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章  毛瑟的槍，克虜伯的炮

        雅思普生在營口浪蕩十幾年，沒白混，吃飯都知道往蒼蠅館子里鉆了。

        離開德茂洋行，輕車熟路間，他便將眾人領(lǐng)到不遠(yuǎn)處的一家殺豬菜館。

        說是菜館，其實就是民房改建，后院殺豬，前街賣肉，屋里支幾張桌，也沒幾樣菜，主打的就是酸菜白肉。

        桌面上擺個小爐子，架一口淺底海口小鍋，鍋底墊上酸菜，浮頭碼好白肉血腸，小火一催，貼著鍋沿兒咕嘟出一層細(xì)密的氣泡，就著蒜醬下菜，吃完了出門槍斃，死而無憾。

        不過，湯頭的味道是夠了，白肉卻差點兒意思。

        膘少，肉柴，艮啾啾，嚼不爛。

        這也沒辦法，要怪，只能怪時下的豬鬃太過緊俏，生豬舍不得殺，入鍋的凈是些老豬。

        雙方邊吃邊聊，商量著回收豬鬃的價格。

        雅思普生對自己的出價很有信心，直言道：“江先生，市場就是要公平競爭，你可以在碼頭上的各家洋行問一問，不管是英國、荷蘭還是比利時，我保證，德茂洋行的出價最高。”

        方言跟著隨聲附和道：“對，在營口，要論豬鬃生意，我們德茂洋行是頭一家。雅思普生先生跟德國各大軍火企業(yè)都有關(guān)系，不愁銷路，因此你們完全不必?fù)?dān)心貨款問題。”

        江連橫并不擔(dān)心貨款問題。

        他知道什么是戰(zhàn)爭。

        這樁生意，歸根結(jié)底，背后的訂單來自官方高層。

        錢，當(dāng)然不是問題，問題是什么錢。

        “你們收購豬毛，用什么結(jié)算？”江連橫問。

        “是豬鬃！”

        豬毛也分等級，背后的豬鬃自然是其中上品。

        其余的雜毛，盡管也有用途，但價錢卻低了很多。

        雅思普生再次認(rèn)真糾正后，方才繼續(xù)說：“通常情況下，我們都會用這里的小洋票來結(jié)算。”

        江連橫思忖了片刻，忽地問道：“能不能換個結(jié)算方式？”

        東洋鬼子為了在關(guān)外推行金票，拼命擠兌奉省小洋票，盡管目前還沒出現(xiàn)大范圍毛慌，可物價已經(jīng)開始出現(xiàn)上漲的苗頭，但凡有點兒危機意識的人，都在做兩手準(zhǔn)備。

        雅思普生是商人出身，當(dāng)然明白這話的意思。

        “江先生，如果伱愿意，我們也可以用馬克來結(jié)算。”

        “現(xiàn)洋結(jié)算，好不好使？”江連橫徑直問道。

        “江先生，如果你的出貨量小，用現(xiàn)洋結(jié)算，當(dāng)然沒什么問題。”雅思普生說，“可如果真像你說的那樣，能弄到那么多豬鬃，現(xiàn)洋結(jié)算，未免有點不方便，而且也不安全。”

        “嗐！方不方便、安不安全，那是我的事兒，它就是半道被劫了，也賴不著你，我會找人解決。”

        雅思普生沒有立刻回話。

        兌換大額現(xiàn)洋，雖然麻煩，對他來說也不是什么太大的問題，他只是感到，有點被冒犯的意思。

        “江先生多慮了，這場戰(zhàn)爭，我們德國必勝。”

        江連橫并不退讓，氣勢上甚至多少有點咄咄逼人，卻說：“預(yù)祝你們旗開得勝，可我只認(rèn)真金白銀。”

        江連橫并非有多深的遠(yuǎn)見。

        說實話，他連德國具體在哪，都鬧不太清楚。

        但他知道，有戰(zhàn)爭，就會有勝負(fù)，光說不練假把式，牛皮吹得再響，保不齊是下一個北洋水師。

        一旦德國戰(zhàn)敗，馬克就是一張廢紙。

        亂世黃金！

        對此，周云甫曾經(jīng)提醒過他；蘇文棋也在堂會上說過；胡小妍也讓家里分批兌換現(xiàn)洋。

        江連橫自然早已銘記在心。

        而且，時下的豬鬃是緊俏的戰(zhàn)略物資，歐洲若要開戰(zhàn)，德茂洋行不買，有的是人買。

        貨在手上，就要待價而沽。

        話雖如此，江連橫本心還是希望跟德國佬合作，只因老爹曾經(jīng)跟他說過，“毛瑟的槍，克虜伯的炮，有了這兩樣，仗就好打了”。

        雅思普生也清楚，眼下是賣方市場，豬鬃的重要性，比想象中的更高。

        一把炮刷，可能就會拯救一門山炮；一門山炮，可能就會改變一處戰(zhàn)場；一處戰(zhàn)場，可能就會左右一場戰(zhàn)爭。

        這也是為什么德茂洋行看起來有點凋敝的原因——主打的槍炮豬鬃，根本沒法往貨架上擺。

        遲疑了片刻，德國佬終于還是點了點頭。

        “如果江先生堅持的話，我們可以用現(xiàn)洋結(jié)算。不過，如果全用現(xiàn)洋的話，貨款可能并不會那么及時。”

