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螢火
我點點頭。我與那個美的令人驚心動魄的螢火一面之緣,對我而言,她和諸良恩一樣,都是個謎。
諸良恩罕有地目光迷離,繼續道:“我是很小的時候被師父從雪地里撿回來的。至于多小,我不記得,師父也不知道。或許三歲,或許五歲。他說當時看到我的時候,我獨自赤身裸體在荒山雪地里翻爬玩耍,師父見到我,大為驚嘆,認為我是天賜的傳承人。就憑這雪地里裸奔的彪悍,足見天賦不凡了。”
我和肖禾都笑,聽他繼續往下說:“師父把我帶回山上,給我取名良恩,取‘中正純良,恩澤天下’之意——這個姓,卻是我自己后來加的。他試著教我些法術,竟果然天分極佳。由此師父便將我留在身邊,悉心撫養調教。山中清修,少有人煙。我與師父餓食松果,渴飲山泉,相依為命。師父于我活命養育之恩,親情不可謂不深。”
肖禾笑道:“咱們還真是同病相憐。”
諸良恩點點頭,道:“一晃十年,直到那年夏天的一個晚上,我遇見了螢火。”
諸良恩是從跟著百里北第四個年頭開始學醫的。他年輕氣盛,精力旺盛,修行法術更是天賦異稟,短短幾年,無論何種高深法術,他都能很快取其精髓。但是他的修為卻進增十分緩慢。
用諸良恩的話說,所謂修行,便是道術精進提升。道術之中,道法為本,術法為佐。修行道法即是修心守靜,以此悟徹天地大道,才有駕馭天地萬物的功力。而術法便是法術,是古往今來許多修行者總結出來的運用天地力量的技巧。不論何等強大法術,都要以底定的道法修為為根基,否則便不能發揮法術的威力,或是根本無法馭行法術。在世間,習武之人以武入道,通常是以身體鍛筑為本,修煉速度和力量,而佐以武功招式。也是有道有術。
諸良恩的問題在于,他有術無道。少年心性浮躁,他總是無法靜心修煉,且好術不好道。以至于他雖對種種法術精通,卻總是無法充分駕馭。百里北想盡辦法,最終決定讓他兼習醫術。
歧黃之術博大精深,許多人皓首窮經尚不能窺得一二。而其正與道法相和。埋首研習可靜心,觸類旁通可悟道,懸壺濟世可積累功德。
于是諸良恩開始在百里北的監督下自學醫術。每日夜讀醫書,白天進山辨別采藥,空閑時修行道術。如此幾年,修為竟是突飛猛進。
那一天,諸良恩在山中采藥修煉,到了傍晚,突發急雨。諸良恩以往也常常遇到這種情況,自然不急,到了平時經常藏身山洞避雨,直到夜深才得以成行。從山洞里出來正要下山,就發現一個人影奄奄一息地倒臥在羊腸小道旁的荊棘叢中,一襲白衣淡淡泛光。他的修為不淺,一下子就知道她是一個妖。但可以感覺到,她并無邪氣暴戾。
百里北對于妖的態度很奇怪,也很極端。他說,妖怪修行,歷千萬劫,摒惡而積善,與修行之人當屬同道。然同道而異類。妖與人不同,修煉愈久,然獸性無減,戾氣愈重。故久而久之,大多數妖不能自已,多為害一方,成為邪魔。因此師父他老人家的態度便是:為善無功,為惡必除。所遇之妖即非邪惡,也決不與滴水之交。
諸良恩一直對師父這種態度不以為然,百里北雖每每聽諸良恩爭辯,卻也從未置可否。如今事到臨頭,諸良恩略一思忖,微微嘆了口氣。抱起螢火向避雨的山洞走去。
螢火傷得很重,她被強行掠去丹元,不僅前功盡廢,生命更是燈枯油盡。諸良恩找個干凈通風位置,看她身上衣服濕透,身子似乎是冷的微微發抖。正要燒起火堆,想了想,妖多怕火,又將柴火抱到了洞口。可她身上的濕衣,卻難倒了諸良恩。
白刃加胸,流矢不防,螢火生命垂危,既然救人,那這些小節自然不必拘謹。醫者父母心,放在往日,自是不分男女老幼毫不猶豫將衣服一扒一換了之。諸良恩雖然明白這個道理,但現在還是猶豫了。他看著昏迷不醒的螢火,心中忽然躍出了幾近雜念的念頭:既是救人,就完完全全地救,清清白白地救。
諸良恩將自己身上衣服脫下蓋在螢火身上。轉念一想,這他媽有什么用啊。
糾結半天,諸良恩跑到洞口,用雨水洗了把臉。又匆匆跑進來,將螢火扶靠在山壁坐起來,捏住她的手腕為她診脈。半晌,諸良恩微微點點頭,深吸一口氣,手指飛快地在螢火身上點了幾下,然后將她扶正,在背后輕輕一拍,螢火果然輕咳一聲。
諸良恩大喜,將她扶在懷里,伸手掐住人中,口中默默數數,剛數到九,諸良恩猛然收回手,就見螢火緩緩睜開無神的雙眼。
螢火默默地看著諸良恩。
