地躺在了我的床榻。
我以為他不懂我搶了他回來是要做什么,便上手去扒他的里衣。
這應該是第一次有人對地位尊貴的他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他該憤怒,該怨恨,至少不該如此波瀾不驚。
可他的眼中卻什么都沒有,他就那樣平靜地看著我,在我猶豫不定的時候,拉著我向下倒去。
神終究是神。
*
我第一次見到沈星河的那日,便知道了什么叫做天壤之別。
那日桃花開得正好,風吹落了滿地的芳菲,我趴在泥潭向上看時,便看到他乘風而來,隨手斬殺了欺壓我的妖魔。
我是神仙和妖怪茍且所生,一生下來就是個天所不容的雜種。仙界妖界皆不容我,誰見了我都能踩我一腳,沖我身上吐唾沫。
沈星河是唯一一個對我伸出援手的存在。
在我被折磨得生不如死,遍體鱗傷時,他在一片金光中乘風而來,將對我拳打腳踢的妖魔斬殺殆盡。
我從未對天許愿,可那一日,天神真的來了。
沈星河來此自然不是為我。妖界生亂已久,本著長久發展的原則,仙界決定幫妖界平了這場禍事。
我所在的惡境成了上界剿平的對象,沈星河作為天界戰力第一的神,自然成了整件事里最大的功臣。
不過誰也想不到的是,短短兩三百年之后,沈星河會因此受牽連,生生被剔了神骨,一身修為盡失。
*
身為一個兩界不容的雜種,我很早就意識到了環境的重要性,于是在沈星河順手救了我沒多久,我便收拾行李去了人間。
那里的凡人自在又包容,打小就不信鬼神。住我隔壁的王婆前幾日還為了求子吃齋念佛,轉頭就因為老天不下雨加入了找龍王爺算賬的行列。
在親眼瞧見她攛掇隔壁王二麻子家的小兔崽子沖龍王爺的雕像撒尿后,我就堅定了留在人間的決心。
不得不說,人間真是有一個有趣的地方。
我很快就被花花世界迷了眼,早就忘了自己的身份,以至于我再次聽到沈星河的消息時,已經是他被剔了神骨之后了。
號稱通曉三千事的萬齡蟲告訴我,曾經撞倒不周山柱引發天塌地陷的魔族,在銷聲匿跡了三萬年后又一次卷土重來。
那群在天上終日享樂的仙家們,竟在什么也沒做的情況下,被恐懼沖昏了頭腦。
為了將逐漸復生的魔族掐滅在萌芽之中,天帝與妖界簽訂了共同抵御外敵的盟約。
而這盟約實現的首要條件,便是上神沈星河必須被打下凡間,永不為神。
至于上神沈星河必須受此對待的原因,對外的理由竟是妖界要為了他們在惡境慘死的子民復仇。
說實在的,我是很不懂他們的理由。
作為惡境土生土長的子民,我從未在里面見到任何妖族的統治者就不說了,我從來沒在里面見過一個正經妖怪也不說了。
這三千世界除了凡人,誰不知曉惡境是妖界罪犯的放逐之地。
活在那里的妖怪早就被開除妖籍了,現在來說什么子民,是不是有一些不要臉了。
再說了,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剿滅惡境還是當時的妖皇向天帝發出的請求呢。
話雖如此,沈星河還是因為這莫須有的罪名被剔了神骨。
曾經尊貴無比的上神,世間絕無僅有的天生神,一朝墜落,在下面等著接住他的人,肯定如浩瀚煙海,不計其數。
抱著這般的想法,我當時并沒有打算救人。
螢火不可與皓月爭輝,我這般法力低微的雜種,又是哪來的資格跑到他的面前。
我聽完八卦便很快離去,萬齡蟲卻說他能讓我看一場好戲,只要三千兩黃金。
在人間做了幾百年戶籍外人士,簡稱法外之徒的我,這點錢在我眼里自然不算什么。
可我有錢,不代表我就該被宰。活了這么些年,我可沒見過哪場戲能夠值三千兩黃金。
我輕蔑一笑,轉身離去,萬齡蟲的話此時卻如驚雷一般炸在我的耳邊——
上神沈星河的活春宮,你覺得值不值?