        “這沒關(guān)系。”王正南插話道，“如果現(xiàn)洋兌換費勁，你們不是還有槍炮彈藥么，等價交換也行啊！”

        <div  class="contentadv">        雅思普生聞言，將目光看向江連橫。

        江連橫點了點頭，表明了這也是他的意思。

        關(guān)外鬧胡匪，已經(jīng)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兒了。

        民風(fēng)彪悍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闖關(guān)東”本身就是光腚打家業(yè)，沒個帶響兒的傍身，總覺得心里突突，任誰都別想置身事外。

        山頭林立，胡匪猖獗，地主士紳為求自保，也都紛紛雇傭保險隊抵抗，雙方都需要槍支彈藥，需求量說大不算大，說小也絕不算小，說是硬通貨，有點夸張，但總之是絕對不愁銷路。

        胡匪和地主之間斗得越狠，這份軍火生意就越容易做。

        而且，更不用說，江家還跟奉天最大的兵痞頭目有關(guān)系，一旦張老疙瘩想要擴(kuò)軍，槍炮根本不愁銷路。

        江連橫打著如意算盤，可雅思普生卻有自己的難處。

        “江先生，我之前已經(jīng)說過了，現(xiàn)在歐洲正在擴(kuò)軍備戰(zhàn)，軍火武器，都是本國優(yōu)先，你要槍支火炮，最新的家伙，可能有點困難，但如果你不介意退役的，或是前幾年的舊家伙，我可以給你弄到。”

        “能響，好使，能殺人就成！”

        江連橫當(dāng)然不介意，別說是他這樣的市井之徒，就算是前朝的朝廷，也照樣買過洋人的舊家伙。

        哪怕是洋人淘汰的家伙，到了這，也能搖身一變，成了先進(jìn)貨色。

        這可不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fēng)，而是實踐出真知，一槍一彈，硬打出來的經(jīng)驗教訓(xùn)。

        步槍、山炮、重機槍，拿來換物資，雙方都不虧。

        雅思普生早年本來就干過走私生意，后來經(jīng)豬鬃結(jié)識國內(nèi)毛瑟、克虜伯等公司高層，軍火推銷員，可不是賣衣服、賣襪子，人脈自然沒的說。

        對于這種混雜的結(jié)算方式，雙方一拍即合。

        雅思普生卻說：“好！槍，我有了；現(xiàn)洋，我也有了；可是你呢？我憑什么相信你能給我源源不斷的供貨？”

        江連橫回道：“雅先生，我都已經(jīng)說過了，你可以派人去奉天打聽打聽我。”

        雅思普生突然卡殼，想了半天，才說：“有句古話說得好——耳聽為虛，眼見為實。”

        江連橫笑了笑，說：“我懂了。這樣，你給我一個月的時間，我先給你點一批豬毛——啊呸，豬鬃——你看看數(shù)量和成色，再決定跟不跟我合作，咋樣？”

        “好！讓我們干了這碗酸菜湯，預(yù)祝我們合作愉快！”

        “來來來！”

        聊著聊著，話題又不自覺地轉(zhuǎn)到了方言身上。

        江連橫本以為這小子留過洋，一嘮才知道，這小子壓根連學(xué)都沒上過；只不過，從小混跡于碼頭。

        時間長了，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哪國的話，都會說上一兩句。也沒什么具體的學(xué)習(xí)方法，純靠腦門子死記硬背，說得反而比那些留洋的學(xué)生更加地道。

        后來，方言被雅思普生相中，開始時便讓他端茶送水，干些雜活兒。

        這小子又極其擅長拿捏與人交際的分寸感，漸漸的，隨著年歲長大，便不再去干那些雜活兒，而是慢慢成長為雅思普生的得力助手。

        這番經(jīng)歷，讓江連橫不禁想到了張大詩人。

        身懷一技之長，到底沒有壞處。

        眾人杯盤碰撞，吃吃喝喝，又聊了一陣有的沒的，直到鍋底的爐火熄滅，額上滲出汗珠，方才將將作罷起身，商議著盡早把趙國硯從德茂洋行里接出來。

        江連橫為表謝意，自然執(zhí)意要去結(jié)賬，本來還以為高低能撕巴兩下，沒想到這洋鬼子不按套路出牌，一聽說有人買單，立馬老老實實地待在椅子上，擎等著一動不動。

        搖頭苦笑兩聲，江連橫便只好獨自走到柜前。

        卻不想，手肘剛擱在柜臺上，還沒等喊出聲，斜刺里突然竄出一道人影。

        只見來人一身灰布，破衣爛衫，打著各色補丁，頭上戴著一頂破爛草帽，帽檐兒壓下來，擋住了大半邊的臉，看不清神情面容。

        江連橫心頭一凜，伸手就往懷里摸。

        不料，來人似乎并無歹意，靜悄悄走到柜臺前，先是環(huán)顧了一下逼仄的小店，見沒人在附近，方才神神秘秘地壓低了聲音。

        “江少爺，肖老二同意交易。”

        江連橫瞪大了眼睛，卻問：“什么？”

        來人充耳不聞，繼續(xù)低聲道：“兩天后，正午十二點，舊市街碼頭，德順涮肉坊，有人跟你碰頭。”

        說完，來人面不改色地從江連橫身邊經(jīng)過。

        走出店內(nèi)，只在眨眼間的功夫，便融混在熙攘繁忙的行人之中，只留下街面上一陣陣商販的吆喝叫賣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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