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014烏黑
玉絳之轉頭對褚鳶留下一句“在這兒待著”，抽身不見。
碧海霜天只剩褚鳶一個人。
上陽派最高峰的懸鐘上一次敲是在嵇戮大戰。
褚鳶低頭看宣紙上游魚戲紅蓮的畫作，移開鎮尺舉起紙張，迎著風抖了抖。
上面那只鳥很好看，鳥喙堅硬，活靈活現，褚鳶漫不經心琢磨怎么把它扣下來。
西方天際爆出一聲巨響，褚鳶站在原地沒動，兩指掐著小黑脖頸將他從儲物袋拎出來，徒手將狗形態魔物捏成一只兇惡鷹隼。
鷹隼鳥喙堅硬羽毛華麗，深綠眼珠兇狠，前爪死死抓住褚鳶左肩。
魔主幻術“賦形”。
“小黑，”褚鳶將它發抖的前爪再次搭回肩膀，用力摁住，瞳色隱透赤色，“帶你去讓那群老不死的……”她嗤笑一聲，露出個頑劣至極又帶笑的表情：
“重溫噩夢。”
懸鐘鳴，上陽派七峰長老到了三位，內外門弟子如臨大敵。
佟漳被黑壓壓的人頭遮住，踮起腳尖都看不清外圍發生了什么，拽住一個同門就問：“這是怎么了？”
被拽住的那位衣服料子滑溜，佟漳剛好吸了口氣沒抓住，聞到一股苦藥香。
那味兒又苦又沖，熏得佟漳立刻想到幼時傷寒家里熬得藥，黑乎乎一大碗。他家里人總覺得“良藥苦口”，每次生病都卯足了勁下狠手。
太苦了，佟漳感覺自己一屁股坐在藥罐里，身體先于大腦反應掩著鼻子“蹬蹬蹬”后退，拉開距離后趕緊道歉：“對不起啊我鼻子受過傷……阿嚏阿嚏！阿阿——嚏！”
一方月白色帕子遞過來，佟漳還以為是哪個同門師兄弟，頭也沒抬接過來，揩完鼻子果然發現帕子上沾了鼻血，又連聲道歉：“謝謝啊，不好意思這——”
帕子上毫無味道，料子名貴，摸上去跟剛才衣料一個手感，估計是蜀國一帶的織物。佟漳鼻子終于舒服了點，出于經商本能在心底給估了個價，一抬頭發現周邊圍著的同門退開十米外，表情活像是他進了魔窟——
等等，魔窟？
佟漳僵硬著脖子一點點扭過頭，聽見耳邊一聲逗弄的笑：
“小胖子，本座的東西用著可還舒服？”
多人聚集，聲音嘈雜，方才遞給他帕子的病弱青年身著月白長衫，腰間搭著一枚血玉，臉上全是倦容。
魔將晏時。
佟漳使勁張了張嘴，一個音也發不出，恐懼使他失聲，身體無法挪動一步。
那一瞬間他腦子里想過一百個關于魔將如何嗜殺如何心狠手辣殺人如麻的傳聞，最終撲通一聲癱軟在地。
那方月白帕子輕飄飄落在地上。
晏時臉色冷下來，手往前伸。
看那動作像是要扭斷他脖子，佟漳抖得更厲害，額上冷汗一茬一茬地冒。
就在晏時那雙看起來毫無力氣的手即將碰到佟漳衣領時巨大拖力劈空而來，佟漳只覺得自己被向上一提凌空拔起，再睜眼時血玉已經消失在眼前。
他愣愣抬頭，燃燒的無頭火種從遠處蔓延，燒紅半邊天。
晏時見到出手救人的是誰后很輕地瞇眼，隔著人群無聲動了動唇。
佟漳察覺到背后那人情緒似有變化，來不及細想從空中突現的壓抑如有實感震動耳膜。駭人氣息從腳底直沖頭部，掌控全身。
手攏袖中的紫袍人語含警告：
“晏三�！�
晏時“嘖”了聲，消失在原地。
劫后余生的狂喜這才落到實地，佟漳后背一陣濕粘，聲音發顫地跟站在身邊的玉絳之道謝：“多多、多謝玉仙君救命之恩�！�
背后人頷首，和他一樣抬頭望向半空。
烏云蔽日。
舊人相見。
偌大上陽門，無一人發出聲音。
飛卷塵土落定，佟漳使不上勁的雙腳終于恢復知覺，不自覺地朝能帶給他安全感的玉絳之靠近。
“內門弟子不該在擁擠人群中”這一念頭很快被面前景象沖散，佟漳第一次親眼看見了傳說中的魔。
跟普通人沒什么兩樣，沒有三頭六臂也沒有青面獠牙。深紫色華服的魔將雙手攏在袖中，似笑不笑樣子。左側病怏怏的晏時后退一步，跟在后方。
身材壯碩的魔將手舉通天錘，虎視眈眈向下看。
他們都是放在凡間能止小兒夜啼的人物，此刻一同出現，將天邊顏色都壓制成深灰。
魔域首三將幾乎等同于修仙界化神期的尊者，更棘手的是魔生性嗜血，皆是從廝殺中誕生，與他們硬碰硬討不到好處。盡管上陽派七峰長老皆是化神期還有渡劫老祖坐鎮佟漳還是覺得害怕，吞了口唾沫不停往后縮。
藏在人群中的褚鳶打了個哈欠，非常認真地躲避四面八方的腳，避免被踩到然后留下一個黑印子。
