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樓再不敢作耍，徑回了李家老店，登得樓上，進了房屋，正見李老板的尸身橫在那里，眼鼻皆滲著血，小腹上皮肉模糊，草黃的乳液與墨色的血塊冒出，腥臭難擋，死狀慘極。

        金小樓自是大愧不已，問道：“那個癩皮道士死沒死？”桑結氣道：“被人救了！”金小樓問什么人，桑結卻說：“我哪知道！若知曉時，滅他九族！”

        金小樓將那盆茉莉花砸碎，取了寶書遞給桑結。桑結見了如獲至寶，翻開來看，卻問：“里頭可曾夾了一封信？”金小樓真個不知。桑結也未詳問，只說：“恐是我路上丟了。”

        金小樓見完了事，問道：“你可以放我們走了嗎？”桑結道：“我家活佛請你相去。”金小樓道：“你家法王要請我喝酒么？”桑結道：“你闖了這么多的禍端，想走卻不容易，你既已拜了我家法王為師，自要為我派添些功勞，須不枉法王為你摸頂加持。”

        金小樓沒有奇門異器可逃身，再不敢放混，被帶回了日照寺。到了廟門，任桑結如何敲打也無人應，萬分奇怪之下叫一旁的喇嘛師弟拿刀順著門縫挑了，將里頭的門閂被撥掉后，方才推門而入。

        去到閻王殿，又是關著門。桑結心想：“今天真稀奇，法會未過，怎都關上了門？”又吩咐喇嘛師弟在廟內四處走走，看法王活佛在哪。沒過一會，眾師弟回來，卻說：“這廟中無了人影。”桑結道：“四處房屋都看了嗎？”回道：“俱看，火工道人也無，柴火也未熄，看似有了法訊，趕到萬佛頂參集大會去也。”

        桑結叫師弟們押好金小樓等人，再往萬佛頂行去。還未出日照寺廟門，卻見二堂的門楹一幅聯子上寫的“一燈能照千年暗，一慈可化萬身佛。”忽地腦海通悟，向左右師弟問道：“你們說此廟各地房廨皆不閉戶，為何單單只有閻王殿反鎖大門？——快回去！”

        眾人押著金小樓回返，只見桑結一刀劃掉內門閂，踢開門戶，大吃兩驚。大喇嘛小和尚們統統沉睡在地，刀槍棍棒灑將一地，血跡斑斑；再見西藏活佛邪靈大法王正坐居中，無氣無力，身如弱柳，一觸即癱；反觀日照寺的智能大師，喘息枯竭，忍痛養神，血染袈裟。他們似乎經歷了一場死戰，但這場死戰并未有勝出的一方，金小樓大奇，徑到監院智能大師的鼻下探了探，聞他呼吸不暢，時有抽搐，便知已死到臨頭，大笑：“哈哈！丑和尚終于無法害人啦！”

        “你說什么！回來！”桑結卻要提刀砍他，只覺得腦袋一暈，渾身乏力，跪了下去，頃刻也癱了。余下的眾師弟喇嘛也跟著倒了；伊麗莎白聞到一股出奇的香味，無法忍受，神魂都被勾攝住了，呼救著：“和尚師父……我腦子貧貧……血……”坐了下去，再欲挽回地站起，卻是無力回天。

        “咦？你們怎么都睡著了？”金小樓蹲了上去捱排地探了探他們的余息，都是與昏睡無異，蹲到伊麗莎白身下時，見她亦已酣睡，便要揭開她的裙子，又頓住，回頭一望，那法王正在看自己，問道：“你看我干嗎？”

        邪靈法王語音甚柔地說道：“好徒兒，你不認得師父了么？”金小樓覺得奇怪，說道：“我險些被你的大徒弟殺死，做師父的不管么？”邪靈法王撇了一眼躺在地上死睡的桑結，說道：“我早想廢了他的位置，論才智，他無你分毫；論武功，他只識得魯莽行事，無你慎重，無你多情。他覬覦我的位置久矣，經過我的反復思慮，我決意，將他就此廢除，立你為我的正式入門弟子，法號通色，何如？”

