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7章 悶殺董家渡
時過午后,十六鋪碼頭早已繁忙起來。
黃浦江心百舸爭流,渡口的碼頭工人迎來送往,岸邊的小商小販開張營生。
滬上秋意漸濃,人人都顯得有些臃腫。
老牛換上一身粗布衣裳,含胸駝背,沿著江岸灘頭,東張西望,走走停停,活像個沒見過世面的大老趕。
穿過熙攘的人群,不多時,他的目光忽地一定,似乎發現了什么,隨即小碎步緊倒騰地朝前趕去。
只見不遠處,一家茶肆附近,有個穿長衫的小寸頭,手里拿把三弦兒,蹲坐在小板凳兒上,面前鋪開一張報紙,擱兩塊土坷垃壓著,這邊調好了弦兒,那邊飲一口茶水,作勢就要開唱。
可正要開腔時,猛覺眼前倏然一暗。
抬頭看去,竟是個體型魁梧的壯漢朝這邊快步走來。
“這位兄弟。”老牛操著滿口異地鄉音,憨聲笑了笑說,“我想跟您打聽點事兒。”
“什么事情啊,儂沒看見我這是開口生意嗎?”小寸頭歪起腦袋,語氣有點不耐煩。
“那個……董家渡是不是往這邊走啊?”
“對,順著江邊一直往前走就到啦!”
小寸頭抬手指向江水上游。
本以為事情就此了結,卻不想,老牛竟站在原地不肯走,轉而伸手入懷,翻出一塊巴掌大的青布,背著人,小心翼翼地拆開,從里面拿出一張皺巴巴的照片。
“兄弟,我是來投親戚的,您認不認識這個人吶?”他問。
小寸頭沒吱聲,目光卻直勾勾地釘在青布包里的鈔票、現洋之上,呆了。
這大老趕還挺有錢!
看樣子,大概是把全部家當都帶在了身上,以后就準備在滬上落地安根了。
老牛見他不說話,頓時警覺起來,連忙將青布包揣進懷里,抱著夾,匆匆點了點頭:“算了,我到那邊再問問別人吧。”
說完,抹身就要走。
小寸頭見狀急了,蹭地竄起身來,一把扣住老牛的胳膊,嘿嘿笑了兩聲。
“這位大哥,儂是頭一次來阿拉滬上吧?”
“啊,是頭一次,我先走了啊。”
“哦喲,儂不要那么緊張好不啦?”小寸頭立馬挽留道,“我跟儂講哦,十里洋場有好多江北佬,專門騙這些鄉下人哩,根本讓人防不勝防,幸虧儂今天碰見我了,我給儂當向導怎么樣?”
“不用不用。”老牛連忙擺手。
“誒,儂不相信我是吧?我只是給儂提點建議,帶個路,又不要儂好多錢,儂現在覺得不劃算,等到被騙的時候,后悔可就晚啦!”
嘮嘮叨叨,說了一大堆,老牛終于有點心動了,便問:“兄弟您貴姓?”
“免貴姓申,申世利!”
小寸頭一拍胸脯,頗為得意道:“實話講給儂聽,這十里洋場,就沒有我不曉得的事情,我給別人當向導,每天最少要收兩塊錢,我看儂是鄉下人,蠻可憐的,就算儂一塊錢好啦!”
老牛點了點頭:“要是能盡快找到我親戚,倒也值了,可你這生意……”
話沒說完,申世利當即一腳,將板凳兒踢飛:“吶,我現在沒生意可做啦,儂可得對我負責。”
“不是,這……”
“哦喲,我做這個算是不務正業,當向導才是我的老本行吶,走啦走啦,我帶儂去董家渡尋親戚!”
說罷,便連拉帶拽地領著老牛往前走去。
正如許多初次進城的大老趕一樣,他們瞻前顧后,謹慎言行,提起十二萬分的小心,卻仍舊難免暈頭轉向,總是稀里糊涂地就讓人牽著鼻子走了,或是被人坑了錢,或是干脆入了套。
不過,申世利盡管愛財,倒也不算騙子,當起向導時,真格十分賣力氣。
兩人順著江邊馬路奔南去。
途中無論看見什么,只要老牛開口問,申世利都能說得天花亂墜,是真是假不清楚,反正聽起來挺熱鬧。
沒過多久,老牛便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了。
穿街過巷,待到老城廂東南角,董家渡街區一帶。
這邊已是臨近縣郊的地界兒,周圍再也看不見高聳的洋樓,目之所及,盡是白墻黑瓦的舊式屋舍。
兩人拿出相片尋親,沿街找了幾家店鋪,甚至問過不少路邊攤,結果自然是一無所獲。
親戚雖然沒找到,兩人倒是越聊越投緣。
只是不覺間,天色漸漸擦黑,老牛目光暗淡,愈發心焦起來。
申世利當然不著急,只是略感困惑地問:“大哥,儂來投親戚,怎么連他住在哪都不曉得啊?”
