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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群賢畢至沽酒待月


“難得你倆今日冒雨而來,今日我作東,”良弼見芳卿在東間房里招手,便走進(jìn)去,問道:“沒有錢么?”

        靈兒笑著哂道:“完顏家給了五兩回禮呢!只是你去買酒還是我去?我有點(diǎn)走不動(dòng)……”

        “我去,記得家里還有點(diǎn)臘肉嘛!”

        “那是去年就腌了,走了油,還帶了一股哈喇味兒,你自己還能將就,待客怎么成?”靈兒小聲猶豫道:“不然還是我去,你辦不了這些事!闭f著,炕上躺著的孩子“哇”地一聲放聲大哭,仿佛有什么感應(yīng),她懷里的大孩子也醒了,揪著靈兒領(lǐng)口直鬧:“媽媽,吃,吃……”

        傅良弼顧不得再說話,沖著跑到炕頭?诶锝兄靶∏喙怨,”小心地掀起氈片,解開襁褓,低下頭查看時(shí),小青毫不客氣,碧青的一泡尿直刺而出,澆了良弼一頭一臉,三人不禁哈哈大笑。

        靈兒忙過來拾掇,把小青遞給良弼,自己抱小青到廚屋里喂奶去了。

        傅良弼抱著小青逗了幾下,放在地下說道:“小青懂事,自己在家地上跑著玩兒,?爹給你買果子,不要鬧叔叔,聽見了?”

        小青似懂不懂地點(diǎn)點(diǎn)頭,見傅良弼往外走,小嘴兒一咧“嗚”地一聲又哭了。

        “先生別張羅了。”黃自元知道良弼要出去采辦酒菜,笑著說道:“我兄弟倆久仰大名,卻不知道先生一貧如洗。今兒還是我們來作東道,已經(jīng)命騾夫去辦了。咱們安坐清談!

        良弼笑道:“我回北京兩個(gè)多月了,內(nèi)子生產(chǎn)前趕回來的。倒也不至于就窮得連待客都待不起,我從浙江趕回時(shí),孫中丞送了五十兩的程儀,路上只用了十幾兩,還有著呢!你們初登門檻,怎么好意思生受呢?”

        王祖光說道:“我們今個(gè)是歡天喜地拜先生來的,自從看了《關(guān)外雜俎》,我弟兄朝思暮想就是要見見這位古今奇人,情愿拜入門墻,執(zhí)弟子之禮?鬃邮臻T生,不也要收芹菜干肉的么?怎么我們就不成,莫不成我們配不上當(dāng)先生的‘門下走狗’?”

        傅良弼怔了一下,大笑道:“王三爺快人快語,倒叫夢臣(良弼字)無言以對(duì)。不過執(zhí)弟子禮當(dāng)‘門下走狗’真不敢當(dāng),愿為良友、知己!”

        黃自元、王祖光越發(fā)歡喜,王祖光道:“如此,傅兄更不必客氣了!--我只詫異,孫中丞出了名的禮賢下士輕財(cái)好施,他自己也是大才子名士。浙江到北京,這么遠(yuǎn)的道,只給了五十兩銀子!”

        黃自元笑道:“孫中丞還是個(gè)好的,完顏家不更富?才打發(fā)出五兩銀子!”

        良弼道:“多少都是心意,你們千萬別這么說,孫中丞每日膳食小菜豆腐,他是書香門第,也沒有多的錢,門下清客好幾十個(gè),當(dāng)?shù)馗F書生他也周濟(jì)不少,他很不容易的。就是完顏公子,待我也不薄——這些話傳出去很不好!闭f著,便聽院外有人說笑,一個(gè)人大聲叫:“良弼公——起床了么?”

        傅良弼一掀簾子迎了出來,見兩個(gè)人正在下馬,是翁同龢和金小樓來了,不禁笑道:“怎么的了?昨晚燈花也沒爆,今早喜鵲也沒鬧,一下子來了這多貴客?”

        翁同龢只一笑,穩(wěn)穩(wěn)重重跨步進(jìn)來,金小樓從馬后卸下一個(gè)麻袋,一邊走一邊笑,說道:“我如今在外帶兵,渾似個(gè)殺人放火的刀客,你家夜來燒飯的劈柴準(zhǔn)爆了,今早起黑老鴰子準(zhǔn)繞屋三匝,不然我也不得來!

        傅良弼正要介紹,四個(gè)人都嘩然大笑,黃自元道:“方才良弼說了個(gè)五大三粗的狀元娶媳婦兒,這就來了個(gè)標(biāo)致不凡的狀元!”

