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章 德茂洋行
第262章 德茂洋行
德茂洋行位于舊市街北段,毗鄰遼河南岸碼頭。
這家洋行的店面并不大,區區兩層小樓,營口開埠不久,就已經在此落地,當時還夠一瞧的,如今來看,跟不遠處的英國太古洋行相比,堪稱寒酸。
近幾年,雖說一直嚷嚷著著手擴建,但卻始終沒有動靜。
店內的貨物也沒多少,稀巴楞登的,看幾樣兒,竟然沒有半點要買的沖動。
盡管沒有多少散客出入,但一樓的辦事大廳,看上去卻相當忙碌。
華洋職員在柜臺上,噼里啪啦地核對賬目,忙得甚至沒空抬頭。
二樓兼有辦公區和臥房。
方言領著江連橫等人,爬上樓梯,行至走廊盡頭的一間客房,二指輕叩房門,聽見回應以后,方才推開房門。
“江先生,請進。”
江連橫帶頭邁步進去,卻見一間四方小屋,自帶獨立盥洗室,窗根底下,擺著一張單人鐵床,可以瞥見河面上千帆往來。
趙國硯靠在床頭,左耳和肋下綁著一層紗布。
見眾人進來,他便不茍言笑地點了點頭:“道哥!”
江連橫應聲快步走過去,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來,拍一拍趙國硯的肩膀,絕無半句矯情的廢話,只是直言道:“兄弟,喬二死了。”
爺們兒之間,一問一答,彼此通曉對方的心意,足矣。
哪怕是生死大計,也未必不能一笑了之。
方言站在一旁,微笑著解釋道:“趙先生很幸運,傷勢并不重,子彈卡在了兩根肋骨上,好在沒傷到要害,只不過多少得遭點罪,得好好靜養。”
肋骨受傷,除非不喘氣兒,否則就算躺在床上,都免不了隱隱作痛。
可畢竟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自然無從埋怨。
江連橫站起身,連忙道謝給賞:“多謝兄弟出手相救!你知道我叫什么,以后有機會去了奉天,但凡遇到什么難處,盡管隨時來找我。”
方言推脫辭讓,笑道:“江先生,人不是我救的,而是這的總經理雅思普生先生救的,要謝,你還是謝他吧。”
原來,德茂洋行的總經理雅思普生,像很多來華的洋人一樣,平日里有攝影的愛好,沒事兒就愛在街口、河岸上到處亂拍。
當日,雅思普生帶著方言,雇了一艘小船,沿岸拍攝碼頭風景,恰好碰見趙國硯落水,這才順手施救。
江連橫聽罷,不由得有些困惑,看向床頭,問道:“你跑河里去干啥?”
趙國硯苦笑一聲,卻說:“想家了。”
江連橫沒再多說什么,心里只想著如何答謝,便轉過頭,又問:“這個雅思普生,現在在哪?”
方言連忙回話道:“先生現在應該是在德國領事館那頭,下午才能回來。”
“嚯!還是個官兒?”
“嘿嘿,其實就是這兩年,剛被任命當上領事。”
江連橫問:“那他以前是干啥的?”
方言回道:“先生以前就是在這跑碼頭做生意,這家洋行,最早就是他開起來的。”
仔細打聽下來,這雅思普生也絕不是省油的燈。
早年間,不遠萬里,漂洋過海行至遠東,那是因為在本國國內混不下、沒飯轍了。
來到營口以后,憑借洋人的身份,獲得不少特權,但日子過得始終不見起色,成天在碼頭上給德國商船當推銷員,啥玩意兒都賣。
除了一張洋人皮,本質上跟關外的街溜子沒啥兩樣兒。
后來,關外爆發日俄戰爭,雅思普生才開始盯上豬鬃、馬尾的生意,慢慢演變成“單搓”一門,生意漸漸做大。
他低價在營口收購豬鬃、馬尾,再經海運轉回國內,制成炮刷、漆刷,銷售給克虜伯、毛瑟等等軍火企業。
時間一久,便漸漸跟兩家軍火巨頭的高層搭上了關系。
閑著沒事兒的時候,往關外走私點兒槍支彈藥,雖然有些污點,但對德國軍火廠商貢獻重大,因此搖身一變,黑白通吃,成了營口地界的德國領事。
盡管江連橫還沒見過雅思普生,但經過這一番描述,心里對此人,便已有了些許大致的輪廓。
凡是從底層摸爬滾打起來的,無論中外,多少都帶著七分野性、三分滑頭。
常年混跡于街頭之人,底色就跟那些富家公子不一樣。
因此,還未等見面,江連橫就預感,自己跟那洋鬼子,或許可以聊得來。
方言端上飲品,安頓好眾人,旋即便識趣地退出房間。
江連橫彼此閑話了幾句。
窗外,河面上的帆影漸漸稀疏下來。
再看時間,已經過了下午三點,方言終于又重新推門進屋。
“江先生,雅思普生先生回來了,正在辦公室等伱呢!”
