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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1章 歸去來兮


臨行前夜,有客輪從北方來,途徑吳淞口,駛入黃浦江,最后在江山碼頭下錨靠岸。

    旅客陸續走下舷梯,東張西望,待到尋見親友時,臉上便顯出久別重逢的欣喜。

    崔映貞穿著呢子大衣,擠在人群里,踮腳張望了半晌兒,目光終于亮起來,急忙雀躍著招手呼喊。

    “哥,在這呢!”

    她跑起來,左推右搡,在人潮中游了片刻,游到引橋附近時,又喊:“這呢,這呢!”

    舷梯上走下來四五個青年男子,目光都有些茫然。

    領頭那人看見崔映貞,更是倍感詫異,仔細辨認了許久,方才露出笑臉。

    “映貞啊,兩三年沒見,我都快認不出來你了。”

    男人連忙加快腳步,領著眾人走過來。

    即便是在同胞家人面前,為了避人耳目,兄妹倆也仍然使用漢語交流。

    不知是江邊風寒,還是喜上眉梢的緣故,崔映貞臉上紅撲撲的,容貌顯得愈發楚楚動人。

    她抓住哥哥的手,小聲提醒道:“哥,你在這得叫我崔瑩瑩。”

    男人恍然醒悟,立時警覺起來。

    崔映貞查了遍人數,卻問:“誒,怎么就你們過來了,其他人呢?”

    男人壓低了聲音,解釋道:“有幾個不想來滬上,說是東北離家近,方便復國運動,他們想辦法搞武裝呢!”

    崔映貞點點頭,見周圍人來人往,就沒再繼續詳談。

    男人上下打量妹妹幾眼,看她過得不錯,自覺很欣慰,便問:“你在這邊做什么工作?”

    “工作?”

    崔映貞忽然垂下眼眸,似乎有點兒羞慚,緊接著又連忙擺了擺手,說:“這事以后再說吧,我先帶你們去飯店,別讓江先生等太久了。”

    眾人說好,于是立馬提起行李,乘公車前往法租界赴約。

    一路風馳電掣,轉眼就到了預定好的飯店。

    這家館子不大,做的都是家常菜。

    擺席設宴,既是為了給義烈團成員接風,也是為了給江連橫等人送行。

    崔映貞幾人趕過來時,李在淳正在雅間里陪大伙兒說話。

    言談話語間,仍舊是在反復告誡江連橫,要當心小東洋,更要提防小東洋,只有小東洋才是真正的威脅。

    “江先生,永遠都別相信鬼子的話,亡國之鑒,切記,切記!”

    李在淳說得咬牙切齒,只有親身經歷過國破家亡,才能像他這般終生不忘。

    正說著,忽然就聽房門傳來動靜。

    見是崔映貞帶人回來了,大伙兒便連忙起身問候。

    新來的高麗棒子不認識江連橫,但在奉天的時候,卻都認得趙國硯。

    雙方互相介紹,嘴里盡是千恩萬謝,橫豎都是那些車轱轆話,來來回回地說。

    江連橫短時間也記不住這么多人名,推辭了幾句,就說:“坐吧,兄弟剛過世,我就不喝酒了,你們隨意。”

    眾人互相看了看,恩公說不喝,那就都別喝了。

    于是,這頓送別晚宴,便吃得很快。

    眼看著快散場了,李在淳便撂下筷子,問:“江先生明天幾點走?”

    “一早就走。”江連橫說,“這次坐船回去,不坐火車了,心里頭多少有點兒膈應。”

    幾個高麗棒子問他,準備坐哪條船回去。趙國硯報了船號,不料竟恰好是崔映貞兄長來時的那條船。

    有人乘船來,有人乘船去,都是為了團聚。

    大家都說巧了,便又忽然感慨起來。

    江連橫敲出一支煙,也說:“我還沒坐過船呢,合計看看海,心里能敞亮敞亮,也挺好。”

    李在淳點點頭說:“江先生現在也算是滬上聞人了,可惜咱幾個不太方便露臉,明天沒法親自到場,今晚這頓飯,就算是給你們送行了,還請江先生多多包涵。”