        金小樓給黃自元兄弟打千兒請(qǐng)安,笑著打趣道,“兩位爺天不管地不收,又讓老爺子趕出來了?”

        王祖光道:“我們老爺子現(xiàn)在才不管這些呢——老叫我們學(xué)翁同龢,都去中狀元,誰抬轎呢?如今他得了山海關(guān)稅差,更顧不著了。再說,他老人家如今也愛讀《關(guān)外雜俎》,上回來信還命我們‘抄好送來’,知道我們結(jié)識(shí)了良弼,還不知怎么歡喜呢!”

        王祖光說著,扯開麻袋便盱著眼看,不料剛解開繩口,一尾鯉魚“噌”地飛出來,“啪”地打在臉上,在炕上蹦了幾蹦掉在地上,鼓著紅腮咽氣。

        金小樓忙要毛巾揩臉,笑道:“這番挨了‘魚打’,戰(zhàn)場上少一槍扎!”

        眾人不禁哄然大笑,翁同龢見靈兒拽那麻袋甚是吃力,忙過去幫手,說道:“你別管,里頭還有幾條魚,十幾斤豬油,臘肉、精肉、排骨、兩副豬肝、一包牛百葉、一包牛肉,十只凍雞……百來斤重呢!”

        靈兒和他們十分廝熟了,笑道:“翁爺金爺,我們又不開肉鋪,弄這多東西怎么消受?”

        “不妨,現(xiàn)在天涼,往后更涼,壞不了的。”翁同龢忙收神笑道:“我待雨小一點(diǎn)就出京當(dāng)差去了。再過一個(gè)半月是小青的百日抓周兒,肯定趕不上了,所以先走一步來賀喜。東西菲薄心里厚,你別見怪就好!

        黃自元猛地想到,此刻完顏嵩申不知熱鬧得怎樣天翻地覆,靈兒自己剛滿月不久,大雨天去給人家送抓周兒禮!人和人一比,這是怎么個(gè)話說?心里一動(dòng),只是沉吟不語。

        翁同龢打量了一下屋子,說道:“良弼近來興許手頭寬裕,這屋子收拾得光鮮,我都不敢認(rèn)了!”

        一時(shí),騾夫已經(jīng)采買回來,一個(gè)店鋪伙計(jì)挑著食盒子蕩蕩悠悠進(jìn)來,金小樓便忙著幫靈兒往炕桌上布菜。

        良弼見是八碟子小菜,一個(gè)口蘑燒牛肉,一個(gè)青蒜辣子炒雞丁,一個(gè)蔥爆羊肉,還有一個(gè)紅燜肉,都還微微地泛著白霧,便撤掉了羊肉,說道:“這個(gè)過了火候,稍涼一點(diǎn)就吃不得——靈兒,照我上回教你的,整治兩條魚來!今兒他們是給小青預(yù)先‘過百日’的,你細(xì)細(xì)地?fù){點(diǎn)面條,呆會(huì)吃過酒再用。”

        翁同龢笑道:“這菜已經(jīng)不少了,嫂子還帶兩個(gè)孩子呢,別叫她忙活了!”

        王祖光笑道:“你們既曉得,為什么帶生肉來?

        翁同龢笑道:“金小樓自告奮勇,他做得一手好菜呢!”

        靈兒過來端走羊肉,賞了挑食盒子小廝一串小錢,麻利地從屋后門角提出一壇酒,篩著在火上燉,口中笑道:“論起做菜,誰也不用說嘴,還是我們女人!”

        良弼道“你弄魚,燒飯給師傅(指騾夫)吃,篩酒也讓師傅來!”

        靈兒搬過一張杌子請(qǐng)騾夫坐地篩酒,把兩個(gè)孩子放進(jìn)“兩頭座”小車?yán)锿频綎|間自去忙活。

        “好酒!”一時(shí)酒燙上來,金小樓猴急,滾熱地先喝一口,贊道:“是口子酒,三河老窖?再不然就是淮安老曲!綿中帶醇,香而不烈,烈而不暴,后味淳香……兩年沒吃到這么好的酒了。軍里的酒,他娘的也只比馬尿強(qiáng)些兒!”

        眾人隨著嘗了,品著滋味也都說“果然不錯(cuò)!”

        傅良弼連連勸酒:“來來來,滿上滿上!天兒冷,先暖暖肚子再說——師傅,你該吃該喝,請(qǐng)自便——這是去年福彭送來三斗淮安糜子,我自己釀的,后院還埋著好幾壇呢!只管放心喝就是!”

