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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9章 人精


且說在一陣陣槍聲的逼迫下,徐懷民倉惶逃出弄堂小巷。

此時的他,早已被嚇得魂飛魄散,再也顧不上去張公館“邀功”,腦袋里別無他想,腳下只管奪命狂奔。

一路上,車鳴馬嘶,人聲喧囂。

徐懷民只覺得暈頭轉(zhuǎn)向,耳畔“嗡嗡”作響,整個人像是悶在玻璃缸中,所有聲音都因此而變得失真。

目之所及,人物景致,似乎也都在移形換影,進而顯得詭異莫名。

待到他好不容易緩過神來,定睛一看,如夢初醒,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在不知不覺間站在了自家門前。

便在這時,天也剛剛擦黑。

“咚咚咚!”

急促地叩開房門。

一家老小見他面無血色,神情惶恐,不由得紛紛湊上前來刨根問底。

徐懷民哪有閑心跟家人解釋太多,當場呵斥了幾句后,便急匆匆地跑進書房里,將自己反鎖起來。

拉開抽屜,從里面翻出一把柯爾特左輪握在手里,原本緊繃的神經(jīng)才終于有所和緩。

徐懷民坐在椅子上,呼吸急促,旋即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連忙哆里哆嗦地掏出鼻煙壺,頻頻抹在人中兩側(cè)。

“嘶哈——嘶哈——”

猛吸了幾大口之后,整個人總算是漸漸平復(fù)了下來。

徐懷民在書桌前靜靜坐了半晌,腦子里開始飛快盤算起應(yīng)對之策。

幾番考量下來,他還是堅持認為:所謂的“斧頭幫”,根本不可能斗得過滬上的青幫“三大亨”。

皖北蠻子在王老九的帶領(lǐng)下,好勇斗狠,人多勢眾。

這不假。

可青幫“三大亨”是什么檔次的人物?

軍警政商黑,五界亨通!
三金公司,壟斷了十里洋場的土貨貿(mào)易,財源廣進!

黃錦鏞從光緒年間開始,便在法租界當華人探長,歷經(jīng)三朝,縱橫滬上二十幾年,根深蒂固,門徒千百,就連洋人見了他,也都客客氣氣,奉承吹捧。

杜鏞早已不再是過去那個“水果阿生”,麾下四大金剛,執(zhí)掌“小八股黨”。人在政商兩界,八面玲瓏,左右逢源,腦袋削尖了往上爬,如今正處在扶搖直上、魚躍龍門之際。

張小林心狠手黑,早年間單憑拳腳闖蕩十六鋪碼頭,揚名立萬,而且曾經(jīng)在浙省武備學(xué)堂就讀,因此結(jié)交了不少軍閥長官,主管三金公司的軍方人脈。

這三個人強強聯(lián)合,歷經(jīng)多少江湖考驗,又恰逢多少機緣巧合,才終于在十里洋場站穩(wěn)腳跟,成了說一不二的人物?
這種勢力,豈是突然冒出個斧頭幫就能輕易撼動的?
人從惶恐中沉靜下來。

想通了這一點,徐懷民不再有絲毫猶豫,立即拿起桌上的聽筒,給張家公館打去了一通電話。

……

……

法租界,杜公館。

窗外的天色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下來,客廳里卻是燈火通明,煙霧繚繞,主客間的說笑,混雜在洗牌聲中斷斷續(xù)續(xù)。

杜鏞和張小林正在陪兩個市府官員打麻將。

通過做局玩兒牌的方式,變相給兩個官員送出錢財、買通關(guān)系。

杜鏞和張小林有過命的交情。

兩人之間,算得上是通家之好,因此雙方經(jīng)常互相走動,不是你在我家,就是我在你家。

牌局打得熱火朝天,兩個官員頻頻胡牌,“掙”了不少錢,自然心情大好,一邊高談闊論,一邊喝茶抽煙。

便在此時,張公館的管家忽然穿過張、杜兩家的月門,急匆匆地來到杜公館的客廳內(nèi),小心湊到牌桌前,彎了彎腰。

“老爺、杜老板、兩位大人……呃,還添些茶水不啦?”

張公館的管家跑來杜公館端茶倒水。

這種事兒,誰見了都覺得怪異。

在座的都是人精,自然全都能聽出來管家話里話外的意思。

張小林乜斜了兩眼,抬手抓起一張麻將牌,撇撇嘴道:“有事就講。”

“老爺,剛才家里來了通電話,是輪船招商局的徐經(jīng)理打來的,他跟我說了些事情……”管家輕聲細語,只回了一半。

“西風(fēng)!”

