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8章 當世莽夫
王老九是什么人?
江連橫來不及追問,申世利也來不及多說。
碼頭上雙方針鋒相對,一場大規模群毆械斗,眼看著就要隨時爆發。
岸邊看客如云,人人目不轉睛,誰都不愿錯過眼前這場大戲。
無奈江水濤濤,距離太遠,聽不清碼頭工人到底在爭什么。
不過,到了眼下這關頭,怨從何起,似乎已經不再重要了。
只見王老九在四個弟兄的簇擁下,邁步上前,沖對面的碼頭頭目低聲言語了幾句。
他個頭不高,又戴著眼鏡,仰著腦袋說話,氣勢上難免矮了三分,甚至讓人覺得有點兒可憐。
而對方頭目體格魁碩,短脖寬肩,仗著人多勢眾,立時便破口大罵:
“王老九,儂個臭要飯的,阿拉看鄉下人可憐,賞口飯給吃,儂還得寸進尺,跑來碼頭上搶風頭,冊吶個小癟三,滾回儂皖省去!”
說罷,那頭目側過身來,振臂一揮,其后的幫眾立馬齊聲應和,叫罵聲更是一浪高過一浪。
“臭要飯的,滾出碼頭!”
“小癟三,跑開浦西碼頭!”
幫眾一邊咒罵叫囂,一邊擼胳膊挽袖子,爭先恐后,作勢動手。
前排的十幾號人,手持刀具棍棒,氣焰最為囂張,應該是幫內記名的馬仔;而大多數碼頭工人只是拎著挑擔,為了這份工作而設身是非,充壯聲勢。
但六七十條漢子聚嘯碼頭,場面仍舊十分駭人。
與之相比,王老九這邊的人手卻安靜了不少。
見狀,那頭目不由得冷哼一聲,神情格外得意,罵罵咧咧的,轉身就要動手。
未曾想,余光掃過,正見一道寒芒掠至眼前!
王老九人狠話不多,面如平湖,殺伐果決,哪有半分遲疑,掄起短柄利斧,照頭就劈!
眼見惡風撲面,碼頭頭目頓覺心頭一凜。
無奈身后幫眾人密如屏,已然是退無可退,來不及用棍棒格擋,只好將身形一斜,箭步近身,探出虎掌,打算叨住王老九的手腕化解。
動作雖然漂亮,可惜為時已晚。
王老小身形瘦小,狀如鬼魅,出手極其迅捷。
只見那斧刃閃著寒光,破空而下,卷起一陣風,盡管沒能劈中那頭目的面門,卻直擊其頸下鎖骨,猛聽得“咔嚓”一聲,似是干柴斷裂,而后血光沖天,飛濺三尺!
碼頭工人和圍觀看客頓時掀起一陣驚呼!
耳聽得“哇呀”一聲慘叫,那碼頭頭目頓時沉下左肩,踉踉蹌蹌地就要跌倒。
王老九片刻不怠,飛起一腳,正中那頭目心窩,將其踹到遠處,順勢拔出利斧,當即厲聲暴喝:
“弟兄們,跟我上!”
一聲令下,士氣大漲。
王老九高舉利斧,拎著身旁的龍兄虎弟,立時沖陣,殺將而來!
雙方群情激奮,眨眼間便合圍一處,奮力相爭,搏命廝殺!
遠遠望去,耳聽喊殺震天,眼見人頭攢動。
挑擔、棍棒、長刀、利斧……
各般兵刃,時而被人潮涌起,時而被人潮吞沒。
一時間,慘叫連連不絕于耳,聲勢沸騰觸目驚心!
慌亂之中,只見那王老九頻頻揮斧,側身灌力,橫掃群山,盡管身材瘦弱,卻端的勇莽無畏!
有道是:兵慫慫一個,將慫慫一窩。
在王老九等人的搏命沖殺下,碼頭前排那十幾號打手很快敗下陣來,紛紛丟盔棄甲,抱頭鼠竄。
其后那幾十個碼頭工人,本就是討生活的苦力,當然犯不上拼命,平日里都是隨風倒的墻頭草,眼看著形勢不對,立馬一哄而散。
王老九等人便順勢搶占碼頭,振臂高呼,齊聲吶喊!
于此同時,岸邊的看客也終于緩過神來。
見碼頭上有不少人蜷縮呻吟,路面上血污滿地,幾個心善好事的群眾立刻失聲驚叫起來。
“出人命啦,出人命啦!”
“快去叫巡捕,外灘碼頭有幫派械斗!”
“還是先叫人把他們抬到醫院去吧!”