    “什么聞人吶,別寒磣我了。滬上不缺新聞,我這一走,用不了多長時間,大伙兒就把這茬兒給忘了。”

    “我們不會忘,義烈團不會忘。”

    李在淳話音剛落,其他幾個高麗棒子便立馬附和起來。

    “對,我們義烈團,原本就是在白頭山腳下成立的,雖然咱幾個在滬上,但弟兄們更多都在東北山區,江先生以后要是有用得著的地方,你就盡管開口,弟兄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困頓時,就該有些豪邁氣。

    “那好,以后你們義烈團如果需要幫忙,也可以盡管來奉天找我。”說著,江連橫提杯起身,“要分別了,有機會常來常往,別忘了交情,咱就以茶代酒,干了吧。”

    “干了!”

    眾人仰頭杯盡,各奔前程。

    …………

    席散以后,回到老慶云旅館,江連橫等人立刻開始收拾行李。

    離開滬上的行程很低調,除了護軍使署的吳長官以外,其他人一概不曾通知。

    可就在這整裝待發的時候,店里的伙計卻又敲了敲房門,說是有人來找。

    話沒說完,就見他身后突然竄出來三個人影,抻脖往屋里一看,立時驚聲問道:“江兄弟,你要走了?”

    江連橫聞聲一怔,抬頭看過去,來的果然是王老九、戴秋生和陳立憲,于是連忙起身迎到門口。

    “九哥,你咋來了?我聽吳長官說,你不是去臨安了么?”

    “剛回來,這不是怕你要走,所以才趕緊過來看看么!”

    王老九走進來,見行李都已經歸置好了,就問:“干啥這么著急,晚兩天,等我忙完了這陣子,咱們好好喝一頓再走吧!”

    “票都買好了!”江連橫搖搖頭說,“早就該走了,眼瞅著都快過年了,雁聲還得盡快入土為安呢!”

    死者為大,王老九又挽留了幾句,見對方態度格外堅決,便不免懊惱起來。

    “這事搞的,才幾天沒見,你就要走了,我這也沒啥準備呀,明天早上還得去趟護軍使署呢!”

    “嗐,啥也不用準備!頭走之前,咱哥倆還能趕上見一面,這就比啥都強了。”

    江連橫邀三人落座,說了幾句話,便問:“九哥,聽說你去見盧督軍了?咋樣?”

    王老九略顯得意,笑著說:“盧督軍聽說我干過革命,跟杜鏞他們不是一路人,所以準備給我指派點差事,現在還沒定下來,估計是幫忙練練兵,或者搞個別動隊之類的吧!”

    江連橫一愣,忙問:“那斧頭幫咋辦?”

    王老九擺擺手說:“我不在的時候,立憲幫忙管事。”

    聽了這話,江連橫不禁皺了皺眉。

    龍頭說走就走,多少有點兒不負責任。

    陳立憲在旁邊陪笑道:“江老板放心,咱們合作照舊,十六鋪現在歸我管,奉天的商船貨物,你只管放心,你那保險公司分號,我也幫你物色著呢,以后如果需要什么消息,你就隨時派人來會館找我。”

    看得出來,他顯然是得償所愿,在這場江湖紛爭中,有幸摘到了桃子。    
    這似乎不太光彩,但線上的許多合字,其實恰恰都是如此發跡的。

    不說別人,就說江連橫自己,當年也是在奉天三大家的紛爭中,渾水摸到了大魚。

    還有杜鏞,也是在黃麻皮擠兌沈杏山的時候,趁機發展出了自己的勢力。

    若要往大了說,曾經魏蜀吳三足鼎立,最后不也還是便宜了司馬老賊?

    不過是:前人栽樹后人收,說甚龍爭虎斗?

    江連橫轉頭又看了看戴秋生,問:“那你呢?”

    “我跟九哥混!”戴秋生說得極其干脆,“九哥在哪,我就在哪!”

    王老九便很欣慰地笑了笑,覺得這小兄弟能處。

    江連橫眉心一皺,又問:“九哥,你真打算給盧督軍辦事兒了?”

