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風大得緊,還是給小公子裹件襖吧。”婦人將懷里半大的娃娃遞給奶媽,回過頭,才發現對街的秦柔,正倚著秦府角門望向她們。
今日上元,京都城一片火樹銀花,流光溢彩,唯獨秦府,冷煞煞的白燈籠,孤零零在檐角晃著,好不瘆人。
臘月里,秦府突逢變故。
秦柔的父親秦素,多年前做的一首章臺賦,被有心人翻了出來,呈到小皇帝面前。
秦素的朝堂對頭姜敖,直指章臺賦暗藏謀逆專權之心。隨即又有數十大臣紛紛上表,說秦素不敬先帝,目無君上,僭侈逾制,種種專擅之行,不盛枚舉,于是當朝便定下秦素罪名。
秦素年近耳順,可憐鋃鐺入獄,沒幾日便不堪獄中凄苦,病逝于大牢之內。
秦素獨子秦忠,本效命于定北軍征戰漠北,此事一出,便被軍中小人斬了首級邀功。
秦府其余眾人,發賣的發賣,流放的流放,抄罰聲勢浩大,鬧得整個京都沒有片刻安寧。
直到前兩日,小皇帝聽聞秦素死的痛苦,竟當朝落下淚來,姜敖便也不好再處處緊逼。
不久便有旨意下來,章臺賦之案不再追究,秦家族親暫且釋放。
可經此一事,秦家男丁早已凋零,唯有秦素的女兒秦柔,被放回秦府。
婦人看著素日里英姿颯爽的秦柔,短短月余便消瘦得不成人樣子,實在心下不忍,欠身施了個禮“天寒地坼的,姑娘穿得這樣單薄,還不快去屋里暖著,姑娘該好好保重自己才是啊!”
秦柔聽見這話,呆看了她半瞬,心頭一酸,給她回了個禮“多謝嫂嫂,我略站站便回去,嫂嫂帶著小公子去賞燈吧。”
說話間,那婦人相公已牽著穿戴齊整的小公子出來,小公子叫喊著要去看鰲山,婦人向秦柔頷了頷首,便隨他家官人走遠了。
倚著角門的秦柔卻癡癡盯著那小公子手里的走馬燈,望出了神。
十五歲及笄那年,她也收到過一個走馬燈。
是父親的一個門生,戚玉章所送。
燈上描著她的小像,或坐,或立,或習劍,或伏案,或摘花,每一個小像都栩栩如生。
那時她就知道,戚玉章有一顆七竅玲瓏心,她為這顆七竅玲瓏心喜得整夜輾轉反側。
可她現在才知道,戚玉章的良苦用心遠不止于此。
而這所有的用心良苦,每一分都是要她十倍、百倍償還的。
煙火炸在寒空,秦柔猛驚一下,抬起頭,淚珠唰地從臉側滑了下來。
秦柔冷得打了個顫,神思回轉,才發現街上已悄無一人,是啊,這樣月明人團圓的好日子,永寧街上的人大抵都去了南城觀燈。只有秦柔是一個人,孤零零在這天地間,徒有個空宅子,卻沒有了家。
秦柔收回視線,漠然轉身關上角門,沿著垂花門廊走進了祖祠。
嬤嬤見秦柔一人進了祖祠,便隨后跟了進來,將一個火折子遞給秦柔,抹著淚恨恨道“姑娘,他到了!”