老牛悶悶地回道:“兩三年沒有消息了,我就知道他在董家渡。”
“哦喲,那可不容易找啦,阿拉滬上日新月異,天曉得他在哪里哦!”申世利嘆聲說,“我平時也不來董家渡,不過儂放心,阿拉明天繼續找,我肯定能幫你找到。”
“那我不是又要雇你一天了?”老牛連忙搖了搖頭,“算了,我還是去找當差的問問吧。”
“誒,儂沒搞錯吧,像儂這樣的老百姓,又是鄉下人,還想去找官差幫忙找人?儂真是在這里講夢話!”
聽了這話,老牛便有些犯難。
眼見天色漸晚,申世利便提議先就近吃飯,明天再來找人,還說給向導買單吃飯是行規。
總之是半推半就,兩人便進了一家小飯館。
小飯館的店鋪不大,但生意不錯,來來往往的,盡是些賣力氣的爺們兒。
申世利一邊自顧自地喝酒,一邊建議道:“不行的話,阿拉明天就去報館登個尋人啟事,我知道哪家報紙銷量好,儂多花點錢就是了。”
“那能有用么?”老牛將信將疑。
“當然有用,我在十六鋪,每天就是唱新聞的,儂講有沒有用?”
“新聞也沒啥意思,我就想找我親戚。”
申世利聞言,當即瞪大了眼睛:“瞎七搭八,滬上的新聞可熱鬧呢!我跟儂講,前幾天,十里洋場出了件大事,我在碼頭上講了五六天,他們都追著我要聽哩!”
“什么新聞?”老牛問。
于是,申世利便將前段時間,滬上的風聞如實說了一遍。
說的不是別的,正是“黃山翁敲山鎮雙煞,過江龍翻江擒三妖”這一段。
有道是,熟能生巧。
申世利說的多了,早已將這段背得滾瓜爛熟,講解起來,也是繪聲繪色,令人心馳神往。
末了,借著微醺之際,他竟不問自答地說:“這個黃山翁,不用我講,很多人都能猜出來,那就是斧頭幫的幫主王老九,但這條過江龍是誰,一般人可不曉得……嘿嘿,我曉得!”
老牛撂下筷子,身子向前一傾,卻問:“誰呀?”
“這人姓江,跟儂一樣,是個北方人,他還有個姓溫的兄弟。”申世利吹噓道,“他們和王老九合作,那還要多虧我幫忙牽線吶,可惜我講出來,他們都不相信,我說我是青幫的,他們也不相信。”
“那你到底是不是青幫人吶?”
“我……我當然是了,低調,低調點。”
老牛點了點頭,接著又問:“那‘過江龍’這件事,你還跟誰說過?”
“我跟誰也沒講過。”申世利大著舌頭,自相矛盾地說,“我都是拿這件事當生意做的,唱新聞嘛,總要有些獨家內幕消息,這樣才能讓人有興趣聽嘛!”
“那也就是說,你把這件事在碼頭上唱了五六天?”
申世利打了個酒嗝,嘿嘿笑道:“我傻呀?想聽內幕消息,至少也得拿兩個銅鈿給我買碗茶水吧?”
那就還是說了。
彼時的斧頭幫,正在大造聲勢,十六鋪碼頭也還是青幫的地盤兒。
換言之,消息從當晚“劫貨”以后,就已經泄露了出去。
只不過,申世利對江連橫等人知之甚少,消息不夠確切,再加上為了招攬聽眾,免不了添油加醋、夸大其詞,使得其口中的說法半真半假,讓人難以斷定虛實。
老牛點了點頭,忽然間胸開背展,再無半點大老趕進城時那副畏畏縮縮的模樣。
“兄弟,吃飽了沒有?”他沉聲問道。
“哦喲,大哥,儂著什么急嘛!”申世利緊忙又夾了兩口菜,嘴里含混地說,“現在天都已經黑了,儂還到哪里找人嘛,不如好好吃飯,等著明朝再去找嘍!”
