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顏崇厚找到了謝道臺，一改前貌，變得愈發(fā)熱情起來，清晨見了頭面便噓噓寒、問問暖。

        “昨夜睡得可好？園子中那些奴婢七手八腳鋪設(shè)的廂房一定教兄長不適了，今夜不必去那，巨燭高燒起來，你我同榻敘舊，可好？”

        謝道臺不曉得他為何突然謙和起來，心想：“你只不要再教我吃素，那便是功德無量！”但聽崇厚說道：“老兄你可知，正陽樓旁開了一處洋樓，盡是些西點(diǎn)洋酒之類，油炸漢巴德要比你成日吃的饃饃可口的多。”緊握住他的手便往外帶。

        謝道臺受寵若驚，不知唱的哪出，顫巍巍地說：“小女和夫人尚在房中……”崇厚一臉憨笑說道：“叫你侄子嵩申去作陪，萬保無失！”

        “啊……侄子嵩申……”謝道臺心想他不是我的未過門女婿？何來成了侄子。手腕一緊，被那虎背熊腰的崇厚按雞崽似得掐走了。二人上了一肩轎子，跟頭的放下轎簾，招呼轎班快速行進(jìn)，直來到宣武門西側(cè)。

        二人魚貫下了轎子，抬頭只見一道沖天式大木牌樓矗立江表，上有紅綢披子鮮艷亮麗。可看出，牌樓之后的那爿高聳的洋樓是在破敗的大使館原址上翻新建成的。

        謝道臺曾聞咸豐帝剛登極時(shí)，依靠著那班提督、總兵、協(xié)臺、參將、游擊、都司出身的大清高手，不須絲毫軍儲轉(zhuǎn)輸，不費(fèi)吹灰之力，把那些國外列強(qiáng)、天國掃蕩得干干凈凈。斯時(shí)正是大清咸豐十年，文宗愛新覺羅奕詝于圓明園內(nèi)九州清晏率土同慶，共頌大清國萬年有道之長。自從那以后，全國各地大使館皆被民眾一哄而散，皆由當(dāng)?shù)胤�臬兩司變賣充公。眼下宣武門這座使館卻不知被哪位闊氣主給收購過去改作餐廳，眼光實(shí)實(shí)獨(dú)到得很哪。

        心想自己能夠在這等體面的場合進(jìn)餐，傳說出去，那還不被人給羨慕死？那個(gè)風(fēng)光，謝道臺連路都走得百分自信了，大袖一揮，手中變出一支發(fā)晶鼻煙壺來一口一口地吸著；踏入高檻，拜了個(gè)四方揖，忙招呼道：“小二來呦！”

        四下里中西人突然止住笑聲，唯那金發(fā)歌女在臺上唱著嘰里呱啦的洋文歌，未有停歇。眾人瞧了這謝道臺四方帽下尖子臉、鼻下一綹八字胡一搭一搭地粘染著虎皮斑（聞鼻煙壺所致）。這便都知曉了，原來又來了一位中國人。

        謝道臺當(dāng)足一踩，險(xiǎn)沒摔倒，原來腳下是英吉利的地毯，軟軟的足有二寸多厚。環(huán)顧四周，這里除了中外名士，多余便是奇花異草，詭形殊態(tài)，有外國的、有中國的，只因那磁盆上列著標(biāo)幟，外國的文字最大的特點(diǎn)就是，看不懂；中國的文字一眼即辨，誰教自己好歹也是個(gè)生員。

        可當(dāng)中有一花骨骼嶙峋，獨(dú)踞群首，為淺月色，卻傲然無比。粉瓣四苞如蓮花，如玫瑰大小，可未有標(biāo)牌。其余花草，好像俯首稱臣，以那花為尊的樣子。

        謝道臺問這花是什么來路，崇厚此前來過這洋樓，從未見此花耀眼爭寵過，當(dāng)下也奇怪，便問著旁人，有的說是江梅、有的說是含笑花，更有甚者說就是沿街野花，說法不一，但不得不佩服那個(gè)說是梅花的。

        二人上了一道螺旋樓梯，崇厚拾桌坐下，安排謝道臺入座后，叫來細(xì)崽點(diǎn)西菜，崇厚知曉他見識不足，遂撿了中檔菜式，價(jià)錢不高也不掉價(jià)，請客也拿得出手，端起茶盤，挑了咖啡蛋撻去吃，說道：“這際道兒，能在京都開辦洋餐廳的，只有一種人。”謝道臺傻呆呆地問哪種，卻環(huán)顧四周，看時(shí)這高檔洋樓中有黃毛的、紅毛的，還有黑毛的中國人，只不過黑毛的都頂著豬尾巴辮子，都是純粹的大清公民，一個(gè)個(gè)腰板挺拔筆直，談吐不凡，生怕那些外國人不知曉自己是旗人。這種高雅的場合，那群旗人居然連鳥也不逗了、戲也不看了、麻將也不湊局了，俱賞起名花、品上威士忌去了，真是雅量高致，漲得沒譜；跨越極大，令人汗顏。