諸良恩看到螢火醒來,大喜過望,可是他看著螢火的眼神,卻一句話也沒說出來。他不知何以被觸動,心中波瀾不起,目光逃無可逃——就好像夢魘,卻沒有夢魘的恐怖。況且,他從來不會夢魘。
螢火看了諸良恩許久,忽然落淚。諸良恩看到她的嘴唇動動,又昏迷了過去。
她說的是:“你好。”
“修行之人,守心不動。在我的印象中,所有修行的人都是沒有心的,更遑論妖了。而在我的認識里,妖都是邪惡的、殘忍的、死不足惜的,即使那些未墮邪道的妖,也是冷酷的、無情的。我遇見過的妖不會說你好,我也沒有見過會落淚的妖。可是這一切認知,都到螢火而止了。”諸良恩說。
諸良恩動心了。不止是那襟懷天下眾生平等的虛妄慈悲,還有那令人臉紅心跳血脈噴張而最為修行之人惕怵的世俗凡心。
諸良恩整整忙活了一個晚上。他挖了幾個淺坑,在里面點起小火堆,燒了一陣,隨后又用土輕輕掩埋,將自己的衣服鋪在地上,將螢火放在上面。又從自己的藥簍里精挑細選了一些草藥,架起火堆煎熬。分幾次喂螢火服下。隨后檢查了螢火身上的外傷,倒是并不嚴重。不過依然被他敷上草藥,包扎起來。忙完這一切,諸良恩眼看螢火呼吸漸漸平穩,才守在洞口的火堆旁沉沉睡去。
螢火直到第二天下午方才醒來。諸良恩已經在山上挖了些野菜回來,連同自己上山帶的面餅打碎一起在煎藥的缽中熬了一鍋湯。螢火氣色已比昨日要好,但依然虛弱無力。諸良恩一點一點喂她吃完,螢火一句話不說,只直勾勾地看著他。
忙完這一切,諸良恩才面含微笑地坐在她身邊,看了半晌,柔聲道:“你好。”
螢火無神的眼中瞬間含滿淚光。
諸良恩一陣緊張,連忙道:“你怎么了?又不舒服么?”
螢火微微搖頭。道:“謝謝。”
諸良恩開心笑道:“舉手之勞而已。你覺得好些了么?”
螢火點點頭。諸良恩撓撓頭,笑道:“我叫諸良恩,你呢?”
螢火嘴角一動,扯出一絲微笑,道:“我叫螢火。”
諸良恩笑道:“螢火,你的名字很好聽。”
螢火蒼白的臉頰飛快淡出一絲紅暈,隨即目光一閃,難過道:“你快走吧……我……我是一個妖精。”
諸良恩點點頭道:“嗯,我知道啊。”
螢火抬起眼睛吃驚地看著諸良恩,道:“你……你知道了?”
諸良恩點點頭,摸摸鼻子道:“我……我算是個道士吧。”
螢火又是一驚。諸良恩看得提心吊膽,生怕她一驚之下再昏死過去,連忙道:“你放心,我沒有惡意的。”
螢火漸漸緩和下來,道:“諸良恩。”
諸良恩點頭道:“嗯,你說,螢火,我聽著呢。”
螢火道:“諸良恩,你知道我是妖精,為什么救我?”
諸良恩只覺得坐在螢火面前渾身不自在,道:“我是偷偷救的你,不能讓別人知道,尤其不能讓師父知道。”
螢火眼淚從眼角滑落,諸良恩看得心頭發軟,忍不住伸手輕輕在她臉頰一拭。
螢火還是直愣愣地看著諸良恩,半晌又道:“諸良恩,我是不是活不久了?”
諸良恩心里一沉。他知道,螢火的傷只是其次,她的致命之處在于丹元被剝奪,而使得元氣盡失。除非能奪回丹元,否則必死無疑。當然,還有些妖怪自此墮入邪道,入世吃人心喝人血以采集元陽。只是此類妖邪,都是諸良恩必除之死敵。決不會有一絲惻隱。此等邪術,他也不會允許眼前這個溫婉雅致的純美妖精誤入歧途。可是他昨晚今日也曾在山中逡巡,卻并未發現有妖邪的氣息。
只是他并不想對螢火提及這些,灑然笑道:“怎么可能?我是個道士,會很多很厲害的法術,而且我浸淫岐黃之術多年,還是個特別厲害的醫生。保管能把你治的活蹦亂跳的。”
螢火搖搖頭,道:“你騙我。其實我不怕死,我是螢火,生于夏日,死于夏日,這是我的宿命。況且修行多年,我也侵占了這么多年壽命,我知足了。最讓我開心的是,我遇到了你。”
諸良恩微微嘆了口氣,沒有說話。螢火笑得很吃力,繼續道:“這么多年了,我的心冷了,血也快冷了。世人怕我,恨我,躲著我。你救我,照顧我,安慰我。讓我的心重新溫暖起來。可是,我知道,你最終會離開我,拋下我。”
諸良恩心頭一熱,輕輕握住螢火冰冷的手,決然沖動道:“你放心,我決不會。不論多久。”
螢火輕輕搖搖頭,閉上眼,道:“不用多久,我就死了。你我素昧平生,我沒有機會報答你,卻還想要麻煩你。我只求你,在我死之前,陪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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