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同根生(四)
上頭說書的口若懸河,褚鳶揉了揉震驚的下巴,趴回去。
凡世話本戲曲數不勝數,沒事做一眾魔物也會聚在一起大口喝酒吃肉,私下議論。
他們同樣熱衷給主子拉郎配對,褚鳶有一次站在篝火后頭,神色變化莫測地聽了一整宿自己跟七將的愛恨情仇。
魔說話更加露骨也更大膽,絲毫不忌男女搭配,相較之下這類謠言實在是小巫見大巫。
“先且把這樁事放在一邊,老朽想說的是這七將中排在第二位的——”見吊足人胃口說書先生拖著腔調:
“此人名叫‘晏時’,就是他,贏得我們封大小姐的芳心!
封仇梭然站起。
女子清白何其重要,城中傳成這個樣子,封家竟然沒有派人制止。
“封封大哥!”佟漳趕緊拉住他,“且聽聽,再聽聽!
已經有人注意到封仇,指指點點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
玉絳之沖封仇搖了搖頭。
封仇按在刀上的手收回來,無聲坐了下去。
茶樓中搭了個高臺,褚鳶盯著說書先生上下翻飛的嘴皮,無意間瞥見他下邊站著一群人高馬大的家丁。
封家下人。
褚鳶把凳子往玉絳之旁邊挪,還沒開口突然被拉住了辮子。
準確來說是辮子上那根扎進去的紅綢。
本來打得結就松,長長一條細緞直接落入玉絳之手心。
褚鳶:“……師兄拆我辮子干什么?”
在褚鳶眼里距離這東西根本不存在,她靠所有人都很近。在九幽就能不管不顧往陌生人懷里沖,和佟漳蹲在一起幾乎貼著臉。
在她心里所有人都一樣,這很糟糕,玉絳之想。
那根紅色細緞剛剛晃得他心煩意亂,拆了就拆了。說書的還在不厭其煩說一些讓人不愛聽的話,玉絳之很想讓他閉嘴。
閉嘴這個詞出現在心里玉絳之愣了一下。
算了,我都活了上萬年了,就不要跟凡人計較。褚鳶心平氣和歪回身子,默念“人就是這樣”。
這時候周窗鑒正慢悠悠剝著花生米,暼一眼坐立難安的佟漳:“總得給你爹一點時間安排轎子!
佟漳搓著手掌心,欲言又止。
封仇氣壓很低:“說。”
佟漳四下看,壓低聲音飛快:“我就是覺得……這樣不好。”
“萬一那個、有魔在現場,聽見那還得了。我跟你說,我有個——”他一邊說一邊費力地從懷里掏東西,瞪大眼睛:“你看!動了吧!這里邊肯定有魔!”
定魔盤。
這盤子跟瘋了一樣指針亂轉,佟漳用袖子遮,興奮:“看看看!”
遇見大魔普通的定魔盤本該崩壞,褚鳶探頭望了一眼,想起來這是自己加固過的。
能讓定魔盤動成這個樣子的……
氣氛瞬間緊繃。
佟漳毫無察覺,激動到說話結巴:“我我就說這有用吧,肯定有,送我這東西的人說……”
他一停。
玉絳之手按在那根指針上。
那一刻所有動靜都消失了,空氣有短暫的扭曲。
褚鳶盯著佟漳。
如果真的是大魔,定魔盤不會輕易停住。
“看來沒有!敝艽拌b聲音輕松下來。
褚鳶仍然看佟漳,他很緊張,額頭滲出細汗,不停用袖子揩:
“真的沒有,沒有嗎?”他撐死算修仙入門,面前都是金丹元嬰期修士,說出來未必有人信。
玉絳之移開手:“你聞到什么?”
嗅覺味覺視覺聽覺觸覺,佟漳有很明顯的嗅覺受損。但也可能不是受損,是對某種味道過于敏感以至于影響其他。
褚鳶明白玉絳之的意思,重新看向佟漳。
佟漳用帕子捂住鼻子打噴嚏,脆弱的鼻腔經不起折騰又酸又痛,他快要哭出來:“藥、藥味兒,特別苦。”
這味兒他聞過,佟漳很是絕望,想著他招誰惹誰了要這么受罪,一想更要哭:“就,就那個,晏時。”
這地方不能待,會打草驚蛇。封仇立刻起身,拎住佟漳后頸:“走!
茶樓幾乎坐滿,靠窗的位置視野好,大多兩兩相對坐著人。
他們半路離場引起不少人注意,靠近說書人的地方有人月牙白衫,斜倚在黃木窗格邊。
褚鳶視線一停。
外面風大,跟在他身側的下人伸手,關窗。
沒什么用,褚鳶踏出茶樓門檻。
已經被發現了。
“師兄,我不去!瘪银S將手背在背后,隔空捏碎一只窺探的魔物,面上沖玉絳之無害地笑。
她以為會很快得到回應,不過玉絳之停下來,同樣往擁擠茶樓中看了一眼。
他重新看向褚鳶,道:“一路小心!