“紫宸！修仙界和魔域進水不犯河水快八百年，你此次闖我上陽門難道不怕挑起戰事！”說話的是五峰長老，褚鳶看見他雜草一樣風中飄舞的頭發就覺得手癢，將交疊的手放下。
晏時說話一口氣分兩口喘，有氣無力：“血肉魔的腥味重，熏得魔域二十一城像陷進腌菜壇子里。”
“你！”
百里榮抬手做了個阻攔的手勢，讓身后人稍安勿躁：“不知三位來所為何事？”要打的話早就打起來了。
晏時朝西南一抬下巴：“不是說得很清楚了嗎？”
“百里峰主，”見沒人明白晏時咳了兩聲，嫌惡地用帕子捂住口鼻，“我們主上的意思是……”
“夷平那座山頭。”
內外門弟子嘩然，議論紛紛：
“血肉魔早就絕跡，怎么可能出現！你魔域分明蓄意引戰！”
“就是就是！”
“我們在峰頭修煉這么久，從來沒發現一只血肉魔蹤跡�！�
“跟魔物有什么好說的，打到他們滾出上陽門�！�
“難不成我們還怕他們不成�！�
“……”
百里榮臉色越發難看。
紫宸手攏在袖中，輕笑：“少一棵樹，本座要一顆人頭來抵�！�
“大膽！”
褚鳶伸手捂住耳朵，終于忍不住的五峰長老滿臉漲紅，持劍沖了上去。
百里榮這一次沒有攔。
還是那么沉不住氣，褚鳶搖了搖頭。
魔域七大魔將都不是省油的燈。
紫宸側身堪堪躲過劍光，足下裂開一尺長裂縫。
“本座不是來打架的�！彼樕料氯�，正待還手時一只龐大鷹隼收翅落在左肩，喉嚨里發出尖銳啼叫。
“無知小兒！”五峰長老一擊未中怒道。
左肩一沉，紫宸不怒反笑：“告訴諸位一個好消息�！�
百里榮雙眉皺起。
“若是小帝姬再不出來露露面，”紫宸將那只身體僵硬的鷹隼撈下來，愉悅道，“各位恐怕什么臟水都能往魔身上潑上一潑�！�
“小帝姬”三字如驚雷炸開在眾人耳邊，對當年事有印象的峰主臉色已經不能用難看來形容。
紫宸笑意越發猖狂：“這山頭鏟不鏟平還得看各位長老，要是發現什么有意思的東西千萬給魔域捎個信，也好叫本座先睹為快�！�
就在這里。
所有人交頭接耳時玉絳之抬手抓住自己手腕，視線不動聲色在周邊每一個同門身上掃過。
腕部束情蠱如有生命般跳動。
人太多，褚鳶被埋進一圈人頭里，心想要是在上陽派更久待下去首先得把臭得過分的那座山頭夷平。
紫宸話帶到就要走，抬腳時突然看見什么，長袖一抬引起一陣疾風。
狂風驟起飛沙走石。
佟漳被突如其來的風沙迷了眼，聽見像在耳邊響起的玩味話語：
“若有一日她失了興趣，本座會親手取你人頭�！�
再睜眼時周邊一片空曠，沒人在說話。
佟漳摸了摸腦袋，納悶地看了眼玉絳之：“玉師兄，你剛剛有沒有聽見……”
玉絳之搖頭。
人都走光了佟漳還自顧自奇怪：“剛剛明明聽見什么聲音�！�
算了，他甩甩頭，走了兩步發現那方月白帕子還落在地上，只不過被多人踩踏后沾滿灰。
佟漳猶豫半天，還是不忍心這么好的料子就這么浪費了，偷摸著撿起來揣進了懷里。
百里榮很快與其余閉關或下山的長老聯絡，一致認為去渭柳城歷練一事耽誤不得，命他們盡快下山。
一天一夜路程后，夜將黑之時褚鳶跟著玉絳之還有周窗鑒他們住進了渭柳城外一家客舍，決定第二日一早入城門遞庚帖。
這里和魔域二十一城接壤，守衛森嚴且入城內要嚴格搜查，只能等到第二日。
下山的有兩波人，除了玉絳之他們外還有第六峰柳清荷，她的搭檔是二峰大弟子封仇，另外拖帶著七峰有名的貪生怕死四師弟。
他們分開行動。
褚鳶坐在門檻上托著下巴，有心溜出去——她根本不需要睡覺，呆在屋子里很煩。
客舍一樓伙計撐著算盤打瞌睡，褚鳶無聲無息出現在他面前，探過身子將上邊珠串全往下撥，正玩得歡樂一扭頭和查看周邊情況后回來的玉絳之碰了個正著。
外面在下雨，店家門口用來裝飾圖吉利的紅綢帶打濕后飄進來，晃動著掠過青絹油傘。
縞素白衣下擺被風吹動，玉絳之收傘的指骨白皙瘦長，蜿蜒水跡從傘面收束至傘頂，順著向外流淌。
前襟發絲烏黑。
烏黑。
褚鳶臉上天真無邪表情一滯。
躁動殺意和陰冷游走四肢百骸，她聽見自己牙齒咯吱作響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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