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離別
如鶯未曾料到的是,她與云舟約定的重游寧源湖,不能成行了。
那日春朝,他被兩個好頑笑的小姐灌了酒。午后好眠,竟未起得來去乘船游湖。
如鶯午前騎馬繞湖馳騁,已覺游湖之興盡得八分。她識了湖光水色,又品湖鮮美味,至于乘船游湖,去不去都無甚執著。他醉著歇下,她便也在樓臺望湖,未再出去。但云舟醒來,得知如鶯未與眾人乘船游湖,不免自責。
如鶯便安慰他,來日方長,待他回了寧源,二人可再重游。
云舟應下。他書院秋日里原是有秋假的,他便諾言,秋日重回,再帶她逛寧源。
只孟秋,岑老大人便拜訪安家。他匆匆來,亦匆匆走。消息到了如鶯院子里時,岑老大人恐已在進京的途中。
岑、安兩家互換庚帖,原定于今秋岑老大人壽辰后,岑家來安家下定。此時京城的岑廣安卻來急件催岑老大人入京。
岑老大人來安家便是告之自己入京之行,以及岑家短期不再回寧源,意欲定居京城的決定。又道,下定之事,若是安家同意,可待來年安家入京、云舟春闈雙喜臨門之際另行打算。
事出突然,岑老大人來去匆匆,安慶林便當場應下。
如鶯先得到岑老大人離寧入京的消息,過兩日又收到云舟南陽來信。信中所言,亦是他們舉家入京之事。他不日便要入京,游湖之事已成泡影,又盼岑老大人壽辰,她能來京。
如鶯折好信件,朝虞氏道:“娘,您可去過京城?”
方嬤嬤正在縫衣,忽聽如鶯發問,針尖戳破手指,指腹滲出一滴血來。
虞氏道:“去過。”
“您甚么時候去過的?您怎地從未提起?是外祖他們帶您去的嗎?”
“嗯,是他們。已是許多年前的事了。”
“京城如何呢?好不好?”
“京城自然是好的。”
“怎么個好法?”
“龍興之地,歷代天子世居之所,多祥瑞,多榮華,多富貴,世人熙熙,皆向往之。”
這世人之中,亦有安慶林。
他盼過暮春季夏,盼到仲秋,天上的月兒都圓了,他的京官夢也圓了。是正六品戶部的主事,祁尚儒來的信中說的分明。
如今岑家在吏部很能說的上話,祁尚儒在戶部亦得力,兩廂合力,區區主事,并非難事。他高興地幾夜未曾好眠。他來到虞氏院中,躊躇滿志,意氣風發,再不見當年潦倒模樣。
他道:“音娘!”
虞氏抬頭看他。
他道:“音娘,吏部那邊已給了準話,我得了戶部主事之職!”
當年家中寡母為了供他讀書,已是賣盡田地。他科舉再度落第,又聞那銀錢通天的手段,竟也能鋪平科舉之路。
他郁憤難平。自覺無顏面對家中老母,加之銀錢耗盡,天寒地凍之日,他饑寒相交,渾渾噩噩倒在一戶人家門前。他已萌生死志,再無力管旁的。
這戶人家救下他。他偶爾得見救命恩人,竟是個美貌孤女,一人帶著一群老仆過活。他死而復生,始覺自己荒唐;又羞慚交加,堂堂男兒,竟比不過一個弱女子。
他尚還有老母在世,如何能不贍養就輕生?他養上一段時日,身子漸好。她為他備了些行禮,贈與銀兩。他再三道謝,出了她院門。他原是雇好了馬車,行出一段又匆匆返回,徘徊在她家宅前。
家仆發現,又將他請了進門。他知自己配不上她,她雖是孤女,但家中銀錢不缺,又是生得這般貌美,不是他能肖想的。但許是死過一回,又頭一遭生出那般熾熱的愛慕之心。
他忽得生出一股孤勇,竟跪到她面前,道:“虞小姐!我心悅你!不愿就此離去!我愿娶你為妻!此生此世都對你好!”
后來呢?又如何到了今日地步?可就算此時,他的心中仍是有她的啊!他不再是昔年潦倒困窘、昏在她家門口的落第學子,不再是那偏村荒鎮難以糊口的教書先生,他可以帶著她進京,一起享那榮華富貴。
“是英國公府的祁二老爺來的信!我最晚明春必要到任。年末百官入京覲見圣上,往年我只呈公函,今年我想親自進京一趟。暮秋岑老爺子做壽,我必是要去的。此次岑家亦出了力的。我要備厚禮多謝他們!”
