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霧繚繞，一只手搭在了謝道臺的肩頭上。謝道臺轉(zhuǎn)過頭來，卻見是一個(gè)十歲的少年，問他：“你有甚么事嗎？”定眼看時(shí)，那少年上身披著一件簇新白紗衫，罩上天青紗馬褂，腳蹬青緞涼里靴，手里搖這湘妃竹扇；另一只手提著釉色八楞瓶。

        “你這是……”謝道臺上下打量這人，只見一根白彪皮制的輸導(dǎo)細(xì)管從他右側(cè)衣下引了出來，直連著瓶眼之中。這倒新奇了，滑稽、十分滑稽，這到底又唱的哪出戲？便要伸手觸摸那彪皮制管，感覺它的皮質(zhì)紋理。可那少年一把擋住，說道：“干么亂摸？摸壞了可別說我沾包賴啊。”

        謝道臺反而贊道：“好別致的煙槍啊！”自己手中的呂宋煙亮了出來，還特特地地將煙嘴露了出來，故意把商標(biāo)給那少年看。那少年劈手奪下，將煙頭仍進(jìn)了瓶里，但聽嗤嗤之音，那燃著的煙頭被瓶里的水給灌滅了。

        “你……你知道是什么牌子的嗎！快還我煙！”

        那少年劈口罵道：“cao你爹，我在后桌跟我未婚媳婦玩牌，你在那咕嚕咕嚕吸大煙，熏到我媳婦無關(guān)緊要、他媽嗆得我險(xiǎn)些沒犯病來。拜托，你去陽臺過癮好不好？”

        謝道臺卻說：“我這可是進(jìn)口牌煙，陽臺那伙子俱是煙槍，怎能同等行列？”

        少年道：“外國佬的下體、和你的下體，不俱是下體，怎不能夠比？難道有長短、軟硬之分么？”

        “你你……大膽！”那半根煙自己本想裹上幾口，余下留上任途中夜里寂寞消遣之用，可被這少年損毀，氣早就不打一處出了，現(xiàn)今又來調(diào)侃朝廷命官，他不是自找罪受么？嘴里喊著：“來啊來，這是誰家野毛孩兒？”

        那少年擼起袖子，一手提瓶、一手去掀他帽子；謝道臺外表光鮮，一根油光錚亮的小鼠尾辮懸露在外，十分皮俏，可被那少年揭開帽子，頭皮光禿禿的沒幾根頭發(fā)，而那條辮子居然連著帽子被少年順陽臺扔到了樓下。

        完顏崇厚眼前閃過了一道黑光，被嚇得煙桿抖動，直往屋內(nèi)探看，只聽杯碟砸碎、桌椅玎珰，原來謝道臺正被一個(gè)矮不溜丟的少年騎在背上打得屁滾尿流，還引來不少中外客人圍觀嘲笑，甚是熱鬧。

        崇厚第一念象便要去救他一手，可駐足凝思，畢竟面子上不好看，今日之事，出去了人家還不傳言通商大臣怎么和候補(bǔ)道在一起鬼混？忒掉身價(jià)。將來把不準(zhǔn)傳到皇上耳里，小事變大，成了羅亂。當(dāng)下收了煙槍，拔腿便溜。拐下螺旋樓梯，還特意回頭望樓上瞅瞅，無奈那里打得正激，慘叫不止；心里陡然又緊，加快腳步，跨出門檻，沖出牌樓，吩咐轎班跟頭，往就近戲園子行駛，愈快愈好。

        那謝道臺眼鼻趨青，止是哭喊。少年怒問他：“求不求饒，服不服！”他硬是說：“不服不服、皇上賞差給我，刀山火海，我都不打一愣。你這兩兒下，算得什么！”

        他不愣，少年倒是一愣，反說道：“想不到你這廝骨氣硬得狠。好，我叫你硬、你硬啊！”將手里的瓶子掖進(jìn)在褲筋夾縫中，騰出兩只手，一手掐住他后脖頸，另只順手抓下一支菜盤子、蓄力砸去，謝道臺的頭顱險(xiǎn)沒開花，疼得撲下了身子，直叫“嗚呼哀哉……殺千刀的……”

        太平年代，那少年險(xiǎn)些傷了人的性命，何不知哪來的底氣哈哈大笑起來，“你他ma承認(rèn)你是烏龜兒子王八蛋，我就放你歸去。”

        “我……我是烏龜兒子王八蛋，你就是烏龜孫子忘八端！”謝道臺渾身哪都是短處，只有一個(gè)益處，那就是臨死不服軟。窮怕了嘛，為了過官癮，學(xué)狗吠啃骨頭討好上司歡喜、喝茶鹵子吃腐飯節(jié)儉，什么苦罪沒境遇過？何況是吃了洋大餐、飽了腹之后再做一回孫子？已是大大地享受。你不就是專治窮人嗎，哎、就是不服！