嘈雜的人群中,忽然傳出一陣極不和諧的叫好聲。
“好好好!”江連橫看得興起,不禁拍起了巴掌,連聲贊嘆,“真他媽虎啊,是個帶把的爺們兒!”
申世利在旁邊點了點頭:“那當然了,他們這些窮光蛋,想在碼頭上跟青幫搶食,只能拼命啦!”
“那‘三大亨’治不了他?”
“啊呀,‘三大亨’是大富豪,王老九是亡命徒,一明一暗,亂拳打蒼蠅,哪里能打到的嘛!”
聞聽此言,江連橫眼睛一瞇,樂了。
抓不到王老九這伙人的核心成員,那就說明“三大亨”的耳目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夸張。
兩界三管的市政格局,為滬上的草莽匹夫提供了生存空間。
匹夫一怒,血濺五步。
能耐再大,命也只有一條,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三大亨”碰見真的硬茬子也只能退避三舍。
江連橫心里有了底。
正要再問時,身后突然傳來一陣刺耳的警哨聲響!
眾人循聲轉頭,卻見一隊法租界的巡捕正朝這邊快步趕來。
聽見警哨聲,王老九等人不再慶賀,而是連忙抬手招呼會眾穿過碼頭上的木板,跳到橋頭的小貨船上,抄起利斧,噼里啪啦地破開貨箱,也不看里頭裝的貨物到底是什么,只管盡數倒進江水之中。
見狀,岸上的看客多有些不解,于是便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哦喲,這算什么意思嘛!”
“他們是不是跟船家和貨主有仇啊?”
“未必,也有可能是碼頭和貨棧的經理欠了他們工錢!”
申世利見看客困惑,誤以為江連橫三人也是沒開眼的空子,當下便頗感得意地解釋起來。
“老板,儂有所不知,要搶碼頭上的生意,那就只能這樣搞,他們就算把貨抬走,也找不到地方銷贓,哪個碼頭丟貨,黑市商人最清楚,青幫的碼頭丟貨,他們不僅不敢接手,還要幫忙抓人吶!”
江連橫笑了笑,捧場道:“兄弟懂的還挺多。”
“那當然,我浪蕩江湖二十年了!”申世利說,“要搶碼頭,儂不僅要跟青幫斗、跟巡捕斗、還要跟各家商號斗,只有三方各退一步,儂的碼頭才有生意可做。”
江連橫沒再搭茬兒。
說話間,法租界的巡捕已經來到岸邊。
然而,正當近在咫尺時,他們的腳步卻又突然慢了下來,哨子越吹越響,行動卻顯得格外消極。
另一邊,王老九等人倒了十幾箱貨物以后,似乎也不愿繼續在這里逗留。
王老九見情況差不多了,便擺了擺手,喝令幾聲,帶著眾多碼頭工人朝南邊哄然散去。
這里地處華洋交界,法租界的那隊巡捕見鬧事者跑了,他們不能也不愿去追,于是大手一揮——“收隊”——警匪兩散,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漸漸的,圍觀的看客也都散了。
只有碼頭上哀嚎的傷者,以及路面上斑駁的血跡,似乎可以佐證方才的一切并非夢幻。
默默注視著王老九等人漸行漸遠,江連橫忽然轉過身,問:“最近,這種事兒經常發生?”
“光我親眼看見的,就有兩回。”申世利說得言之鑿鑿。
“這個王老九每次都贏了?”
“我看見那兩回,都贏了。”
“皖省人在十里洋場的勢力這么大?”江連橫皺起眉頭,似乎有點困惑,“以前怎么沒聽過?”
申世利擺了擺手,頗有些不屑道:“滬上的皖省人確實很多,拉黃包車的、賣藝的、碼頭上、工廠里,到處都有他們的人,但都沒什么產業,談不上有勢力,只是下半年有了王老九才風光起來。”
“那他是同鄉會的會長?”
“哦喲,老板儂真會講笑話,他要是會長,那就是老板啦,哪里還至于在街頭上當亡命徒哩?”
江連橫悶聲點了點頭。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像王老九這么拼命的人,總得圖點什么,哪怕不是為了財色二字,至少也是為了名氣威望。
半點私心沒有,真能做到“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的人,他還沒見過,也不認為會有這種人。
當然,這其中存在著一個悖論。
真能做到“深藏功與名”的人,他根本見不到;他能有所耳聞的,必然沒做到“深藏功與名”。
所以,這世上到底有沒有這種人,其實是個謎。
江連橫接著問:“既然十里洋場的瓢把子是‘三大亨’,外灘和十六鋪的碼頭都歸他們管,剛才其他碼頭上的人,咋沒過來幫忙?”