        崇厚瞇瞇笑道：“老兄你別看，這里若沒有肅中堂保護(hù)，哪里能夠中西合璧、雅俗共賞呢。”

        謝道臺回過神來問：“這位肅中堂是誰”

        崇厚豁然大笑，笑他明知故問，謝道臺又問是滿人還是漢人，崇厚便不笑他，只說他是二五眼，當(dāng)下指著廳內(nèi)的一株海棠，說道：“肅中堂呢，就是根底，上面這些爭奇斗艷的花骨朵、都是給他唱出臺戲的，沒這牢固的根基，誰人能夠芳香四溢呢？你想想，當(dāng)初你捐這個(gè)芝麻粒官兒的時(shí)候，有沒有孝敬過他老人家，多了沒有，這個(gè)數(shù)總有吧？”桌子下偷偷地伸出了一根手指頭。謝道臺冷汗直流，問道：“多少？一百兩？”

        崇厚收回了手，徑喝咖啡，故作淡然，說道：“一千兩！——黃金。”

        “啥？”謝道臺往下咽了咽，道：“這比捐班要多得多吧……值頭嗎？”，“去！”崇厚打心眼里對他又貶低了一番，放低聲色，湊近于他，噓聲說：“皇上聽他的！”

        謝道臺第一個(gè)念頭就像被打了驚雷一般，顫問：“他……挾持皇上？”

        崇厚道：“朝廷沒錢，肅中堂有道道兒——專榨洋人；朝廷禁煙，他老人家不肯啊——專抽煙稅。你就吸嘛，二兩鴉片里頭就摳你的一兩銀錢。抽、死個(gè)勁兒地抽唄！”

        “你別說，這處洋餐廳外人是萬萬開不得，在京內(nèi)只有他老人家能夠開得。”謝道臺如遇神人般瞻仰，追悔自己沒與中堂搭上架子，何苦等得頭發(fā)都花白了，才委以差用。

        “就是這話！”崇厚遞給他咖啡，教他加牛奶和方糖調(diào)味，續(xù)道：“不過中堂沒精力打理，交給了金二爺。”

        謝道臺問：“是輔國公金公爺?shù)亩�公子嗎？�?

        崇厚大搖頭顱，道：“此二爺非彼二爺。這個(gè)二爺是長隨的意思，你可明白？”

        謝道臺點(diǎn)頭應(yīng)道：“那一定是肅中堂的親戚，不然一個(gè)包衣奴才，怎能夠有此擔(dān)當(dāng)？”

        崇厚道：“若是包衣，那還有什么說的？奇就奇在，他是個(gè)年紀(jì)輕輕的小伙，與中堂親昵得很，誰曉得是什么雙重關(guān)系呢！”又給他蛋撻填腹，教他不要加糖。

        一時(shí)菜味俱全，謝道臺不顧矜持地席卷一番，留下殘余，還要打包帶走。

        崇厚嫌他土氣，殘羹冷飯豈有回鍋加熱之理？更何況這里貴族琳瑯，名士滿地，怎么能夠放下面子去？自掘身份的事那是萬萬不可，大大不可的。謝道臺埋怨他糜費(fèi)，說什么昔日顏回一簞食一瓢飲居陋室怡然自得，孔老二給予了很好的評價(jià)，你為什么不能效仿古人嘛。

        崇厚說，顏回那傻子吃爛菜腐飯死的早，難道你要我死的早嗎？

        謝道臺被堵得無話可說，咕嚕咕嚕灌了兩杯荷蘭水，清洗清洗食胃，囫圇吞棗，一并將剩余糕點(diǎn)納入口中消化。

        崇厚很難為情地起身道：“我到陽臺過過癮，吾兄自便。”

        謝道臺見他離開座位，便更加狂蕩起來，從靴殼廊里捏出一顆抽了半截的呂宋煙來，小拇指上的指甲輕輕挑動燒過煙絲，將它們撥掉后，煙嘴放進(jìn)嘴里裹啊裹個(gè)沒完，只見煙頭內(nèi)冒出白煙，星星火點(diǎn)燃了起來。

        他仰頭自嘆，感受煙霧繚繞帶來的神仙境遇，身子一搐，不自覺地步入凡塵、墜入溫柔鄉(xiāng)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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