        “良弼吶,”翁同龢連干兩大杯,臉上放出紅光,不勝感嘆地說道:“沒成想你還是這么貧寒!烏里雅蘇臺(tái)將軍是你嫡親的姑表兄,他人不在北京,家卻在,怎么不肯好生照應(yīng)你這表弟呢?勝保如今更是紅得發(fā)紫,他是令尊的姑父吧?現(xiàn)今是兵部侍郎,還兼著鑲黃旗滿洲都統(tǒng)。都是有權(quán)有勢,富得流油的,拔根汗毛你就受用不盡,怎么也不肯照應(yīng)?我很疑你是性情高傲,不屑于攀緣,好親戚也疏遠(yuǎn)了!

        傅良弼淡然一笑,說道:“我已經(jīng)很知足。若要鉆營,小時(shí)候兒我在關(guān)外家里,見過道光爺,勝保更是熟得不能再熟,有他提攜,大約和皇上也能攀個(gè)邊兒。前年勝保當(dāng)正白旗滿洲都統(tǒng),那正是我傅家頂頭上司,奏明皇上,兔了我們傅家三百零二兩二錢的欠債,這不是‘照應(yīng)’?他的管家來看我,正碰上甲長催繳地皮稅,一句話也豁兔了,少了多少耳邊聒噪?如今太后圣明以寬為政,我這罪孥之家才能安居樂業(yè)。和前些年在咸豐爺手里相比,如今真是在天上了。我們不談這個(gè),談這些敗酒興!來,斟上!”滿滿斟了一杯遞給了翁同龢。

        金小樓笑道:“鳳石先生今兒沒來,他要聽了傅兄這些話,準(zhǔn)要掩耳而逃!”

        話音剛落,一個(gè)二十歲上下的少年挑簾而入,接口說道:“外邊這大雨地,我往哪里逃?逃出去嗅到酒香,還要返回來!”

        眾人一哄而笑,傅良弼看時(shí),是陸潤庠和徐郙一前一后進(jìn)來,陸潤庠抱著一大塊牛肉,徐郙則提著個(gè)豬頭,十分稔熟地送進(jìn)灶房,笑嘻嘻揩著手出來見禮。

        傅良弼忙給黃自元、王祖光兄弟介紹,又道:“你們看徐郙落拓,他也中過狀元呢!鳳石先生就是陸潤庠——你們看,我這里要么就沒有客,要來就是一大群!你們好歹也勻著些兒呀!”

        陸潤庠笑道:“夢臣,別稱我們‘先生’。我們是你的門下走狗嘛!”

        黃自元、王光祖聽了,不禁相視大笑,王祖光便道:“如此說,我們算是‘私淑門下走狗’羅!”

        于是重又歸座吃酒敘話,金小樓嘆道:“良弼的才學(xué)是沒說的,只是‘性傲’,這一條我不敢恭維。像你這樣的,屈一屈身子,哪道門進(jìn)不去呢?易折,皎皎易污,是為造化所忌。就算官場黑暗,濁者自濁,清者自清,‘滄浪之水清,可以濯吾頭,滄浪之水濁,可以濯吾足’嘛!”

        “如果單是‘清濁’二字,宦海也不足畏。”良弼將靈兒剛炒的一盤紅椒炒豬肝放到中間,輕言細(xì)語說道:“你們幾個(gè)想一想官場的事,先一條要把你的‘常性’剝奪掉,喜怒哀樂全要看上司的臉,然后再去‘承色’。上司喜,你就是此刻憋躁煞,也要壓制回去,裝作個(gè)歡天喜地的模樣;上司此刻發(fā)怒,你就是今晚洞房花燭,也得裝成死了老子娘的模樣去侍奉他!反之,你看你的下司,也是這把尺子:你高興,他搖頭攢眉在一旁站班,你就不免想:‘怎么這般無禮?’其實(shí)或者他所悲者只是高堂染恙,或者情場失意,與你半點(diǎn)相干也沒有!你難過,他或者忍俊不禁笑出來,這也是‘不敬’。其實(shí)他只是沒有留神你有哀戚,或者他這會(huì)子走神兒,想起某件好笑的事,并無對(duì)你不敬之心。想想看吧,好端端一個(gè)人,一入官場,連喜怒哀樂愛惡欲之七情,這些上天所賦,父母所賜的本性都要?jiǎng)兿鞲蓛,這‘人’字兒還有什么趣味?咱們這屋里現(xiàn)放著兩個(gè)狀元,我不敢說什么,但乾隆年間有個(gè)狀元莊友恭,是個(gè)溫厚端凝的人,一看榜,中了狀元,人瘋了!為甚么?他是‘第一人’,這個(gè)虛驕之氣壅塞了心竅,迷失了本性。這是官場無藥可醫(yī)之;我在上司那里卑躬屈膝,遞手本,賠笑臉,甚至看憲太太臉色行事。這吃了虧,回到衙里,這一切都從下屬那里找補(bǔ),看別人在自己面前阿諛奉迎,遞手本,賠笑臉……”良弼說著,便笑。

