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床前絮語
金小樓從傅良弼家里出來,在京城會了幾個營中朋友,一喝一整天,回到府中已是第三日交丑時初刻。
烏蘭泰在府前背著手踱來踱去,見大轎落下,忙幾步顛過來替金小樓掀轎簾子,扶著金小樓出轎,笑著埋怨道:“我的老爺子,這早晚才回來!方才夫人又把我叫進去,訓斥了一頓。”
金小樓見合府人都沒睡,便問:“有誰來過么,怎么都沒睡呢?”
“今天戌正時分圖們大人來過,”烏蘭泰邊走邊說,“他沒說什么事,我們自然也不敢問。王府里的人送來一封信,我在老爺子的書房里。王府的人倒是留著說了幾句話,說僧王不知為什么事不高興,還說今兒僧王接見了個高鼻子、藍眼睛、黃頭發的西洋人。還有,王光祖王老爺來拜會,說從恭王府借來了幾章新寫的《關外雜俎》,用紅綢子包著,珍重得不得了,我接了也放在爺的書房里。”
說著已到二門首,管家老王頭精神矍鑠,從里頭迎了出來。
因李翁去世,家中無男丁,金小樓便以上門女婿的身份接管了李園,現如今是正八經的李園主人。
金小樓對他笑道:“你七十歲的人了,也該早點歇息了。我看不必每個人都這么熬,分出一撥來白天睡覺夜間侍候就是了。”
“是!”老王頭卻不多話,躬身應道,“明兒就照爺的吩咐辦。”
金小樓因聽見上房里孩子嗆奶的哭聲,便走了進來。見幾個奶媽子在搖床旁邊忙活著換尿片子,金小樓才知道不但嗆了奶,也尿了床,不禁一笑。
夫人韓江雪半躺在炕上假寐,見丈夫回來,偏身坐了起來,掠了掠鬢發,說道:“這早晚才回來?就是不體恤自家,也該想想別人,你們幾個酒鬼整日吃吃喝喝,萬一當場出個差錯,上上下下都不好看——那吊子上給老爺留的參湯端過來!不是我說你們,三四個奶媽子連個小娃兒也照料不好,真不知你們怎么當的差使!——孩子給我!”數落得幾個仆婦紅著臉一聲不吭,訕訕地把孩子送給韓江雪,忙著給金小樓倒洗腳水,端參湯。
金小樓呷了一口參湯就放在一旁,笑道:“孩子嘛,哭兩聲打的什么緊?你如今也學會老婆婆舌頭,絮叨起沒個完!我今個是去了徐老將軍那里,安慰他一下順便請教軍事,聽了一個十分動人的故事兒!”因見案上放著兩個紅布包兒,又問道:“這是誰送來的,什么東西?”
“那大包兒是王祖光帶來的,里頭有幾章《關外雜俎》。”韓江雪抿嘴兒笑道,“王祖光去了一趟恭親王府,恭王爺還沒看,知道你喜愛這書,先緊著給你看,就送過來了。里頭還有靈兒給孩子繡的荷包兒,還特意給你做了一雙千層底的鞋!——你可要仔細愛惜著穿了!那小一包兒,是諸葛先生從山東托人帶來的,我沒問,也懶得看,誰曉得什么東西!”
“諸葛叢這廝怎么來了”金小樓聽了一笑,諸葛叢在韓江雪跟前獻殷勤,還是韓江雪告訴他的,他拆開包兒看,卻是二斤左右上好的阿膠,便推給韓江雪道,“官不打送禮的,何況我和他還算同僚。他肯定沒安好心,你心里防備點兒就是——阿膠還是好東西,既送來了就收住罷了。”
韓江雪道:“我不稀罕他的東西,好惡心人的樣兒!既是好東西,你自收起來,如再出去帶兵,說不定會遇著個比完顏夫人還好的,你們再卿卿我我花前月下親熱一番,這阿膠豈不更有用處?”說罷一啐,竟自用手帕拭淚。
金小樓見四處無人,忙過來把她攬在懷里,撫著她頭發輕聲說道:“我就愛見你這撒嬌使小性兒的模樣。我也知道你寂寞,像眼前這樣親近的機會都難得。”
“這里頭有個分說:我是漢人,又被僧王抬入旗籍。這個身份本來就容易招人說長道短,一個‘漢入滿籍’,差使辦好了人家說你有內助,差使辦砸了人家說你有內助還辦不好差,橫的豎的不成模樣。何況我年紀輕輕就做了這么大的官。從古至今能有多少呢?自不努力,不是辜負了天恩祖德么?說句那個話,我要是天天陪著你,如今不過仍是個吃閑飯的長隨,那種日子很有意思么?”