呵——
*
我醒來的時候,已是第二日的黃昏。
沈星河換了一套新衣坐在門口看我種的桃花樹。
那套衣服是金絲白云紋,穿在他身上,趁著他愈發的高貴冷峻,與我頭一次見他時并無半分區別。
沈星河恰在這時轉頭看向了我,吹落的桃花飄在了他的發間,他的目光澄澈如水,安靜無波。
不知為何,我幾乎在一瞬間就想逃竄回屋,下一瞬卻因為腰痛停在原地。
那個劇痛一下子便提醒了我,昨夜我們倆之間發生了什么。我想起來沈星河如今是一個被剔了神骨,手無縛雞之力的廢人。
便是我最后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也是因為沈星河無力反抗。
還有什么比一朝墜落,又與一個雜種勾結在床榻更令人欺辱呢?
若我是沈星河,在遭受如此對待后,便是拼了性命,也要將欺辱我的那人千刀萬剮。
可我不是沈星河,真正的沈星河就那般安靜地坐在我面前,眼睛里連一絲一毫的仇恨與感情都沒有。
就在我以為剔神骨時出了差錯,天上那幫白吃飯的仙家動手時傷了沈星河的腦子,我聽到有人喚了我的名字。
裹挾著桃花香氣的風中,眼前的人說,
“又見面了,顧九思。”
沈星河給我煲了碗烏雞湯。
湯里面約莫放了些東西,香味一路從山頭飄到山尾。
我端著雞湯站了兩個時辰,也沒敢喝一口。
沈星河是天界乃至世間最強的存在,他經歷了無數的戰役,僅憑一己之力便撐起了人口不足的神界。我想過他沒那么容易自暴自棄,可他的適應能力似乎好的有些過了頭。
我思來想去,深覺這是那兩個剔骨神仙的鍋,沈星河一定是傷到了腦子。
許是我站得時間太久,沈星河開口跟我說了第一句話。
“湯沒毒。”
我手一抖,險些將湯打翻在地,又實在不好意思當面問他的腦子怎么樣,只好隨便尋了個話題。
“燉湯的鍋哪來的?”
話一出口,我便后悔了。我孤家寡人一只妖,不吃不喝已經好多年。偌大個洞府,莫說是鍋了,連雙筷子都找不到。
法力盡失的沈星河找到鍋的理由有很多個,卻沒有一個是我應該知道的。
我越想越覺得痛心疾首,正欲轉移話題,耳邊響起一瞬短促又帶著些許愉悅的笑聲。
他穿著一塵不染的白衣,一雙漆黑的眸子還能尋到零星的笑意。他是那般的耀眼,一如當年初見,只消一眼,便誤了我的一生。
我忽然什么都不想了,只愿時間停在這一瞬,日后午夜夢回,也會是個美好的令人不忍打破的夢。
他卻又一次開了口,竟是認真地回答我那荒謬的問題,“大王村的王婆給的。”
王婆是與我最為熟識的凡人,也是我身邊最藏不住事情的人,她既瞧見了我藏這么個美男在家里,想必到不了明日晌午,我這洞門外就得站滿人。
我想了想,這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一陣風吹來,揚起他身后一地桃花,那景象一如以前,仿佛他從未變過,可分明什么都變了。我還是忍不住開了口。
“你都不會怨嗎?”
這世間誰不知道他是最尊貴的神,天帝之位本該是他的,萬物生靈都該是他的臣子。只要他不想,誰又能把他逐下天,剔了他的骨?
他明明能反抗的,可他偏生什么都不做。他就這么被逐下天,跟我這么卑賤的妖怪在一起,他都不會怨的嗎?