        翁同龢自嘲地一笑,說道:“正所謂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金小樓道:“我以為不能一概而論。良弼看得還是偏了些。自古忠臣孝子,烈夫烈婦,上忠于社稷君王,下耽于民生疾苦,處廟堂之高慮江湖之遠(yuǎn)的忠志之士還是有的。十年寒窗,一朝得中,匡君扶民而榮宗耀祖,也似乎不可一筆抹倒。大丈夫出將入相,為君國效命,也是一生事業(yè)!”他抑揚(yáng)頓挫,說得振振有詞。

        “金小樓說的都是三代以下盛世的事,自秦漢以來,這種君臣際會(huì)風(fēng)云,匡國扶民,善始全忠的,愈來愈少,風(fēng)氣也愈來愈下!毙爨M拈須沉吟,仿佛不勝感慨。

        “齊威王屈尊趨士,士可以傲君王的,現(xiàn)在沒有。”

        “晉文公受先軫唾面之辱,獎(jiǎng)其忠勇而不計(jì)其小過,現(xiàn)在沒有。”

        “絳侯周勃入漢為威武侯,又為丞相,秉國三十四年,一遭讒言為階下囚,連奏章都遞不上去,要走獄卒的門路!

        “郭汾陽平過安史之亂,那是多大的功業(yè)?可每接詔書,都嚇得膽戰(zhàn)心驚!

        “說這些太遠(yuǎn),就本朝來講,名相如索額圖、明珠、熊賜履、高士奇,名將如鰲拜、圖海、周培公、年羹堯、肅順端華等,都曾在明君麾下建過功立過業(yè),但一個(gè)個(gè)都倒了。”

        “有的死,有的罷,有的流放,家敗人散星云凋零。這不是皇上不英明,也不是他們不能干,不忠誠,我看這是氣數(shù)。”

        “人活在這個(gè)‘氣數(shù)’里頭,再精明,再聰穎,再忠心耿耿,但逃不脫這‘氣數(shù)’的擺布,小氣數(shù)還歸了大氣數(shù)管!

        “良弼先生《關(guān)外雜俎》里,有句詩詞說‘望學(xué)廷弼為督左,卻嫌無識(shí)空引弓’,實(shí)在是勘透人情洞穿世事之言!”

        他頓了一下,又道:“這是凡人永遠(yuǎn)弄不清的道理,方才說到良弼才高貧寒,說到照應(yīng),那其實(shí)是‘炎涼’兩個(gè)字,人未必都炎涼,但大家都在翻筋斗,有點(diǎn)得一日過一日;能自樂,且自樂,顧不得‘與人共樂’也是有的。”

        “傅家祖上從龍入關(guān)的,當(dāng)年多么富有、顯赫尊貴,一個(gè)莫須有的罪名被抄了家,死的、逃的、囚的、禁的、流放的、遁入空門的、與人為奴的,不都是命運(yùn)使然么!”

        “再說黃自元、王光祖二位兄弟,令先祖英都是朝廷命官,敗下來也就敗了——你們不要難過,氣數(shù)就這樣,在朝的,在座的,我們往后看,這種傀儡戲還是要演下去。”

        “這也不是‘勢利’兩個(gè)字能說得清的,如果人人勢利眼,你是狀元,我當(dāng)過探花,他是將軍,陸潤庠是失意書生,怎么會(huì)都聚在這個(gè)風(fēng)雪破屋里來?”他話音剛落,傅良弼擊盂而歌:

        “陋室空堂,當(dāng)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jié)滿雕梁,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說什么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令宵紅絹帳底臥鴛鴦——”

        他的聲音忽然拔高,變得亢奮昂揚(yáng):

        金滿箱,銀滿箱,轉(zhuǎn)眼乞丐人皆謗;正嘆他人命不長,哪知自己歸來喪?!訓(xùn)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強(qiáng)梁。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杠;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

        他眼中迸出豆大的淚珠,閉上了雙眼,聲聲泣絕,凄幽不可卒聞:

        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rèn)他鄉(xiāng)是故鄉(xiāng)……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唱至此處箸停歌止,四座已一片唏噓。

        不知過了多久,陸潤庠才憬悟過來,問道:“這是曹雪芹的《好了歌注》罷?寫絕了,你也唱絕了。大家當(dāng)為此曲浮一大白!”