褚鳶手一松,一不留神讓一只抻著脖子逃命的魔脫身,她回過神,輕松道:“知道了,師兄。”
不可能以現在身體出現在周窗鑒和封仇身邊,褚鳶隱身,翹腿坐在轎子頂上。
佟成甲的效率很快,當天下午河西佟氏又給自家少公子訂了門親事。對外聲稱為避免橫生枝節連夜新婦接至府中,翌日成婚。
這頂軟轎從城外佘山起,繞城一周后入佟府。褚鳶在轎子頂上聽里邊動靜。
“繞城一周?”周窗鑒坐在轎子里無言:“都知道人會被擄走還堅持繞城一周,你爹存心不想迎新婦進門吧!
剛剛褚鳶掀了陣風,從縫里瞥見佟漳左邊坐著封仇,右邊坐著周窗鑒,縮在中間一動不敢動。
他弱弱解釋的聲音飄上來:“……繞城一周是河西望族迎親歷來習俗,為了昭告天地。老祖宗定下的規矩,不能廢。”
這頂轎子做得足夠大,再怎么大也經不住藏五個人。轎夫足足多了一倍,全是有些拳腳功夫在身上的,即使這樣腳程還是慢了不少。
才走了四分之一。
褚鳶心生暴虐,閉眼努力壓抑瘋狂外溢的魔氣。
身弱讓晏時和多數魔不同,他甚少用魔氣,不受褚鳶壓制,褚鳶也無法感知他的存在。
所以這條路在無聲無息中通往魔界二十一城,轎夫消失在車輪下。
褚鳶驟然睜眼。
轎內玉絳之同樣察覺到不對,冷靜道:“十只。”
十只魔抬起了軟轎。
周窗鑒捂住佟漳口鼻,低聲:“閉氣!
佟漳憋得臉紅脖子粗,連連點頭。
“這是什么地方?”周窗鑒傳音問。
上陽派有不計其數關于魔的書卷,不過他只記住那些魔的種類和習性為了對付?迹鄳械每础
正常人誰能活著從魔域回來,記也白記。
玉絳之沒有回答,不適應地用手遮了遮眼。
周窗鑒看見他抬手的動作,微微一驚。
五十年前玉絳之入內門時他聽說過對方眼睛不好,這個不好并不是他看不清,而是他從本能畏懼日光。
一個好不容易習慣黑暗的人并不那么容易接受光明,玉絳之在漫長的習慣后仍然留下后遺癥。
那雙眼睛仿佛脫離主人,對過明和過暗環境生理性厭惡。
周邊暗下來來了,這樣讓玉絳之不適的昏暗……
周窗鑒吸了口氣,和面色同樣不好的封仇對視一眼,從對方眼里得到了相同的不妙答案。
魔域。
佟漳懷里脆弱的定魔盤瘋狂擺動,“啪”生生折斷。
佟漳哆哆嗦嗦地去摸那根指針,差點嚇得暈過去。
魔將各轄三城,不得擅離職守。晏時所在四五六城和前三城全然不同,死氣沉沉。
像打翻的氣味濃郁的藥罐子。
待在上面很可能跟玉絳之他們分開,褚鳶干脆又刮一陣風,從掀開的轎簾一角自認為隱蔽地鉆了進去。
一片漆黑,而且擠。
褚鳶在黑暗中仍然能看得十分清楚,里面壓根沒地兒站。
如果不和玉絳之有身體接觸,在魘陣中褚鳶無法保證他死活。
算了,褚鳶貓腰往里,一頭扎進玉絳之身前唯一能落腳的地方。
玉絳之身體有短暫的僵硬又放松,低聲:“是魘陣!
褚鳶抓緊玉絳之胳膊,瞇眼。
晏時非魔,學得是魘。
遇心善者魘生樂景,遇心惡者魘生惡景。
最想得到的和最害怕的,能生生將神佛人困死在魘中。
周窗鑒:“……什么東西!老頭子晨課我沒聽,怎么破陣?!”
封仇只來得及說兩個字:“心定!
幽冷魔氣掐住命脈,褚鳶看見轎簾晃動,白底銀紋鞋面出現在眼前。
魔性嗜殺且好斗,所有魔將都有將魔主取而代之的野心。
晏時太不同,褚鳶收斂全身魔氣,無聲看著一只骨節凸出而青白的手緩慢按在轎簾邊緣。
輕濕瘴氣迅速彌漫。
手的主人映在轎簾上虛影一晃,語氣像逗弄掌心逃不出的小鳥:
“一下來了四個。”
他慢條斯理收回手:“既然來了,就別走了,留下來給本座殿門口小白花染個色!
佟漳狂抖,終于忍不住從嘴中漏出一絲呼吸。再去阻止已經來不及!
周窗鑒面色一變。
晏時笑容擴大:“找到了,在這里。”
只要確定所在之地,所有有他氣息的人都會分別入陣。
死景全活,真假難辨。
褚鳶眼前一片刺眼的光。
魘陣其實是個好東西,如果知道玉絳之想要什么能事半功倍。
褚鳶破陣的念頭消下去。
佛托人身,她很快在陣中看到雙重魘。
佛所見為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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