我也不知我到底是在為誰不甘,又是不是借著他看到了被命運□□得我。
他卻很是云淡風輕,平靜地瞧著我。
‘我誕生那年,神族興盛,未有誰想過衰敗之時。后來天地浩劫,我族十不存一,他族卻獲得喘息之機。短短不過百年時光,世間生靈便比我族多了數千萬倍。那時我方知曉,萬物皆有終時。天道予生又賦死,既始且終。’
他嘆了口氣,目光灼灼地看著我,又像是看別人。
‘大道無情,神亦無情。’
‘有情的神是活不久的。’
我不清楚有情的神能不能活得久,沒了神骨的沈星河卻是真的活不久了。
他被剔了骨,修為盡失不說,全身經脈也遭了重創。這世上生靈修煉全靠經脈,稍微損傷一點都難以進階,毀壞成沈星河這般的,怕是早就下去見閻王了。
沈星河能像現在這般已經是奇跡,我希望他能像凡人那樣活百年簡直是癡人說夢。
青艾這樣說我癡人說夢的時候我閉上嘴沒說話,可他讓我趁沈星河還沒老的時候好好玩幾年,省得扔了可惜的時候,我動手跟他打了一架。
說是打架,其實是我單方面地毆打他。青艾早年為情受了些傷,我讓他一手一腿他也打不過我。
我將他揍得鼻青臉腫,揍到最后我卻覺得委屈了。
沈星河活不久了,這件事從把他帶回來的那刻我就知道。他傷的那么重,仿佛我眨一下眼的工夫,他就會消散而去。
我想了很久,覺得世上沒有比我更適合的丹藥了。我是神仙和妖怪所生的雜種,也是世間最補的丹藥。
這件事我隱瞞了很久,心想無論是誰發現了這個秘密,我都會殺了他,卻沒想到最后是我主動坦白。
可我這個最補的丹藥也救不了沈星河,除了第一次我假意威逼,之后的這些天我們誰都沒提這件事。
青艾冷眼看了我半天,怒罵我是全天下最大的傻子后便氣沖沖地離去。
我確實是傻子,但青艾不懂,我從來沒希望沈星河能像凡人那般活上百年,我只是希望沈星河不要徹徹底底地從世間消失。
沈星河是見不了閻王的,他是天生的神,便是被剔了神骨,他的歸處也只會是虛無。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我上的了天也下的了地府,可這兩處皆沒有沈星河。
沈星河沒了,便是真的沒了。
我從王婆那里捉了只小奶狗,毛色純黑,唯有胸前長了一撮白毛。
王婆拼了命地攔我,活像我奪了她的心頭肉。我看著她時,忽然明白了青艾看我時的心情,恨鐵不成鋼。
她是一個凡人,怎么也奪不過我,沒多久我便掐了個昏睡訣,將她放倒在床上。幫她蓋好被子,正欲走時,我發現她的手正抓著我的衣擺。
她是極喜歡那只小奶狗的,我知道。它是她的心頭肉,我也知道。
我在床榻前看了早已陷入睡眠的她半晌,終究還是嘆著氣走了出去。
拎著那只小奶狗到家時,沈星河正坐在那棵桃花樹下,黑如深潭的眼睛里是灼灼的桃花。
他似乎是很喜歡那棵樹的,這幾個月來,他總是安靜地坐在那里,一言不發。
我拎著狗準備進屋,他轉過身,瞥了小奶狗一眼,很是稀疏平常地問我,“今晚想吃什么?”
他的廚藝很好,好的有些過了頭。
任何食材到了他手中,都會變成珍饈。
從那碗雞湯開始,他日日為我洗手做羹湯。我從一開始的驚訝猶疑,慢慢倒也開始習慣。
山澗里最不缺的就是魚,他是慣于拿刀的,手指上下翻飛間,原本還活蹦亂跳的魚便被處理得干干凈凈。
若是死在他手上,想必會少受很多苦。
我瞧了他很久,他轉頭望向我。
他一句話也沒問,看我的眼神中既沒有怨恨也沒有鄙夷,仿佛只是對我看他太久這件事覺得疑惑。
他真好啊,安靜又溫柔,內斂又強大,便是被剔了神骨,也沒有半分污濁之氣。
“你要跟我睡覺嗎?”