“罷罷!去去!”韓江雪不等他說完,用手指彈了一下金小樓的臉,“嗤”地一笑,“我是怪你忙得昏天黑地的,不要作踐了自家身子骨兒。除了我,誰疼你呢?就像王祖光一個臭老九,講個故事就逗得你半夜不睡。你看人家圖佐領,睡覺再少也有鐘點兒。除了王諭,誰也甭想驚動,每餐飯都有伙房合計著做藥膳。還有,諸葛叢還是你的下屬,你看他悶葫蘆兒似的,比你會養生呢!伙食月例一百二十兩,還請個西洋郎中時時看脈……”
她絮絮叨叨“埋怨”金小樓不會作養身子,金小樓只是摟著她瞇著眼聽,慢慢的,已是呼吸均勻微起鼾聲,口中仍喃喃地應答,“我結實著哩……哪里一時就不中用了呢?有些留心不到的去處,你要多操點心……我還惦記著抄寫良弼的《關外雜俎》……恭王府送過來,抄了趕緊還人家……”
韓江雪見他似睡不睡的,連這些小事都牽掛著,順著他口氣微笑道:“我省得,恭親王吃了和洋人談判的虧,如今還沒翻過身來。我小心侍候著呢!別說六王爺,就是僧王府一個筆帖式來咱府,煙茶賞錢也不敢短了人家的……你現在是二品官,我也知道你的心思要當名將,家里大小事情只有幫你的,不能分你的心。傅良弼家靈兒生頭胎兒子,送了五十兩花紅,黃自元上個月來,說又有了,還照上回的例發送……這靈兒也是的,別人擠破頭地往咱這跑,她熟門熟路的,平常連個面也不來見……也許見你大貴之后太忙……其實我這人也不愛端架子擺夫人款兒的。前次圖佐領來送賀禮,派了他個遠房侄子,我隔簾子還和他說了幾句話……”
韓江雪有一搭沒一搭說話哄金小樓睡覺,聽他不再應答,悄悄抽出身來,親自點上息香,摸了摸炕,躡腳兒走到廊下,吩咐下去:“老爺今晚不更衣,你們都退下去歇著吧”。
踅回身,給觀音像上了三炷香,合十默禱了幾句,返身回炕正要吹燈,卻聽金小樓問道:“圖們從來不收禮也不送禮的,他近來過來得勤,是個什么意思?都說了些什么?”
韓江雪見他雙目炯炯,倒覺好笑,笑道:“你嚇我一跳,看看什么時辰了,還不趕緊迷糊一會兒?我沒見圖們。聽你不在,人家就去了。他一個侄子除了說一車子好話,還能說別的?你也忒仔細了!”
“不是這一說,”金小樓雙手枕臂,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說道,“我心里本就有事,又錯過了困頭。你不曉得,圖們這陣子熱心帶兵去山東平叛,怕我爭這個差使……”
“你還要爭這差使?你已經是帶過兵的人了,又打了勝仗,也該見好就收!怪不得上次幾個魯地縣令來引見,你又是接見,又是留飯,我心里還覺得奇怪,圖佐領來了也沒有這份熱乎呀!你還請太醫院的醫生寫什么防蛇咬、防蚊叮、水土不服的藥方子……敢情是打算要當元帥領兵放馬的了!”
金小樓聽她哂話連篇,連勸慰帶譏諷,不禁一笑,剛說了句“真是女人見識——”
韓江雪接口便道:“女人見識只要對,該聽的還要聽。我看你是陰山一仗打出了癮了,忘了八里橋一戰清兵多少人,最后全軍覆沒!就是僧格林沁親王,算是我朝名將了,還不照樣打敗仗?你出兵打陰山,有人說你用兵失誤,朝廷要降處分,我還不怕!我就怕你丟了小命兒朝廷還要數落你個夠!丟人現眼打家伙,有什么趣兒呢?”
金小樓先還笑著,慢慢臉上變了顏色,見外間熏籠旁幾個丫頭老婆子探頭探腦,厲聲道:“統統滾出去!”正欲發作,倏地又冷靜了。
金小樓又緩緩改變了臉色,雙手撫住韓江雪肩頭,溫聲說道:“你我一向恩愛,怎么犯起小性兒?我剛說了一句,你就磚頭瓦塊給我來了一車,叫人聽著我們生分了似的。這不好,是吧雪姐姐?上回帶你見僧王夫人,人夫人那份賢惠,待人不緊不慢那份溫存,你回來還說人家這親王內助當得不含糊,得學著點——怎么情急就忘了呢?”
一語提醒了韓江雪,她怔了一下便有點忸怩,小聲道:“人家還不是為的你好,沒良心的,倒埋怨我!你放著太官相不做,又要弄刀使槍的逞能,能叫人放心么?”
“文官與武官也不一樣。”金小樓舒了一口氣,說道,“文祥自入上書房,苦巴巴地干了四十多年,如今只是個伯爵。沒有野戰功勛,小心翼翼地辦差,身后事也不過如此,宰相也斷沒有個世襲的。道光年間的總督林則徐虎門銷煙,獲贈太子太保,謚號‘文忠’!你我就不說了,這輩子你跟著我再不至吃什么苦頭的,那是因為當今太后待見我,你就敢保我們子子孫孫都得朝廷重用,太后的恩寵?我這是為子孫種福田,栽大樹嘛!如今我只是個參議道,這個官位還是因在陰山戰功掙的!祁世長那個文痞指著我只是笑,說我不到十年光陰易了三個主子,起先是恭親王,再是肅順,緊接著攀附了僧王,說我的運氣好的很,上輩子不知修了什么福德……”
“那個祁世長是個促狹鬼!”韓江雪想到祁世長又高又胖的大塊頭,一張圓溜溜的黑眼睛,說話時閃爍詭詐的模樣,不禁一笑,“再好的話叫他一嚼舌頭就變了味兒,就這一條,文人里我還要贊揚良弼,才華氣質都是好樣的,多么堂皇正派……”
金小樓親自倒了一杯溫茶給韓江雪嗽口,說道,“你這是沒讀他們書的緣故,若論著文立說還是世長的好。他雖滑稽,辦事著文處處遵循孔孟之道,沒有半點兒離經叛道。良弼生不逢時,家遭慘變,一腔孤憤、滿腹才華都由《關外雜俎》宣泄而出,不合世俗,孔孟之下難得有入他眼的,文章華彩回溢,令人目眩,令人神迷!若論宣揚圣道,有益人心,就不及世長了……”
(https://www.dzxsw.cc/book/36347802/32863129.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