張小林打出一張風(fēng)頭,旋即皺起眉毛,小聲念叨著說:“徐經(jīng)理,哪個徐經(jīng)理?輪船招商局的股東里,有姓徐的嗎?”

他一邊說,一邊將目光看向身邊的杜鏞。

“二萬!”

“碰啦!”

杜鏞從手牌里拆出一張“萬字”,給下家的官員開了門,思忖片刻后,方才抬頭看向張公館的管家。

“徐經(jīng)理?是那個徐懷民嗎?”

“對對對,就是徐懷民。”管家連忙躬身回道。

杜鏞點了點頭,旋即對張小林說:“小林哥,這個徐懷民是招商局主管碼頭營運的經(jīng)理,你忘啦?”

“哦哦哦,想起來了,六筒!”張小林頭也不抬地沖管家問道,“我早就不在碼頭上做生意了,伊打電話找我做什么?”

管家俯下身子,輕聲回道:“老爺,徐經(jīng)理說的事情,跟您的侄子樓靜遠有關(guān)。”

“哎呀,那就讓伊去給樓靜遠打電話嘛,不要煩啦!”張小林又抓起一張麻將牌,語氣聽起來極不耐煩。

這時,牌桌上的兩名市府官員忽然開了腔。

“張老板,儂要是還有事情,那就先去忙好啦,阿拉又不著急的嘛!”

“是啊,張老板可不要因為陪我們打牌,耽誤了正事呀!”
盡管兩人說得情真意切,但他們既是官員,又是客人,張小林哪敢有失陪的道理,當下便滿不在乎地擺了擺手。

“兩位長官,莫聽他瞎七搭八,芝麻大點的小事,煩來煩去,來來來,阿拉打牌!”

說著,他又抬頭瞪了一眼管家,罵道:“儂還站在這里干什么,沒看見阿拉在忙?趕緊跑開!”

張小林是出了名的火爆脾氣,不僅在外囂張跋扈,平日里對待傭人、仆從,也是動不動就要非打即罵。

管家深知張小林的性子,頓時不敢再有廢話,于是連忙轉(zhuǎn)身就要離開。

便在這時,杜鏞卻突然開口說道:“吳管家,你先不要走了,留在我這邊幫幫忙吧。我書房里有電話,你先去用。”

樓靜遠不僅是張小林的妻侄兒,同時也是杜鏞的門生。

他若是碰見了什么麻煩,張、杜兩人自然不會袖手旁觀。

但眼下實在不是問話的時候,杜鏞和張小林只能先把桌上的官老爺陪好,再仔細詢問其中的緣由。

吳管家心下會意,躬身告辭后,便獨自來到杜公館的書房內(nèi),先給樓靜遠撥了通電話,結(jié)果正主不在家,便又只好留在書房里,等著外頭的牌局散場。

然而,麻將能提神——效果比咖啡還管用!
牌局一圈接著一圈,連軸兒轉(zhuǎn),麻將最后打到了凌晨兩三點鐘才將將作罷。

倒不是兩個官差困了,而是杜鏞忽然提議,讓他們?nèi)タ头坷锖煤孟碛靡幌氯鸸具M的一批洋土,兩人才終于離開。

牌局散場,杜鏞便邀請張小林去自家書房詳談。

杜公館的書房很大,藏書很多,而且很新,全都在書架上碼放得整整齊齊,像是頗有些貴重的擺設(shè)。

杜鏞本是半個文盲,論及讀書寫字兒,甚至還不如黃錦鏞和張小林。

因此,他總是需要這些外在的“裝飾”,來裝扮自己的身份,掩藏內(nèi)心的自卑。

走進書房內(nèi),吳管家立刻向二人轉(zhuǎn)述了徐懷民傳來的消息。

張小林聽后,當即面露不屑道:“冊吶,我還以為多大的事情呢,鬧了半天就是有人要搶樓靜遠的碼頭?”

杜鏞則坐在椅子上眉頭緊鎖,并未輕易評判,轉(zhuǎn)而卻問:“他們知道樓靜遠是小林哥的侄子,也是我的門生嗎?”

“知道。”吳管家點了點頭,“按照徐經(jīng)理的說法,他們那伙人,就是點名道姓要樓靜遠的碼頭,而且還對徐經(jīng)理動了粗,逼他簽了合同。徐經(jīng)理就是想提前知會一聲,這件事跟他無關(guān),他剛才也是沒有辦法。”

“這么說的話,樓靜遠其實是個幌子,他們那伙人,擺明了就是沖著我和小林哥來的了。”杜鏞的臉色頓時陰沉下來。

于此同時,張小林則是氣血翻涌,面堂立刻變成了絳紫色。

“他媽的,那幫皖北臭要飯的得寸進尺,最近鬧了幾次碼頭,阿拉不想理他,伊還抖起威風(fēng)來了!”