申世利解釋說:“哪有,黃浦江這么多碼頭,英租界、法租界、華界都有,他們哪里管得過來嘛,只是他們黑白通吃,大家才都過來拜他們當老爺子,平時不相干的,有事才找他們擺平啦!”
江連橫三人互相看了看,越來越感覺“三大亨”有點名不副實。
“嘶——怎么好像你們青幫也沒那么橫啊?”
聞言,申世利頓時瞪大了眼睛,忙說:“老板,儂可不能這樣講,阿拉青幫還是有強人的,只不過,現在的青幫,跟以前的青幫相比,已經完全是兩碼事了。”
“嗯?”江連橫一愣,“這話怎么說的?”
申世利正要開口,卻又突然停了下來,轉而笑嘻嘻地問:“老板,我都講這么多了,儂到底雇不雇我當向導啊,每天只要儂一塊大洋,很便宜的啦!”
江連橫摸出銀元:“錢在這,你先說,說好了我給你,我要聽實話,不想聽故事,懂不懂?”
“歐尅!歐尅!”申世利連連點頭。
“那你先說說,滬上的青幫,怎么就不一樣了?”
“唉,老板,外地人不了解情況,只知道滬上有個青幫‘三大亨’,要讓我來說,他們三個哪里算得上是龍頭大佬嘛!”
說到此處,申世利忽然緊張地四下張望兩眼,隨后壓低了聲音說:
“他們三個人,純粹就是鄭家木橋的小癟三,渾身上下,除了掛著青幫的旗號和字輩,哪里有半點阿拉青幫人的做派嘛!”
“聽這意思……青幫弟子都是你這樣的做派?”溫廷閣插話問道。
“不不不,我就更不可能嘍!”
申世利總算有了點自知之明,旋即挑起大拇哥,卻說:“老板,我跟講,真正的青幫大佬,那是陳英士,搞革命、光復軍、阿拉滬上的大都督,他們‘三大亨’算什么,小赤佬罷了!”
說著說著,他自己都怕了,總是忍不住頻頻回頭張望,生怕讓熟人聽見他的“暴論”。
“可惜,后來陳都督被人害死了,阿拉青幫后繼無人,就已經不再是以前那個青幫了。”申世利接著說,“現在的青幫,其實是黃探長的夫人,桂生姐籠絡的小癟三,靠在青幫,哪里算是青幫人嘛!”
話已至此,江連橫終于聽明白了。
青幫和洪門相比,底蘊本來就不深,如今推出所謂的“三大亨”來當頭面人物,似乎也不難理解。
簡而言之:往嚴重了說,青幫的道統已經斷絕;往輕松了說,流氓現本色,他媽不裝了!
也不知道申世利到底是不是青幫弟子,反正說到此處時,他看上去多少有些痛心疾首。
“阿拉青幫如果陳英士還在,哪里輪得到他王老九在碼頭上抖威風嘛!”
“說的挺好,這一塊大洋,賞你了。”江連橫渾不在意地說,“不過,我對死人沒興趣,我知道‘三大亨’弄不過這個王老九就行了。”
申世利搖了搖頭,卻說:“老板,也不能這樣講,他們現在才剛開始斗,誰輸誰贏還不一定呢!”
“那更好了,看戲就得從頭看!”江連橫笑道,“兄弟,我要是想去會會這個王老九,應該去哪找他?皖省會館?”
“儂找不到他的,王老九在滬上沒有家世,神出鬼沒,他只有這樣才不好對付的嘛!”
“他總不至于平常永遠不露面吧?”
“那倒不至于,找他的同鄉多打聽打聽,他只要還在滬上,總有機會能碰見。”申世利立馬毛遂自薦,“老板,儂要是想找他,我可以去幫你跑跑腿,價錢好商量。”
江連橫點點頭,隨即約定了明日再會,著重囑咐道:“好好去辦,等找到了人,絕對虧不了你。”
申世利興高采烈,作揖拜別后,連忙轉身橫穿馬路,快步朝著市區跑去。
看他走得遠些了,江連橫才轉過身,沖溫廷閣低聲道:“伱來活了,看看他都在什么地方打聽消息,見過什么人,不用著急回來。”
溫廷閣自然早有準備,倒不是不放心申世利,而是想借著這個跑江湖的本地人的耳目,看看十里洋場中,三教九流的棲身之地。
“東家,那我們現在做什么?”劉雁聲問。
江連橫不假思索道:“回去吃個飯,睡一覺,換身衣服,晚上逛逛大世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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