        于是六人一齊舉杯,望著良弼飲了下去。

        陸潤庠道:“曹公的《紅樓夢》必然流傳千古。其中《好了歌注》不容易寫,雅不得、俗不得,輕不得、重不得,柔不得,剛也不得!(xùn)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強(qiáng)梁’,說的就是柳湘蓮?‘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杠’一定是雨村公一干人了。那么‘正嘆他人命不長,哪知自己歸來喪’的又是誰?我可斷不出來了!”

        良弼此時(shí)才從歌曲中回過神來,笑道:“是誰的緣分就是誰的。今天幾位賢兄弟在這里議王侯將相廢興之道,這曲兒也正好適合,只是調(diào)子頹唐,有點(diǎn)掃了官場朋友的興,聊作警世醒語不亦可乎?”

        “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杠——嗯!”金小樓笑著看翁同龢一眼,說道:“改一改,改一改!改成‘因嫌紗帽小,皮條兒拉得忙,你下場,我上場,你若不下,我一槍扎死楊六郎,帥印我來掌!’”

        他瞪著眼還要往下續(xù),已是笑倒了眾人,翁同龢點(diǎn)著金小樓笑道:“他就是個(gè)賊大膽,說的楊六郎,其實(shí)是瓜爾佳勝保,大有取而代之之心。良弼這會(huì)子勸他撒手,豈不是與虎謀皮?”

        眾人聽了又笑。黃自元乘著酒興,見大家都?xì)g喜,便向良弼索稿要看。

        正熱鬧間,靈兒抹布?jí)|著雙手,端出個(gè)碩大的瓦火鍋,里頭積炭烈火劈啪作響,周匝湯窩兒里翻花沸騰,里邊頭尾相對(duì)煮著兩條黑草魚,還浸著肚片,白肉片、海帶絲、四喜丸子……

        一上桌,立時(shí)香氣四溢勾人饞涎。

        徐郙笑道:“這是良弼的拿手菜,什錦魚鍋!怎么不見香菇?”靈兒安放好鍋,笑道:“怎么忘了?那是塞在魚肚子里的……”

        金小樓猴急就先夾了一片連筋肥羊肉,飛快地填了嘴里,燙得直吸氣道:“熱——嘻熱——嘻熱……熱!”他到底伸著脖子咽了下去,眼淚已是流了出來,又索冷水嗽口,笑著說道:“羊肉作出這味道來,我不做將軍,賣羊肉得了!”

        傅良弼只是笑,等著靈兒的托盤過來,橘皮水、五香料、姜未、蒜絲……還有一小撮白糖,勾了醋兌進(jìn)鍋里,將小半瓶酒沿鍋一點(diǎn)一點(diǎn)潑了進(jìn)去。頓時(shí),肉香、酒香、菜香蘊(yùn)含著還有一縷難以言傳的清香升騰而起久久不散。

        黃自元咋舌道:“平常一鍋菜,居然燒得出這味道來?”

        “這叫‘無材湯’!绷煎龅f道,“以魚、羊?yàn)榫,豬、雞、鵝、鴨為臣,輔之以酒醋即成?上]有鵝、鴨,牛肉頂替加上肚片,只取個(gè)‘鮮’字罷了!

        王祖光便問:“何以如此命名?”

        徐郙道:“這是我命名的。我中狀元,吃過瓊村宴,皇家御膳沒有一味及得上這湯。如此好菜,又上不得皇家御桌上,想起良弼兄的一首詩,即興命名的。”遂輕聲吟誦:

        金光清柝入夢寒,無眠欹枕倚闌干。

        又是一年千秋日,迢迢數(shù)載萬里傳。

        沽酒坐待云生月,纏纏心地不肯安。

        經(jīng)年此去渾不復(fù),欲語江山豈敢談。

        槽櫪不知終成古,駢死可為白玉簪?

        異時(shí)水泛含龍日,咸使江河為探看!

        又道:“后兩句與菜不甚貼切,只取它無福登殿入閣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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