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俘獲太平軍陳玉成
秋風蕭瑟入海中,倒吐寒雨出遼東。
大清咸豐八年的第一場秋雨就這樣由北向南無情地刮下。
時值太平軍攻打武昌火熱,南國苦遭兵燹,民不聊生,天下大亂久矣。
皖鄂交界地張家塝,是個丁點的小村落,乃湖北省羅田縣境內,而今已屬太平天國所管轄。
此處與西邊的鎮上只一水之隔。
一大早,江面上搖過一支破落的商船,臨近張家塝停了下來。
船上跳下十來個跑商伙計,一個個的看似年紀不大,最大的也只有二十來歲,最小的伴童也才十三四。
這伙人搬下兩筐果子來,裝到已在岸邊準備好的騾車上,順著鄉間的田埂路,迤邐望西邊鎮上而去。
來到鎮上吆喝了一陣,換得幾個銅錢,胡亂吃了口早飯,緊接著便渡船回了張家塝。
一行人直來到一座荒草沒膝的門宅前方止。
從中走出一個二十多歲的男子上去拍打門環。
“來嘍!————誰啊?”
“凡有油水處,我皆能來撈!”
“兄臺哪里發財?”
“奪金濟貧!”
“可有十足真金?”
“……”
叫門那人名叫烏蘭泰,抹了抹額上板兒寸,頓時愣了。
“無有真金,勿入斯門!”
烏蘭泰罵道:“你奶奶的!快開門!”
“奪金”的“金”字本是金田義軍的含義,語意是專門做斷金田軍后路的門當。
往常只顧回復“奪金濟貧”,二話不多說,立即放人進門,今日怎他娘地問東問西
烏蘭泰身后有個俊俏的少年,叫金小樓,是這個莊子的主人。
只見他邁步上前,對著破爛的木門笑道:
“真金沒有,卻有一塊陳年老玉和一個‘大紅人兒’!”
“陳年老玉”是指太平天國中鼎鼎有名的英王陳玉成。
“大紅人”自然是洪仁發,是太平軍教主洪秀全的長兄。
只將“發”字在前,“洪仁”在后讀起,自成了這般。
沒錯,綁在車上的正是這兩人。
武昌戰役,清軍大勝,但太平軍的主帥卻消失的無影無蹤。
當今咸豐皇帝諭旨,活要見人,死要見尸,不然就要問罪涉事官員。
領旨后,兩江總督曾國藩下令全省搜捕,整整半個月過去了,依然沒有結果。
沒想到落入了這伙人的手里。
“呸!”但聽金小樓啐道:“你開不開門開不開門!你小子要造反烏蘭泰!給我砸門!”
“咯吱”一響,木門即開,里面奔出一個滿面堆笑的男子。
他身著一件圓領盤扣的破“抹布”衫,本質是白,卻惡得泛黃。
雙腳提了一雙千層底北京布鞋,本質是黑,卻油得反亮。
這一身行頭殊不知幾年未加更換。
這男子面容粉嫩,滿口豁牙子,來到金小樓面前,干凈利落地打了個千兒,滿臉堆笑著,飆著極為標準的滿洲話:
“老爺子回府,我哪敢造次?若換了別人無十足真金,哎!我才懶得開門!”
開門這人名為李蓮英,直隸河間府人,十六七的年紀,只因稍有絲禿頂、背脊微佝,活像一宮里太監,可這里的人都叫他英叔。
人未老,名先老,實屬敬稱。
他自小為了躲避捻子戰亂,全家人背井離鄉,父母亦被土匪給殺了,與兄弟姊妹全部走散。
卻因他善解人意,生性圓滑,一路討飯到省城,在茶圍館兒幫人頂場子,以一曲《穆桂英大破天門陣》惹得現場觀眾們拍案叫絕。
茶圍場子的老板瞧他是塊材料,便將他留在場子里當使喚小子用。
才倆月光景,太平軍大舉入侵,守城的巡撫昏招百出,居然用財神爺泥石像來抵御敵軍炮火,這哪里能夠
李蓮英雖有著好嗓兒和樂感,卻在這戰火紛飛的世道顛沛流離,但他憑借著頭腦聰慧,倆月下來竟弄了幾百兩的進項!