        金小樓問：“你教我殺人的功夫么？”

        法王動彈不得，只管笑道：“修行者，不殺人。學習功夫只是為了護身。”金小樓道：“不好玩，沒有真金白銀來的實在。”法王道：“真金白銀還不容易？《順天指引》是土匪李自成的藏寶圖，有了他，富可敵國。此書不是在你手么，我允許，送于你做禮物。”

        金小樓爬將上去掀開桑結的衣服，將那本寶書拿出，塞進自己的懷里，說道：“這可是你給我的，日后別來找我索要，出家人不打誑語。”

        邪靈法王淡淡地笑道：“好徒兒，你替為師解開此毒，為師這就冊封你。”金小樓問道：“你們中的什么毒？偏偏就我醒著？”

        邪靈法王道：“便是你那迷魂散。你之所以未中毒，是因為前些日子里你吃了抗毒丸，外加你先前的劇毒，兩者結合，破了迷魂散，你才無事。”

        原來如此。金小樓道：“不過這迷魂散如何解得我卻不知。”法王道：“在我身下燃兩柱檀香，使香氣入鼻，便可解得。須小心，勿要教香氣入了他人口鼻！”

        金小樓心想：“解了你的毒，那還了得？真個以為我好哄騙，老子不陪你玩了。”去扶伊麗莎白，欲準備走人了事，誰知那背后的法王說道：“別忘了在你體內的毒，我若死了，須教你陪葬。”

        金小樓見肚子果然比前幾日更加水腫，呼吸也難，但聽法王又說：“待那積液漲滿后，窒息，就是你的結果！”

        金小樓心想終究受控制，茍且活著也許還能擺脫。這時，便要上去點香為其解毒，只見右手邊蒲團上的智能攔阻道：“你不可為他解毒！”

        金小樓斥道：“走開！沒你的事兒。”去香筒里捏了兩根出來。智能道：“小施主，你可知我等為何會兩敗俱傷？”金小樓突然停住燃香，問道：“為什么？難不成是為了爭奪迷魂散，去迷騙女人？這招我曾用過，百試百中，當真好玩的緊哪！”

        “罪過……”智能口氣緩緩地說道：“這個邪靈法王是個偽教徒，正勾結英吉利與回民企圖謀反，自立門戶。”

        邪靈法王道：“你褻瀆本法王，我不怪罪。但你不能欺騙我的徒弟，教他對師門蒙生污念——好徒兒，他這個日照寺監院是花錢買的，為圖欲望，喬裝僧侶欺騙信徒，拐賣少女，賺取盈頭，尚有內宅家眷。蕭墻深重，實不屬出家人所為。這種人的瘋話，能夠入耳？”

        金小樓左右權衡，點頭應道：“的確的確，我瞧這監院便毫不嫁妝，一定是假的。師父，我來救你。”

        “千萬！”智能喊道：“小施主，我與你訴說這件事的緣由。”金小樓說道：“你也想污蔑我師父？你這個假和尚，到底化了多少錢買來的監院職位！”說著，拔出靴筒的匕首蹲到他面前搖來晃去。智能受了迷魂散，不敢動分毫，只說道：“實不相瞞，五臺山四十幾處寺院皆有兜售職役之說……

        金小樓聽了更疑，問道：“什么職位？做官么？”

        “不是。”智能道：“五臺山上的知客侍者、念唱拈香、往生點燈、紅白牌、吉祥牌；火工清掃不算，另有求卜問卦、功德寶塔、糞錢池執事僧眾都有實價標出。最后，還有幾個歸管賬務的師爺，那是多少錢也換不來的。”