他滿面神采,雙目放光,來回踱步:
“音娘!我們仲秋便動身去京城!我借覲見之名進京,先購好宅子,你與鶯姐兒她們在京安頓下來,我們共赴太傅壽宴。覲見完后,我再回寧源打點,明春入京與你們會合。春闈后,我們鶯姐兒與岑家之事便可操辦起來!你說這般安排如何?”
這般安排本是妥帖的。奈何遇著虞氏。
她道:“這般安排尚可。不過,我便不與你們一道進京了。”
“音娘!你這是甚么意思?”
他兜頭被澆一盆冷水。人生得意,圓夢之時,想共賀之人卻那般淡淡,也不以為意。他原本的志得意滿頃刻起了個缺。
他道:“你還是介意鄭氏之事么?音娘,都過了這許多年,你還不能原諒我么?當年,當年我已同你說過,我不知那杯酒中摻了旁的……況且良哥兒與蕓姐兒也這般大了。”
小鄭氏的舅舅是縣丞,她來衙門辦文書過戶,尋舅舅行個方面,接待她的文吏便是安慶林。他生得白,一身讀書人的儒雅氣,衫袍料子雖不貴,但紋樣、做工那般好,穿他身上,襯得他那般出挑。
她眼里再放不下旁的,一心只愿跟了他。
她探得他家,上門攀親,做小伏低,銀錢好禮,哄好了安老太,一杯加了料的酒,擺平了安慶林。
安慶林跪虞氏面前。日日跪,直到她原諒自己才起身。
二人和好后,虞氏竟也順利懷上了如鶯,這本是天大的喜事,可老天爺偏來諷刺。小鄭氏挺著個大肚子敲開安家門,與安慶林一樣,跪在虞氏面前。她的肚子倒比虞氏還大一些。
“茂之,談原諒之事,我們十六年前已經談過了。我原諒了你,所以我們有了鶯鶯;我原諒了你,所以這許多年,我們相安無事。”
他見她這般云淡風輕,心底處涌出一些意難平。她嫁給他,是下嫁,彼時他沒能力給她好的;此時他已做到了許多人不及之事。他能給她更好的,她就一點不動心么?一絲喜悅也無嗎?
他更愿她同個潑婦一般,指著他罵,罵他忘恩負義,責問他京城宅子正院究竟是鄭夫人的還是虞夫人的。他已不是毛頭小子,不會教情愛沖昏了頭,但此時此地,那股難平之意依舊涌動。
他不禁問道:“那你又是何故不隨我進京?”
她道:“這許多年,你應知我。我不喜那些應酬熱鬧,也并不慕富貴榮華。我無大志,只愿家人平安。寧源很好,我已習慣了。這宅子也算得安家一份家業,賣了可惜。我便在寧源為安家守住這份家業吧。”
“你也不為鶯姐兒考慮嗎?岑公子春闈后,必是要在京任職的!鶯姐兒日后入了岑家門,是要在京里過日子的!你舍得下她嗎?”
“茂之,寧源不是你我的故土,但我們都視寧源安家為家。鶯鶯已成人,她與岑公子成婚,便會有她自己的家。他日他們愿回來寧源看看我,自然是最好的。”
安慶林拳拳打在棉花上,氣得拂袖而去。
小鄭氏心里也油煎火炸!
安如鶯攀上岑家,虞氏與那知州夫人稱姐道妹。不,如今已不再是知州夫人,岑廣安已是升任了吏部右侍郎。那是侍郎夫人!屆時入了京城,豈有她立錐之地!可憐她一雙兒女親事還未落定!
眼見安慶林去同虞氏商議進京行程,她憤怒又無力!虞氏那縮頭烏龜,縮在院隅十六載。教她一人勞心勞力,沖在前頭當奴作婢。如今她倒是好,不費吹灰之力,來摘她桃子!
她恨!
瞧見安如蕓在眼前戳著,氣不打一處來!
“蕓姐兒!你那是甚么神情?誰欺負你了?”
安如蕓得知自己父親欲要高升,一個縣令,飛去京城做京官,自然高興。她不高興的是這般快便高升,這般急就要進京城,她與她的七郎之事還未定呢。
她進了京,如何再能見著七郎!她愁眉苦臉,如何能高興得起來。
她回道:“娘,誰能欺負我?爹都是京官大老爺了。她們巴結我還來不及呢。”
“那你喪著張臉作甚?”
“我!我……我就是舍不得寧源,舍不得那些好姐妹。”
“我且告訴你,你最好打消那些荒唐念頭,你的親事在京城。舍不得那些好姐妹,改日邀了她們來府中做客便是。”
安如蕓想的是到她們府中做客,趁機尋了鐘七郎。但見自己母親這副樣子,她并不敢開口提甚么,道:“知道了,多謝娘。”
小鄭氏無力揮手,趕她出去。
她等了不多時,便等到了面色發黑的安慶林。想來在那邊又吃了排頭。她忍不住開懷,做個擔憂狀,道:“林哥,怎地了,是不是虞姐姐提了甚么不好應答的條件?”