“是是是!”吳管家連忙附和道,“老爺,徐經(jīng)理剛才也說,王老九他們囂張的厲害,說是拿了合同就要去打碼頭了。”

“冊吶,跟他們打!”張小林聞言,立馬瞪大了眼睛,“儂去跟樓靜遠講,讓他最近在碼頭上多安排些打手,人要是不夠用,直接找我來要。他媽的,老子在十六鋪碼頭‘打天下’的時候,王老九那個鄉(xiāng)巴佬還是個空子呢!”

“老爺,那我現(xiàn)在就去?”吳管家問。

“等一下。”杜鏞突然抬手制止,“吳管家,你剛才說……王老九的同鄉(xiāng)會改名字了?”

“對,按徐經(jīng)理的說法,看樣子好像是從皖省的同鄉(xiāng)會里,單獨拆出了一個幫派,名字叫‘斧頭幫’。”

“斧頭幫……”杜鏞沉聲念叨了幾遍。

張小林卻很不耐煩,擺了擺手說:“哎呀,阿鏞,儂不要老是這樣疑神疑鬼的,怕他們做什么,打就是了嘛!”

“小林哥,你先不要沖動。”杜鏞好言勸慰了幾句,“我只是覺得奇怪,王老九一直用同鄉(xiāng)會的名號,怎么突然改了?”

“哼,斧頭幫?他們愛叫什么叫什么,阿拉在十里洋場,軍警政商,到處都有人脈,又是青幫弟子,還怕他們不成?”

“小林哥,我不是怕,而是同鄉(xiāng)會突然變成了斧頭幫,還給徐經(jīng)理一萬塊錢,我估計王老九肯定是受到別人資助了。”

“資助?”張小林冷聲笑道,“阿拉在滬上,只要說句話,我倒要看看,還有誰敢資助伊王老九?”

張小林在十里洋場上,向來飛揚跋扈,目中無人。

他有如此反應(yīng),倒也的確合乎他的性格。

不過,青幫“三大亨”中,唯獨杜鏞一人,由于出身實在太過卑微低賤,因此平日里的行事風(fēng)格,向來低調(diào)謹慎。

他不但沒有立即動怒,反倒是愈發(fā)疑慮重重起來。

張小林見杜鏞這副優(yōu)柔寡斷的樣子,既覺得可氣,又覺得可笑,當下大手一揮,卻道:

“好啦好啦,阿鏞,我知道儂是小心駛得萬年船。這樣吧,樓靜遠的事,全交給我來辦就行了,你看好不啦?”

然而,杜鏞卻搖了搖頭,道:“不不不,小林哥,這件事實在太奇怪了,不只是在‘斧頭幫’,伱的人最好先不要動。”

“哦喲,還有哪里怪嘛!”張小林滿臉厭煩道,“王老九來搶碼頭,阿拉來守碼頭,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多簡單嘛!”

杜鏞從椅子上站起身,不自覺地在書房里來回踱步。

“小林哥,王老九以前也在碼頭上混過,他不可能不知道搶碼頭的規(guī)矩,怎么可能先派人去找徐經(jīng)理呢?”

聞言,張小林不禁愣了一下,眨眨眼、撓撓頭,忽然得出一個荒唐的結(jié)論:

“阿鏞,那儂的意思是,這個徐經(jīng)理其實跟王老九他們是一伙的,故意給阿拉放來假消息?”

杜鏞一聽,差點兒沒當場背過氣去,連忙解釋道:

“徐經(jīng)理是老滬上,他知道得罪我們是什么下場,但他很有可能是在不自覺的情況下,被人利用了。”

“怎么講?”張小林問。

杜鏞沉聲道:“小林哥,你剛才有一點說對了——這應(yīng)該是個假消息!也只有是假消息,才能說得通斧頭幫的舉動。”

“杜老板,那就是說,他們根本就沒打算搶碼頭?”吳管家湊過來捧哏道,“或者說,他們真正想搶的,其實不是樓靜遠的地盤?”

“對,我覺得‘斧頭幫’很有可能是在聲東擊西!”杜鏞忽地停下腳步,在張小林面前站定,“小林哥,你如果派人去保樓靜遠的碼頭,那就中了他們的圈套,把我們的人都調(diào)走了。”

“阿鏞,儂講的倒是頭頭是道,可講來講去,不還是在瞎猜嘛!”張小林呵呵笑道,“聲東擊西?難道那個王老九還能殺過來,砸了阿拉的公館不成?”

杜鏞淡淡地搖了搖頭:
“他會不會砸我們的公館,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再過幾天,三金公司有一大批土貨將要到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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