他打包一切細軟連夜潛逃,無奈,卻還是被一小波太平軍捕獲。
在回去的路上,專門斷人財路的烏蘭泰截殺出來,趕走了太平軍,釋放了人質。
李蓮英無處依靠,甘愿憑著這幾百兩銀子做入伙之資。
烏蘭泰瞧他是直隸老鄉,為人又機敏,便同意了下來,將他領回去當了使喚小子,隨金公的兒子小樓無一日不嬉耍游蕩。
金小樓用他稱手,故讓他當了這里的二當家。
眼下這個宅院是金小樓父親手下長隨置辦的,自金公被太平軍暴力收繳了房產,無處可歸,這名長隨為報金公知遇之恩,故將金公父子請到此處居住,而自己到了外省做買賣營生。
金公也在此度了晚年,只留下小樓一人。
而那個長隨卻因為朝廷造了當十當百的錢,貨物膨脹,賠了個一敗涂地,從洋行貸的幾萬元更無力償還,一恨之下,便自縊了。
現如今這處宅院當中少說也有十來間屋子,除了這些,后頭還有一座十畝沃土,被這群爺們兒們震價日地操練相撲,已經磨得光禿禿,一根兒綠植也無,走起路來炒面兒似的大起灰塵。
這個架勢在鄉里也算是不小的門庭,故小樓將這里命名為“金莊”。
可早年金公在世時并不如此,涼亭假山,修竹奇花遍布,極為雅致,如今卻成了這副頹敗樣子。
近些年金小樓響應朝廷號召,居然大發奇想地操辦團練,手中也沒幾個錢,盡是隊伍里那些中農子弟積錢來買兵器或修葺房舍之類。
他們平日里吃住俱在于此,一年半載也無人來管,生活倒也快活。
若論他長相,金家世代俊秀,你說他如何?
但論才情,乾隆嘉慶年間倒也出過幾個舉,但都是以詩、策中的,可到他這輩兒便不學無術了起來。
那到底是有是無?要看日后如何了。
如今金小樓這票干得極大,居然俘獲了太平軍當中最炙手可熱的人物,狂喜道:
“什么真金白銀也抵不過‘紅人兒攜美玉’!”
李蓮英知道這個當家的愛吹牛皮,而且好大喜功,這“紅人兒、美玉”什么的無非又是誰家小姐被擄了來,不然還有什么事情能讓他欣喜異常
待進了莊院前身的亭子坐定,李蓮英為金小樓遞了大碗水,殷勤地笑問:
“這車上的勞什子生得幾分艷麗?比之先前的珍兒如何?”
金小樓剛進了些水,聽他這么嘲笑自己,便怪聲怪氣地說道:
“合計著我只能小姐不是?”
昨晚在船上知曉事態原由的人不禁都笑了,未能隨船的,也都和李蓮英想的一樣,還真以為是拐了哪家女人,不然拉車作甚?還蓋得嚴嚴實實。
李蓮英不解其意,于是想得更歪了一層,道:
“老爺子難道對丫頭片子玩膩了?莫不找了個婦人來?待我一看!”
掀開草簾,猛然一怔:
“呃!兩個老爺們,什么人?”
金小樓將碗擱了,起身道:
“這便是陳年老玉、大紅人兒!你這一輩子都沒見過這狠角色吧?說出來嚇你一跳!”
原來在武昌,太平軍正和清兵打得火熱,李鴻章以連環雷炸斷太平軍雙翼,導致太平軍潰散。
英王陳玉成和安王洪仁發沿江逃竄,卻被金小樓等人冒做友軍一舉騙上船給擒了住,至此,方有今日的事情。
李蓮英轉頭問兄弟們:
“是哪個官老爺面前的紅人玉在哪?你們劫了清廷的人?”
頓時有些慌了,“哎呦……斷財路怎能和朝廷作對啊?要不得、要不得,趕快放人賠禮道歉。”
那個叫烏蘭泰的鐵胸銅腕,長辮子繞脖頸兩圈,腦門的頭發已有一寸未收拾,這里唯一會點真功夫的人,昨夜也隨了金小樓入船,說道:
“嘿!英叔居然猜不透這含義金老爺子昨晚可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于千軍萬馬中不費吹灰取了四眼狗與洪老大,清廷都不知花了多少物資人力也奈何不了這二人,前兒老爺子顯了神通,教大家以后的金銀珠寶享用不盡了,兄弟們如有福氣,或許還能混進綠營軍成為正編呢!”
“誰!?”
李蓮英對這二人的綽號似乎耳熟,半猜半疑地問:
“難不成是大名鼎鼎的英王陳玉成、安王洪仁發?”
金小樓道:“可不是若不是我一時尿急,到船口解決,還真錯過了這場硬仗!眼見一群偽清軍被清廷拼命追殺,一路只護著二人,想來定是頭腦,一打聽,哼,居然還真他媽是值錢物件!”
李蓮英一聽,激動得磨拳擦掌,樂得不知該說什么好。
只因窮日子過夠了,終于可憑這二人來發財,一想到以后自己身家富裕了,急得在地上直打轉轉。
但聽烏蘭泰笑道:“英叔還不去備酒肉來作喜?”