“我們可以好生商議,你不必為難。”說罷,遞給他一杯茶。
安慶林接過茶,一飲而盡,道,“她不同我們一起。”
“甚么?她在京城要辟府另過嗎?是不是因為我?”
“不是。她不去京城。”
???
!!!
驚喜來得太快,她道:“虞姐姐……不去京城?這,這是為何?”
“她是品性高潔之人,與我們凡夫俗子不同,不愛京城熱鬧,愿意守著寧源的老宅子過活。”
……這宅子小鄭氏打算賣了換一筆銀錢的。
若她沒瞧見安慶林臉色,恐會以為他說的真心話,見他臉色難看,說著這話,就知他被虞氏氣著了。
她道:“虞姐姐這人,好是好,就是對人冷淡了些。這么多年,她也不愛搭理我。林哥你別介意,我們慢慢勸著些,她許是便能明白了。”
她心里樂開了花。虞氏那人,她還不知道?雖目下無塵,但說出的話絕對是一口唾沫一個釘,作數的。旁人再勸亦是無用。
她樂得哼起了小曲兒。
安如蕓見自己母親一改那日的找茬臉,紅光滿面,不由纏著她要銀子置辦首飾、衣裳,好進京去穿。
小鄭氏無不答應。
安如蕓揣著銀票,假做逛街,支開丫鬟,尋個茶樓包房,與安七郎你儂我儂,難舍難分。安七郎也沒成想,煮熟的鴨子要飛了。他也不戳破,只說些甜言蜜語,海誓山盟給她聽,聽得她辨不著北。
安慶林無甚山盟海誓之言好對虞氏說的,他說的都是利弊權衡,京城如何好,對她們母女二人有利無弊。
虞氏仍不改前言。
他頹喪,道:“音娘,你莫要將話兒說死。我們先這般安排,今秋我帶著鶯姐兒與她們一起入京,安頓好新宅。明春,明春你若改變主意,便與我一道進京。抑或過兩年,你改了主意再入京,這般不好么?”
虞氏沉默地看著安慶林,他狼狽地出了她的院子。
如鶯先前聽虞氏道京城好,原也心向往之。但自得知母親不愿去京城起,她也蔫了。她幾日沒睡好,眼下有了淺淺青色。
她道:“娘,我可不可以不去給岑家祖父做壽?”
虞氏亦收到了岑夫人給她的書信,信中岑夫人力邀虞氏與如鶯同去京城赴宴。她如今也是侍郎夫人了,待虞氏并未有甚么不同。親筆致信,可見是誠意相邀的。
“若你不去,便親自給岑夫人去封信吧。”
如鶯:……
“娘,您不是說京城好么,為何你就不能一道去?”
方嬤嬤道:“鶯姐兒,就聽小姐的話吧。岑老大人壽辰,你先隨了你父親他們進京。你父親不是還要回來么?到時候,你同他一起回來便是。”
“那來年又如何?來年安家舉家進京,娘要留在寧源,讓我一人進京么?”
方嬤嬤道:“姐兒若是成親,不也是要同小姐分開的么。咱們姑爺可不會一直待在寧源。他日中舉,必要做官的。姐兒要跟著姑爺呢。”
說罷,眼圈便紅了。當年她的小姐出嫁,她是跟在身邊的。如今她的小小姐,她是再不能跟在她身邊。
如鶯知是這個理。她若嫁給岑云舟,終有一日要同母親作別。但不是現在。
她見方嬤嬤拭淚,心中亦不好過,道:“母親要留寧源守安家老宅,岑家寧源也有老宅。他日,我也來守寧源老宅。”
方嬤嬤才傷心,又聽她說孩子話,道,“姐兒成了親,要體貼照顧姑爺,有公婆要侍奉,何時輪你來守寧源老宅。”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如鶯只得道,“那我先進京給岑家祖父拜壽,再與父親一道回寧源。成親之事,本是父母之命。但是娘,我不想這般快成親。我要留寧源陪您。”
虞氏道:“可以。”
她想到這樣一座大宅子,只她與母親、方嬤嬤、阿碧,再加幾個下仆,何等暢快舒心呢!
她道:“這么個大宅子,便都是我們的了!到時候,母親、方嬤嬤、阿碧和我,一人一個院子!”
貍奴“喵嗚——喵嗚——”叫,如鶯道,“也給你分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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