江連橫應聲起身,吩咐道:“南風,你跟我走。”
三人穿過紅毯走廊,在正對著樓梯口的一扇房門前停了下來。
方言敲門示意,等聽到了回應,方才拉開房門,請江連橫等人進去。
屋內是一間相當寬敞的辦公室,紅木寫字臺上,擺著兩管鋼筆、一支煙斗和一只放大鏡。兩側是高聳的書柜,黑皮燙金,碼放得整整齊齊,一瞅就沒怎么看過。
<div class="contentadv"> 與之相比,寫字臺桌角上的一方小書,封皮微微翹起,紙張有些泛黃,倒更像是時常翻看的樣子——一本辭典。
雅思普生四十不到,身形又高又瘦,上唇蓄著兩撇濃須,鷹鉤鼻、薄嘴唇,有謝頂的征兆。
一雙灰藍色的眼珠,同時迸射出市井之徒的狡黠與廟堂之人的城府。
江連橫走上前,跟他握手:“雅思普生先生吧?多謝你救我兄弟一命。”
“江先生不用客氣——”
雅思普生的話,明顯沒有說完,卻莫名其妙地停了下來,目光看向江連橫的頭頂,憋了老半天,才終于想起來要說什么。
“有道是,在家靠親戚,出門靠碰油!”
“啊,對對對!”江連橫笑著附和道,“你以后就是我碰油了。”
雅思普生在營口混跡多年,漢語其實說得相當不錯,可與人交談時,手里卻仍慣于拿著一本辭典。
想要蒙他,可不容易,但凡蹦出一個他聽不懂的詞兒,就立馬不聊了,捧著一本辭典,非得查清楚了才能繼續。
軸是有點兒軸,但無商不奸,防人之心不可無,似乎也挑不出毛病。
江連橫穿著西裝,言語之間,卻仍是江湖路數。
“雅先生,幫了我這么大的忙,不知道能不能賞臉,讓我請你出去吃一頓?”
“那倒不用了。”
雅思普生一口回絕,旋即坐回書桌前,從抽屜里翻出一張便條,遞給江連橫。
“這是趙先生在這里所用的藥物、營養品、食物,還有住房的費用,請江先生你看一下。”
啊,敢情也不白救!
江連橫咂咂嘴,心說這洋鬼子到底還是洋鬼子,人情味兒終究有些寡淡。
其實,以他那大手大腳的性格,無需雅思普生多說什么,酬謝重禮,必定隨后就到。
可對方張手要錢,味道就變了。
江連橫心下有點不痛快,接過便條,看也不看,轉頭便遞給王正南,說:“往大數上取個整,別虧了人家,明天趕緊把錢送過來。”
雅思普生微笑著點點頭,似乎并不覺得還有什么聊下去的必要,于是便站起身,往門口走,已然顯出送客的架勢。
“雅先生!”
江連橫只好出言打斷道:“除了我兄弟的事兒,我還想跟你談談生意。”
“生意?”雅思普生立馬站定了腳步,“談生意好啊!碰油,你想買什么?”
“買什么先不說。”江連橫直愣愣地問,“你這還收豬毛不?”
“是豬鬃!”雅思普生糾正道,“豬鬃和馬尾,都收,豬鬃最貴。”
“你要多少啊?”
“你有多少?”
“你要多少我有多少。”
“你有多少我要多少。”
江連橫轉過頭,看向方言,卻問:“他知道抬杠是啥意思不?”
方言連忙笑著解釋道:“不不不!江先生,我們的經理并沒有抬杠的意思,他說的都是真的,無論你有多少,他都會照單全收。”
“有這么夸張?”
“江先生有所不知,要是以前,也許沒這么夸張。可眼下歐洲各國正在擴軍備戰,光是今年一年,就打算要擴招十幾萬新軍,火炮機槍,全都得用豬鬃毛來維護。所以,你放心,無論你有多少,我們德茂洋行都照收,要是有其他洋行聯系你,我們愿意出更高的價格。”
聞言,江連橫不禁看向雅思普生。
德國佬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表明方言所說全部屬實。
江連橫沉吟片刻,卻說:“遠的我不敢說,單就說奉天和千山這兩處地界,除非官府插手,只要有賣的,十之八九,我都能收上來。”
雅思普生一聽,眼里頓時迸出一抹綠光,忙問:“你說的是真的嗎?”
要說辦個企業,干點技術活兒,江連橫也許還不敢打包票。
可要是在奉天收個豬毛都擺不平,那就干脆別混了。
“你們要是不信,可以去奉天打聽打聽,收不上來,我把我毛兒剃下來給你。”
雅思普生聞聽此言,立馬走到王正南跟前,一把奪過方才遞過去的便條,轉手撕成碎片,當即提議道:“江先生,不如我們找個飯店,邊吃邊聊?”
得,敢情這洋鬼子其實知道華人的習慣,只是不愿意在無用之人上浪費時間罷了。
江連橫不計前嫌,笑道:“那也成,想吃啥,我做東就行了。”
雅思普生想也不想,脫口而出道:“酸菜,血腸!”
江連橫一愣,轉頭看向方言,問:“德國人也好這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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