老牛擺了擺手,低聲寬慰道:“我不著急,你慢慢吃,吃飽了咱們好上路。”
“大哥,儂是爽快人!”申世利提起酒盅道,“來來來,儂也喝酒,一醉解千愁嘛!親戚就算沒找到也不要緊,阿拉滬上遍地是金,只要儂踏實肯干,總會好起來的嘛!”
老牛并不理會,抬手叫來堂倌,又要了一壺好酒,只是自己不喝,全都讓給了申世利。
兩人邊吃邊聊,如此又過了個把小時,方才將將散席。
今朝賺了一塊現大洋,又混了個酒足飯飽,申世利心情暢快,只是醉態盡顯,腳步虛浮,走起路來,仿佛是平地踩樓梯,走著走著,自己都忍不住樂了。
“大哥,阿拉今天就到這里吧。”
借著毛毛的月光,申世利看向遠處的縣郊荒地,以及墨色江水,不由得問:“那個,儂住在哪里呀,我要回十六鋪那邊了,明朝怎么找儂?”
“兄弟,你走岔路了。”老牛拽著他的臂膊說,“這邊才是十六鋪。”
“瞎七搭八,我浪蕩江湖二十年,那是喝黃浦江水長大的,我閉眼睛都能找到家,那邊明明是縣郊嘛!”
“不是,你看錯了,這邊才對。”老牛堅持道。
申世利醉眼朦朧,雖說感覺走錯了方向,可迷迷糊糊的,卻已到了江水上游的縣郊附近,四下里更是人跡罕至。
“兄弟,你喝好了么?”老牛問。
申世利打著嗝說:“蠻好的,蠻好的,大哥儂真的走錯啦,是那邊才對……”
“喝好了就好,喝好了沒痛覺。”
“儂在亂講什么呀!”
申世利瞇縫著眼睛,猛驚覺面前一股惡風襲來,勉強睜開一只眼,卻來不及躲。
只見老牛掄起右拳,徑直砸了下來。
不等申世利反應過來,只聽“咚”的一聲悶響,右半拉臉頓時發麻,整個人卻不見趔趄,而是雙腳同時離地,竟瞬間騰空而起,隨后重重地落在雜草叢中。
老牛說的沒錯。
醉酒以后,的確沒那么疼了,但鼻腔里竄出的鮮血,卻也流得更快。
“大、大哥,儂要干什么?”
申世利頓時酒醒大半,仰在業已枯黃的草窠里,探出手掌,張皇失措道:“儂、儂有話好好講!”
老牛無話可說,徑直走過去,跨步立在申世利身上,旋即俯下身子,薅起他的衣領,噔噔又是兩拳。
申世利鼻青臉腫,眼里滿是血污,什么都看不見,只是憑著本能翻過身,抓著眼前的枯草根,掙扎匍匐著向前爬去。
老牛見狀,猛提起膝蓋,照著申世利的腳踝狠狠跺下。
沒有什么響動,只有一聲哀嚎。
“啊——”
申世利失聲慘叫,但沒嚎片刻,便覺得頭皮一緊,整個人竟又被人薅著頭發翻轉過來。
接著,老牛蹲踞在申世利身上,雙膝壓住那小子的手臂,雙手掐住他的喉嚨,身體微微前傾,借助自身體重,死死地壓將下來。
申世利猶如一條躍上岸邊的魚,拼命打挺掙扎,喉嚨里起初是“咔咔”的聲響,隨即又變成“嘶嘶”的氣息,很快就連微弱的氣息也聽不見了。
漸漸地,兩只眼球越來越鼓,仿佛行將凸出爆裂,舌頭也不自覺的伸出來,歪向一邊。
臉色越來越紫,始終發不出半點聲音。
似乎過了很長時間,又似乎只是轉瞬而已,申世利終于漸漸沒了動靜。
這時節,晚風襲來,枯草浮動,宛如一層層細浪推波助瀾。
少傾,老牛探了探申世利的鼻息,隨后在一片草叢中緩緩站起身,朝四下里張望了片刻。
云獵月,風吹星,江水拍案,概無任何活物的蹤影。
緊接著,他在周圍找了幾塊稍大些的石頭,一股腦塞進了申世利的上衣里,收緊襟口,勒緊褲帶,而后將其扛在身上,深一腳淺一腳地朝江邊走去。
老牛的身影越來越遠,終于消失不見。
又過了不知多久,黃浦江上游似乎隱隱傳來一陣嘩啦啦的落水聲。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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