秦柔接過火折子籠進袖筒,按了按嬤嬤的手,以示安慰“您也是府里的老人了,還哭成這樣,道叫那些孩子做疑,金陵是個好去處,您帶著府中人去投奔姨媽,不會受委屈的。”
秦柔到底是嬤嬤從小看大的丫頭,情誼比親生女兒還要勝幾分,想起她要這火折子做什么,嬤嬤心里涼得徹徹底底,眼淚控制不住,汩汩地就往下掉。
嬤嬤拉住秦柔的手,哪里還管什么主仆。“姑娘……姑娘!您同我們一起走吧……您叫我魂歸九泉后,如何同大人交代啊。”
秦柔狠著心,抽回手,回身跪在墊上,閉上眼睛悠悠道“嬤嬤依我,照顧好府里的這些丫頭,帶著他們去觀燈吧,記住,出了這個門,馬車便一路向南去,不許回頭。”
嬤嬤泣不成聲,知道秦柔一旦打定主意,必然是一路到底,百折不回的,此事已然無可轉圜,噗通一下跪在她身后,向著祖祠和秦柔扣了三個響頭。
自兩年前,戚玉章背著師傅偷偷地參加了新科秋闈,就再未曾踏入秦府半步。
秦素門生近百,那些年,秦府自然是門庭若市,人來人往,連園子里的花都爭奇斗艷,一派生意盎然。
如今,四處空悠悠,連只鳥雀都沒有,凋零衰敗之象盡顯。
戚玉章看見這掛滿了白燈籠的空宅子,還是滯了一瞬。
他緩緩走向祖祠,見秦柔一身孝衣跪在油燈前,背影綽約,不似素日里蠻橫要強,心中閃過那么一瞬的不忍。
戚玉章抬步站到秦柔身側。
可兩個人似乎都沒興趣說話,沉默了良久。
以往,秦柔最怕他靜默,近幾年戚玉章不似早前對她百依百順,柔情似水,反而脾性越發陰晴不定,捉摸不透。
秦柔怕他生氣,更怕他一連三五日對她不理不睬,于是,在他身邊就總是小心翼翼,想著法兒逗他開心。
這似乎成了一種本能。
可今日,秦柔已絲毫不在意他的情緒了。
戚玉章踱步上去,點了三根香,立在秦素牌位之前。
半晌,傳來秦柔悠悠的聲音“上元之夜,還踏星前來拜別先師,到底是忠孝之名滿京都的探花公子。”
戚玉章從未聽見過秦柔用這般語氣與自己說話,心里莫名有些發堵。
秦柔緩緩抬頭看向他,月光透不進紗窗,秦柔也看不清他的神情。
看不清,也好,若換做幾年前,此情此景之下,他必要繾綣溫言幾句,那故作深情的模樣,秦柔已看厭了。
秦柔支撐著身子,緩緩站起來,她手里拿起盞蠟燈,將室內的長明燈一個個點燃,只是天著實冷,凍得她的手不自覺微抖,燈苗亦跟著晃。
她還清晰的記得,戚玉章拜師那日,也是上元,那夜,大雪連天,奇寒透骨,街上連行人都罕見,戚玉章卻在秦府門前跪了三日三夜,懇求秦素收下他做學生。
秦柔見戚玉章凍得嘴唇發紫,便等夜半下鑰,重開角門,給戚玉章送了碗酒,又把自己的手爐偷偷塞給他。
第二天,秦柔早早起身從角門溜出去瞧他。
戚玉章當年不過十歲出頭,身形又那樣羸弱,哪里經得起整夜的風雪。
秦柔晃了晃他“哥哥,你再等一等,爹爹他已醒了,卯初,爹爹便會從正門起轎上朝。”秦柔告訴他秦素行蹤,便要回自己的手爐,從角門偷偷回去。
早已開口不再收門生的秦素,哪有那么容易改口。
戚玉章生生跪到第三夜,秦柔蹙著眉“你走吧,哥哥,爹爹他不會收你的,這樣下去,你會死的!”
戚玉章沉默著不理她,也不起身,秦柔戚戚然轉身。
大雪悠悠,少年跪在雪地上,清亮的聲音倒擲地有聲“此生只愿秦大人肯收我為徒,不然,縱然活下去,也沒有半分意趣,勞煩姑娘告訴大人,我會一直跪著,直到大人肯見我。”
秦柔回頭,對上少年堅定的目光,心頭咯噔一蕩。
十歲的秦柔第一次見這般執著的人,被他一句話震撼了半晌,鬼使神差便想他這個忙。
于是秦柔跪在祖祠前,苦求著秦素。
就這樣,戚玉章在府外跪著,秦柔便在府內跪著。
兩日后,秦素終于繞不過女兒苦求,又見少年一片赤誠,方納他進府,收為關門弟子。