我說完便笑了,只當這是胡話。他停下動作瞧了我半晌,忽地輕笑一聲,隨后又似是沒忍住般,連平日里瞧不出情緒的眼睛里都盈滿了笑意。
我頭一次見他這模樣,原來他笑的時候是這般好看,這世間萬千顏色都不及他半分。
“好。”
落日昏黃時,他洗凈手將我打橫抱起,走向了床榻。
沉青從天上下來時,沈星河正在給我燉湯。
這幾個月相處下來,我越發覺得他當神仙的日子應該很無聊。他好像沒什么有趣的愛好,既不愛聽戲,也不愛出門踏青,整日里不是看門口那棵桃花樹,就是給我這個妖怪燉湯。
算上今天這次,他已經給我燉了三十五種湯,絲毫不擔心我這妖怪會覺得膩。
天天喝湯,怎么會有人不覺得膩呢?
沈星河真該感謝我是個妖怪。
我在心里腹誹幾句,端著湯便往肚里灌,那個倒霉催的沉青便是在這時到了我家,直愣愣地出現在我面前。
我沒被當場嗆死,真的是世間奇跡。
我站在原地咳個不停,始作俑者沉青倒像個無事人站在那里,仿佛突然出現在別人家里,驚擾主人的傻子不是他一樣。
他這模樣當真欠打,我是越看他越不順眼,越看越氣,于是咳得越發厲害。
沈星河剛開始還只是撫我的背幫我順氣,后來見我咳了半晌也不見消停,只好將我虛摟在懷里,一邊輕拍我背,一邊在我耳邊說他做神仙時運氣的口訣。
他做這些親密的舉止時行云流水,沒有半分不自然,仿佛我不是趁他傷重擄他回來得妖怪,而是他的愛侶。
若是換作以前,沈星河這般待我,我便是不覺得這是做夢,也得懷疑沈星河莫不是得了失心瘋。
許是那湯真的沒有白燉,他待我好不是一星半點,我竟也生出幾分自信,被如此呵護也不覺得有什么不對。
沈星河天性沉著,地位又異常尊貴,在天界幾乎沒有聊得來的朋友,沉青是唯一能跟他聊上半柱香的存在。
我不清楚沉青對此抱有什么看法,沈星河卻是真心實意地拿他當朋友。
這些時日相處下來,我逐漸意識到沈星河是個十分好懂的人。許是他的地位和力量過于強大,以至于這天地間沒有任何能夠傷害他的存在,他不需要自保,也就不需要任何偽裝。
如果沈星河對沉青沒有任何好感,他就不會允許他三番四次地在他面前說廢話。
沉青如今敢當面勸沈星河離開我這個以色侍人的妖魔,或許也是因為他意識到了這一點。
他這樣做無非是想讓沈星河在我跟他之間做選擇,好讓我認清現實,知難而退。
不得不說,他實在是個很聰明的神仙。
我向來是最害怕有人拿我跟他人做選擇的,我很清楚地知道,沒有人會選擇我。我能夠被人喜歡,也能被人尊敬,可我永遠不是那個被堅定選擇的人。
青艾喜歡我,可他更喜歡那個讓他受了情傷的人。他為了那個人傷筋動骨,修為盡散,絲毫不在意收斂他尸骨,幫他復活的我是什么心情。
小花兒尊敬我,可她更尊敬那條不負責任的黑狼。她為他懷了六個月的妖胎,為人的生氣被那小狼崽吸食得干干凈凈,不過二十的年紀,就已經蒼老到如同六十的老婦。
青艾自嘲地說他陷入了一場噩夢,小花兒笑著讓我喊她王婆,他們又回到了我身邊,卻都沒有好好的回來。
可即便如此,他們始終選擇放開我的手,一次又一次。
我從未被選擇過,這次也一樣。
我就說這段日子好的過了頭,原來噩夢在這里等著我。
真可怕啊,噩夢真可怕啊,我下意識地發起抖,心想這次再沒有神明救我脫離深潭了。
我的神明,他拋棄我了。
*
我墜落在悄無聲息的黑暗中,只覺得天地安靜得可怕,仿佛又只剩下了我一個人。
或許我早該習慣的,從我被父母拋下的那一天,我就該明白,我注定是天地間的異類。
這世間無人與我同路,無人與我度一生。
在這茫茫的黑暗中,我忽然聽見有人呼喚我。
“我在這里,顧九思,我在這里。”
有人將我摟在懷里,撫摸我的頭發,一遍又一遍的,溫柔地對我說,“我在這里。”
那個人是誰呢?我覺得疑惑,誰會留在我身邊呢?我想看看他,我想問問他,能不能不要走,能不能留在我身邊?