“喳,喳!”
李蓮英一興急,嘴里糊涂地扮了太監,但想來自己身上無錢,哪里能供應得起?
眾人且依了金小樓的命令,湊了些個銀子,勉強能吃點好的來慶祝。
金小樓特意囑咐道:“將這倆人得好生管待,萬一餓死了,行家就不會買了。”
李蓮英哪敢不服從?即刻先將陳洪二人藏于地窖,好吃好喝喂著,鋪了一斤棉被,以防著涼,上下打理,伺候如賓。
這些人在當夜聚集在莊內吃喝,烤了十來只雞鴨,宰了一腔大野狗,喝著竹葉青。
金小樓極不勝酒力,面色紅暈之下,遙望東邊那輪明月,潔凈如洗,本想借此良辰吟唱一曲,可這心中詞窮。
是以高尚的節操似月,還是以美人無暇似月才好?
眾人見他獨個沉吟,想來又要有些新鮮詞兒來即興,一個個目不轉睛地瞅著他,半晌,也沒見他從嘴里蹦出個字兒來。
李蓮英笑著對烏蘭泰說:
“瞧瞧老爺子那副如饑似渴的模樣!敢情又思春了。咱也得趕快找位奶奶來主持內務,光咱這群二五眼,馬虎得連皂角粉都能當鹽面兒吃。”
烏蘭泰道:“依老爺子這性兒,恨不得天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該尋個何等人家的女兒才能夠鎮得住他?”
李蓮英道:“你的意思是說老爺子是個貨真價實的大淫人?這個我可不贊同。”
烏蘭泰似有埋怨的低聲說道:
“不是我說老爺子壞話,自從咱大伙隨他操辦團練也有個幾年光陰。”
“說好聽的叫團練,一腔熱血,為國效力;說白了,那還不是聚一起打花胡哨揮霍時日?”
“你看看咱這些兄弟,哪個像能吃苦做大事的?這倒也罷,可現下大伙連吃飯都是問題,而他居然一直想著女人。”
“每次得手來的錢財多半都被他花在女人身上,兄弟們的刀都鈍了,也不見他舍個子兒花在武備上,改日遇到了真正的高手,我們如何面對再靠運氣不成”
他嘆了口氣,繼續說道:
“除了這個缺點,我還是看好老爺子為人的!不然何必與他到如今”
“但話說回來,談到這個‘淫’字,老爺子他還真是貨真價實的大淫人兒!”
李蓮英點頭道:
“你說的也是肺腑言語,我也何嘗不這么想?但沒有老爺子,也便沒有我,無論他怎樣,我也不會舍他。”
“不過話也說回來,你剛剛說的最后一句話得改改,甚么叫‘恨不得天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
“老爺子不是那種人,恰恰相反,叫:‘恨不得天下美女供我終身之憐愛’,這句話才適合咱家老爺子才是!”
烏蘭泰是個武癡,全然不曉得他在說什么,干巴巴地道:“那還不一個意思?”
李蓮英道:“阿泰,這你可外行了吧?”
“這兩句話看似相同,卻有天地之差——此‘天下美女’乃集修身養性、處世悠婉;賢而昭陽、惠而持家;冰雪聰慧、琴書皆鳴;艷中有嬌、嬌而不膩;可無傾城之色、必存傾世之心。”
“而彼‘天下美女’是純粹的,無論煙街柳巷、班閣妓館但凡有稍許姿色者皆可謂之為美人兒——而此‘憐愛’乃意而不淫,彼‘趣興’那才叫淫而不意呢!”
“你都給我搞糊涂了。你四個字四個字地說,我瞧那意思就是所有美女各有不同、一個比一個新鮮。”烏蘭泰撓了撓頭,“淫而不意,意而不淫可就徹底捋不清了。那些女的就算全歸你所憐愛,怎么能叫意而不淫呢?”
李蓮英道:“只此可心領神會,言語如何能擅通?你若不是性情中人,恐這輩子也難以體會。”
說著,瞇瞇著眼,搖頭晃腦,似乎正在意淫著美女如云、受吾萬般憐愛的情形。
可李蓮英這般俗人哪里能夠入得那般“正題”?不覺襠下已微微濕潤,亦入了凡塵。
烏蘭泰心想,這老小子何時能講出這般虛無縹緲的語句,也未免太洞悉人情了吧?估摸著,都是老爺子教給他的。
“———里面人聽著!丟下手里一切棍棒,老實出來,不然,嘿嘿,開洗了!”
這莊外先前靜得厲害,不聞半絲風聲,一時間高調唱起,令莊內人大吃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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