戚玉章勤勉,可天資不佳,旁人三日便能背會的,他要十日,奈何秦素要求嚴苛,太學上落后的,便要被罰戒尺百下,戚玉章總是比旁人慢幾分,板子便狠狠打在身上。
新傷成舊傷,舊傷添新傷,一年四季,好時竟沒有幾日,夜里戚玉章疼得睡不著,哎呦哎呦地直叫,秦柔便也陪著他整夜整夜的失眠。
戚玉章家里窮困,連一件像樣的衣服都制不起,總穿著舊年衣物,可當年他瘦弱,肥大的衣服穿在身上晃晃蕩蕩,甚是滑稽。
學府里的學生總偷笑他,戚玉章便終日悶悶不樂,躲起來不肯見人。
秦柔見了,便煞費苦心地縫制衣物送她,一雙手磨得里外都是繭,偏偏衣服還是縫得歪七扭八。
可戚玉章說喜歡,他必日日貼身穿著。
秦柔便似嘗得了世間最甜的蜜,她那樣坐不住的野性子,破天荒頭一遭在縫衣繡花之事上品出了點兒樂趣。
一滴蠟油忽而滴在秦柔手掌,“嘶”秦柔嗖地撤回手掌,低下頭去看,手心已被蠟油灼傷。
原來,自己長了一層又一層繭的手,還是會痛。
戚玉章注視著秦柔,燈下的秦柔竟顯得格外柔弱無助,戚玉章從未見過這樣的她。
秦柔低低道“秦柔自小性子頑劣,府里求學的門生,都被我愚弄過,想來,他們都厭煩我,但都敢怒不敢言,生怕開罪于爹爹,于是都躲瘟神般地躲著我,不與我說話,不與我玩鬧,唯獨公子,愿意同我作伴。”
秦柔又輕笑了一聲,搖搖頭“我以為公子給我的那一分是真情,便拿十分真心去待公子,后來才知道,原來一切不過是做戲,你同他們并沒有什么不同。”
戚玉章想說什么。
秦柔卻先道“甚至你離開秦府之后,我都天真的以為,你對我是有感情的。”
那年,戚玉章背著秦素偷偷參加秋闈,秦素盛怒,二人大鬧一場,幾年的師徒情分,終究不歡而散,秦素說他斷不是一個可靠之人,要秦柔盡早斷了妄念。
秦柔默默埋下頭,可怎么也無法因為父親與戚玉章有分歧,就放下心中的情愫。
這種經年情愫早就變成了噬骨的毒,哪是說清就能清的,總之,秦柔做不到。
又一年,戚玉章高中探花,跨馬游街,名動京都。
姜敖的女兒,姜茵在一次雅集上告訴秦柔,戚玉章將祖傳信物送給她,暗定終生。
秦柔不信,戚玉章在這么短的時間里就能將兩人打小的情誼拋得一干二凈,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過一般,轉身就投入另一個女子的懷抱。
可她終究是錯了。
秦柔記得那天,姜茵不顧規則在馬球會上橫沖直撞,秦柔匆忙勒馬,可她的馬性子野,險些傷了姜茵。
戚玉章猛然沖了過去,懷抱著姜茵,回過頭看向秦柔,目光冷得仿佛淬了寒冰,秦柔生生被那目光凍在原地,那神情,她一輩子也忘不掉。
“不是所有女子都像你一樣能上馬殺伐的,她只是一個深閨嬌養的小姐,你的馬這樣烈,怎么不管好它?”
戚玉章抱著姜茵匆匆離去,留下還未反應過來的秦柔呆站著。
秦柔低頭看了看自己被韁繩勒出血痕的手,難過得出奇。這才明白,原來自己流血,受傷,對他來說,從來都是不相干的人身上發生的不相干的事。
戚玉章聽秦柔重提舊事,低下頭,沉吟道“柔兒,過去,是我對不住你,你把那封信給我,自此,我們兩不相干。”
不相干?秦柔輕笑一聲,他說的何等輕松!秦柔也恨不得,初見之日,便讓他凍死在冰天雪地,真真正正的兩不相干。
戚玉章些年將心中的陰毒記恨埋得死死的,騙過了秦家所有人,又偷偷藏了章臺賦的手稿,在關鍵時刻送給了秦素的宿敵,將秦家全族置于死地。
什么恭謹謙遜的品行,什么青梅竹馬的情分,都是假的,只有秦家人的鮮血是真的!
如今,說什么都晚了。
秦家百余人的牌位就立在眼前,大獄里親人生死別離,折磨受辱的慘狀,整夜整夜在秦柔腦海里走馬燈似的上演。
他與她之間如何還能不相干?