我不想再被人拋棄了,我也可以很好,為什么誰都不要我?
無論是誰,無論去哪里,請帶上我吧。
我掙扎著醒過來,眼睛被陽光照得睜不開,我什么都未看清,一只手伸過來遮住了我的眼睛。
沈星河在我身后輕嘆一聲,“睡一會兒吧,眼睛都哭紅了,從今以后,不會有噩夢了。”
我把小狼崽帶回來的第十六天,小花兒敲響了我洞府的大門。
她氣喘吁吁,風塵仆仆,衣擺上沾滿了草屑和灰塵。她在深山里走了十六天,遇到過蛇蟲鼠蟻,狂風暴雨,我看見她跌在泥坑很多次,又看見她隨手抹去污泥,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她本來是走不到這里的,我給整座山下了禁制,讓她只能不斷的繞圈。除了回頭和死,她本沒有其他路能走。
我終究還是不夠狠心。
小狼崽一生下來便很聰慧,在我這里待了這些天也沒有反應。小花兒一來,它便如箭一般從我身邊竄了過去,仿佛它一直以來都知道我是那個害他們母子分離的兇手。
我看著沖我嘶吼,向我露出獠牙的小狼崽,又看了一眼站在我對面的小花兒,到底還是沒忍住嘆了口氣。
小花兒或許忘了,她曾經像她的小狼崽一樣,站在我的面前保護我。她曾經為了我舉起武器,向那些想要加害我的村民大聲地喊,她就是妖怪養大的孩子,她永遠都是妖怪的女兒,誰想傷害我,誰就要先從她的尸體上踏過去。
我見到她的那天,她都已經七歲了。她不需要我照顧她吃喝拉撒,我也不是一把屎一把尿把她帶大。說我是她的父親,實在是夸大了。
我所做的,僅僅是把她帶在身邊。
她在我身邊待了十二年,從一開始的沉默寡言變得愛使小性子,高興時喊我爹爹,不高興就喊我糟老頭子。
我一個妖怪,又不會變老,我明明容顏不變,青春永駐,她喊我糟老頭子卻喊得異常順口。
每每問她,她就愛拿我的年齡說事。世人都說千年的王八萬年的龜,我也不過勉強夠上三個王八,離龜還差得遠呢,哪里有那么老。
跟她裝模作樣爭辯的時候,我從未想過,有一天她會老去,快的讓人措手不及。
說來可笑,她帶著妖胎,骨瘦如柴地出現在我眼前時,我這個被爹娘拋棄的雜種,竟然體會到了為人父母的悲痛和恐懼。
她是我帶大的孩子,我想象過她嫁為人婦的樣子,我給她準備好了嫁妝,我以為我能接受她的死亡。
到頭來,不過是我在欺騙自己。
天下生靈皆有命數,我終究強求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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