        那少年實(shí)實(shí)拿他沒轍兒，朝細(xì)崽喊道：“拿冰塊來！”這洋樓地底下有好大塊冰窖，是按什剎海仿建的，規(guī)格巨大。夏季可供全京人享用冰食，可見面積一斑。

        沒多時(shí)，冰塊端來，圍在四周的客人們各自品酒觀瞻，都欲看他拿什么法子來讓這老頭屈服。

        那少年尚騎在謝道臺的背上，一手抄起盤子里的冰、另外扒開他的嘴，將冰塊子盡數(shù)塞了進(jìn)去；先時(shí)謝道臺拿力氣撐著硬是不肯張大嘴，后來那少年狠狠地扇了他一個(gè)清響震驚的嘴巴子，那臉頰像吃了麻油一般，再也不聽自己使喚了。少年借著機(jī)會，復(fù)將冰塊一齊堵進(jìn)了他的嘴里，又從衣上扯下一根布條，繞著后腦勺將謝道臺的嘴巴緊緊綁死。

        可憐謝道臺苦難半輩子，年邁體老驟快，拗他不動，只能躺在地上細(xì)細(xì)“品味”嘴里含冰的滋味。不多時(shí)，謝道臺嘴里銜著冰，牙齦都已潰瘍，又發(fā)泄不出，真叫一個(gè)含冰茹檗，齒寒唇裂！

        眾人都不知這個(gè)少年以何心腸會使出如此不堪受用的“罪刑”，太平世界，中國官員不知會不會管理這不當(dāng)?shù)男袨椤？傊�，這個(gè)少年不會覺得哪里不當(dāng)，更多會覺得這是本領(lǐng)、是報(bào)復(fù)人的本領(lǐng)。

        “怎么樣啊，我雪姐姐的這個(gè)招術(shù)，令你很享受吧？”那少年提著瓶，走向角落里的一個(gè)座位，那座位上坐了一名紅衣中國女子，少年小心翼翼地故作紳士，將那女子請了過來檢視，又說：“雪姐姐，你這招真格管用，比什么蠆盆炮烙的酷刑要紳士得多啊。”

        那女子吊了吊嘴角，冷冷地笑道：“對付這種一心只想當(dāng)官的大老爺，光是這般怎么能夠呢，自然要讓他入蠆盆炮烙，不然，他做官的心永不會死的。”

        謝道臺聽到，嚇得悶聲不止，哭了起來。心想，我欲當(dāng)官，得罪誰了？何況家有愛女，清貧不得；家有妻母，不得停歇。我欲當(dāng)官，何有過之？想到苦楚之地，哭聲越烈，恨不該生啊。

        “雪姐姐若想教他蠆盆炮烙，萬不要在此污染了我這大使館洋樓。可將他拿到左家莊化人廠隨便糟蹋。”

        那少年，名叫金小樓，正是這家洋樓的老板。

        之所以底氣這么足，自然是有特權(quán)——肅順的二爺嘛。

        不知道的敢上幾句口，打個(gè)馬虎眼；知道的、除了那些偏黨政要，誰敢頂撞？

        那段時(shí)期，聲名鵲起，可給他牛的，北邊奉天、南邊山西，京里京外，誰不知道他的名聲？尤其是那套八卦連環(huán)掌，隔著石頭都能夠打人，在武林，可沒幾個(gè)不服軟的。當(dāng)然，這是風(fēng)聞，知道的，是董海川；不知道的，就以為金二爺是九華山名師董海川的入室大弟子。

        相反，起初這金二爺稱謂含貶義，因?yàn)槎�爺嘛，就是長隨。現(xiàn)在不一樣啦，二爺、二爺叫得，以訛傳訛，就像是肅順的干兒子。因?yàn)槊C順姓愛新覺羅，他哥就是鄭親王，那金小樓也沾了王室的無限殊榮。所以“金二爺”這敬稱，如今在江湖可算是十分穩(wěn)固。

        雪姐姐（韓江雪），前卷略有提帶，系太平天國林鳳祥義女，前盛京將軍韓濤的妹妹。

        棄美人智入軍機(jī)府之時(shí)，被肅順圈在府里鼎衣玉食、楚館秦樓地富養(yǎng)了一段時(shí)日，心志消磨，早將甚么反清建國忘得一干二凈，如被洗腦一般。而后又對金二爺那是百般的好，對外卻是心計(jì)連篇。

        韓江雪本意是想教訓(xùn)教訓(xùn)這個(gè)在公共場所過癮的謝道臺，教他增添些見識，誰知金小樓飛身上去三下五除二就打了起來。心里埋怨金小樓惹是生非，面上卻不饒謝道臺，所以招呼細(xì)崽讓這人算還了酒菜錢，一并收拾滾蛋。

        謝道臺四處搜尋崇厚，心里念叨著：“天哪，我沒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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