“不相干?你背叛我,哄騙我,我都可以與你兩不相干。可你為何背叛爹爹?背叛秦家?我秦家!究竟如何對不起公子?以至公子必要至秦氏滿門于死地?難道,就是為了,把我秦氏滿門性命,作為你送給姜大小姐的聘禮?”秦柔抑制著顫抖的聲音低吼著。
“如何對不起我?”戚玉章也激動起來“這些年來,我日夜苦讀,詩書造詣,理論文章早已大通,經緯之才,學府內外,無人能及,甚至老師都辯不過我,可府里多少人都登科及第,領了官職,我呢?秦素!他連鄉試都不讓我參加,那些年,我奉養親父般待你爹爹,又挖空心思逗你開心,可到頭來,不過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秦素他對我所有的付出都視若不見。要不是姜閣老他救我于泥潭,我怎會有今日!我要在姜閣老身邊立住腳,只能送他這份大禮!柔兒!我是逼不得已的!都是你爹爹他逼我的!”戚玉章也嘶吼著。
果然,他在意的只有他的前途地位,青梅竹馬之情,不過是荒唐可笑的一場戲,自始至終,入戲的,只有秦柔自己。
她實在懊悔,懊悔自己曾愚笨的為了他的一喜一怒而傷情,懊悔沒有早日看破他的虛偽,提醒爹爹提防著這樣的狼子野心。
秦柔冷冷看著眼前這個她才剛剛認清的人,一句一句道“你可知道,爹爹緣何獨獨不讓你參加秋闈。”
戚玉章神色一凜看向秦柔。
秦柔冷笑起來“我也曾去質問過爹爹,爹爹說,你行事急于求成,急功近利,心里總憋著怨氣,若此時進入廟堂難免便會為人利用,走入歧路,登高跌重,悔時晚矣。這些年,爹爹他,百般磋磨著你,只是為了磨煉你的性子,等你真正放下怨氣,執迷和貪欲,爹爹他必向朝廷舉賢。嚴師方能出高徒,爹爹他固然苛刻死板,不近人情了些,可他一直希望,你日后比他有能耐,比他有作為。”
戚玉章滿臉不可置信,踉蹌著后退兩步。
秦柔忽而掩住面孔“爹爹說的果然不錯,只是誰料所有的惡果,竟先應在了爹爹自己身上。”
戚玉章怒視著秦柔,青筋鼓起,全無半點素日的斯文樣子,嘶吼著“我不信!我不信!……”
“不信什么?是不信爹爹所為都是為你好,還是不信你必將登高跌重,死無全尸。”秦柔看著他,眼里哀怨凄冷。
“我什么都不信,一個一敗涂地之人,竟想妄斷我的前程生死,沒有什么能妨礙我青云之路!什么都不能!”
戚玉章青筋暴起,嘩地一下推翻了桌上的陳設。
秦柔攥著燭臺,用盡全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緒
“公子今日肯冒死前來見我,自然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這信吧?”
戚玉章放大瞳孔“將信給我!”
秦柔冷冷看向戚玉章,“難為你偷偷藏下爹爹這么久遠的手稿,可不要忘記,你用來對付爹爹的手段,別人一樣可以用來對付你,覆巢之下無完卵,依這種牽強附會的方式,細扒下來,你難道能全身而退?”
戚玉章氣得渾身顫抖。
“只是,我秦家世代忠烈,胸襟坦白,光明磊落,做不出這等腌臜齷齪事,這封信一呈上,只怕就連邊疆諸位大人,都會被你無辜牽連。”
秦柔將信在火燭上燃著“血債血償,我們之間的恩怨,與旁人并無關系。”
戚玉章不知她要干什么,對上她如怨如訴的雙眸,忍不住打了個顫“柔兒!”
“世上之事皆有因果,秦氏滿門百余人慘死,既因你我而起,便由你我而終吧。”
秦柔將火折子扔向牌匾后隱著的草垛。
誰知祖祠內多用松木,秦柔又早在草垛上面澆了青油,硝焰,轟地一下子,整個祖祠就著了起來,
等戚玉章反應過來要跑,才發覺門窗盡鎖。
戚玉章登時怒不可遏,瘋了一般的要向秦柔,可他一個素日只知念書的書生,哪里能奈何的了慣喜歡舞槍弄棒的秦柔。
秦柔見他瘋也似的撲了過來,只左右撤了幾步,他便踉蹌著摔到地上。
戚玉章狼狽地想要起身,頂梁忽然嘭地一聲落下,正砸在他腿上,戚玉章痛苦地低吼著,看向秦柔,眼里從不可置信到恐懼失態,嘴里喃喃著“柔兒,柔兒,你放過我,快救救我,我們有什么話還可以……還可以好好說。
秦柔只是低頭冷冷看著戚玉章,雖然隔著濃煙,可這一世,沒有任何一刻,比此時看這個人看得清晰,這個他曾經深愛的男子,卻狠狠地告訴她這個世界的人心險惡,心里涌起千般滋味,最終還是壓不過一個恨字。
煙氣越來越大,戚玉章已快窒息,那張清秀的臉在煙氣下愈發猙獰可怖。
不久,秦柔亦逐漸不能支撐,倒在了地上。
秦柔伏在地上,壓制著嗽聲,斷斷續續,聲音凄婉“今生種種便如煙霧散去,只是,戚玉章,你如此負我秦家,我便咒你,生生世世,所求非所得,所得非所愿,登高跌重,死無全尸。”
祖祠之外,紛紛揚揚,雪似鵝毛,卻壓不住秦家祖祠大火焮天鑠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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