        金小樓聽了問道：“師爺？和尚廟里也有‘師爺和尚’？”智能道：“師爺就是師爺，不必剃度，不必出家。我之前所說的這套班子，有的是零散、花錢買辦的，有的是執聘監院原內宅的長隨，當然，長隨們跟著主子可以討到這份差事，是不必再花錢的，是因為他們事前已經‘投了錢’進去。他們投錢是為了給窮主子集資，待主子捐了個住持、監院之類，整座寺院的雜物權益便分配給了這些長隨，這些花了錢的長隨俗稱為‘帶肚子的’。”

        金小樓道：“你也是騙了長隨的錢來捐的監院？”監院道：“小可家境殷實，自花錢買辦的，少去了這些克扣的長隨，收入自當可觀。”金小樓算計了一番，又說：“拋除了層層克扣，到了監院的手中，皮毛也無啊。”

        智能道：“咱們通常不賺取那些零碎。”金小樓問：“那你們吃什么？”智能別過頭，說道：“這還要教那個活佛講訴與你，這是他的伎倆。”

        金小樓向法王道：“師父，你說。”邪靈法王動彈不得，回道：“你聽了他的讒言，卻來反問師父？”

        智能舉頭望了望高大威猛的閻王爺，自失地一笑，接著款款說道：“這‘灌頂加持’本是佛主滅度后度眾生之法，世間有人而效仿。雍正帝過后，頒了西頭，且召京覲見天顏，至此密宗愈演炙，許多秘密法門一夜間流傳進中原。平常時，受了監院灌頂，需得十兩銀子；待到法會和菩薩圣誕，須要到五十兩；有達官顯貴慕名而來，在灌頂時添了幾句‘消災延壽免難’之類的咒語，需加至一百兩。除此，還有受邀下山灑凈、講法、超度，衣食住行包括在內更少不得捐功德錢、供養三寶錢、給佛主貼金錢，此外一百兩再加十兩紅包，是為圖好看。更談不什么香車、息園，稀類果品及價值不菲的法器禮贈。這賺錢大項，半路出家的和尚是來不得的，所以現今的和尚們大可不必看那梵經文，只看相面、看《易經》足可賺上個把銀子來過活。而今皆被我等殄滅了象教，罪孽深重啊……”

        金小樓道：“如今這混亂世道，除了做官穩賺不賠，那就是做和尚。不不……做和尚逍遙自在，不受國法約束，貪了錢便可還俗成家，官府也不肯拿榜文繳他……倒是一個生存之道啊，我做了這么多年的團練，一遇到寺院嚇得撒腿就跑，原來那廟里頭別有一番風味啊。”

        智能道：“小施主想象的可簡單，其實做和尚也要繳稅的，咱們大清的律例中雖無此項條文，但那些做官的管轄之內哪塊‘油田’少了他們的好處？我和你說的那幾個師爺就是當地府里的勾當。哪寺的監院接見了什么人，下山為誰家做法，都逃不掉他們的耳目。他們手中有一本冊子，專記此檔；如要少了定量銀子，月初不怕那當官的來問你？”

        金小樓道：“那本冊子一旦要交到了朝廷會如何？”

        智能道：“朝廷不是傻子。”金小樓一個驚噫，問道：“朝廷早就知曉？”智能點頭，金小樓心里直喊：“啊……我還以為揭了這天下第一貪墨案怎么不拼個官來做做？”說道：“朝廷既然已經知曉，那為什么不制止？還任由你們妄為。”

        邪靈法王突然笑道：“小徒弟天真！你可知天下有多少門派教系？”金小樓道：“佛家道家！”邪靈法王道：“成千上萬！——我佛為天下教系之最宗，受萬方來仰、天下歷代君王恭為神圣，大明皇帝朱元璋推崇我佛為宇宙之主，他清廷的奴才愛新覺羅族敢動絲毫！”

        金小樓再受一驚，根本沒想到一個身受迷魂散的人不入昏睡，還堅持醒目，且能夠如此提力大呼，真真可怕。心想再不快快逃跑，待得迷魂散藥性化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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