    王老九點點頭說:“江湖上這點破事,勾心斗角,沒什么意思,七尺男兒,要干就干大事!”

    “可你不是克魯泡特金么?”

    “誒,盧督軍看得起我,有機會就該上,何況反直才是當務之急。”

    江連橫不清楚這算不算背棄理念,只是覺得時下許多人都渾渾噩噩,模棱兩可,便漸漸沒了談興。

    王老九見他去意已決,自然也沒再多勸。

    幾人圍著茶桌,閑話了個把小時,眼看著天色越來越晚,明早又各自都有要事在身,彼此便說了許多豪氣干云、卻又言之無物的大話,末了起身告辭,四下便又忽然靜了下來。

    房間里空空蕩蕩,終于又只剩下了江連橫獨自一人。

    …………

    翌日破曉,天剛微微亮,眾人便已洗漱完畢,出門踏上歸途。

    離開老慶云旅館,江連橫等人先去了法租界醫院,跟溫廷閣道別,囑咐了幾句后,又讓老解帶兩個響子留下來,既是為了照顧溫廷閣,也是為了后續在十六鋪籌備保險公司分號。

    隨后,眾人便火急火燎地搭乘電車,趕往公共租界的江山碼頭。

    這時候,天光還未大亮,黃浦江升起一團水霧,四周灰蒙蒙的,都是冷色調,潮濕且陰寒。

    即便如此,碼頭上還是早已聚集了不少市民,有乘船的旅客,也有送行的親友。

    人人都在話別,到了江連橫這里,竟沒有人來送。

    不多時,船上便陸續降下舷梯。

    “叮叮叮!”

    鈴聲驟然響起,海關的巡警和船上的水手跟著吆喝,催得人心慌意亂,既不舍,又怕來不及登船。

    “檢票啦,檢票啦,二等艙去那邊,頭等艙在這里,票都提前準備好,不要急,不要擠!”

    江連橫提著行李箱,拿著船票穿過引橋,走到舷梯時,忍不住又回頭張望幾眼。

    岸邊上人頭攢動,終究沒有他要找的人。

    闖虎手里捧著劉雁聲的骨灰壇子,正要登船時,卻見江連橫擋在身前,便問:“東家,咋不走了?”

    “累了,歇會兒。”

    江連橫隨口搪塞兩句,旋即邁步登上舷梯,闖虎、李正西和趙國硯等幾個親信,自然也跟著緊隨其后。

    沒一會兒,眾人便都來到了甲板上。

    趙國硯和李正西忙著尋找船艙,歸置行李,江連橫卻扶著甲板上的圍欄,自顧自地往下張望。

    闖虎偷瞄了幾眼,湊過來問:“東家,你看啥呢?”

    江連橫不耐煩地擺了擺手,說:“隨便看看,你先跟他們進去吧。”

    闖虎賴著不肯走,追問道:“東家,你是不是……在找那個七爺呢?”

    “你要是再跟我廢話,我就一腳把你踹下去。”

    闖虎立馬捂住嘴,不敢再吭聲,猛然想起自己捧的是骨灰壇子,便又連忙呸了兩下,重新把手放下去。

    很快,汽笛聲便響了起來。

    緊接著,鐵鏈嘩啦啦地收緊,起錨了,船身忽悠一下,終于離開了渡口。

    岸邊的景物開始緩緩移動,許多旅客都沖上了甲板,搶在圍欄邊上,朝著岸上送行的親友揮手道別,有感性的,當場落下淚來。

    真要走了,江連橫突然有些焦躁。

    岸上的人太多,有巡警,有勞工,有穿長衫的,有穿西裝的,有匆匆而過的,有駐足停留的,可直到看花了眼,卻始終沒能如愿。

    眼看著碼頭越來越遠,江連橫突然抬起胳膊,沖著岸邊拼命揮手。

    闖虎嚇了一跳,冷不防忘了剛才的警告,于是脫口而出,問:“找著了?在哪呢?擱哪,讓我也看看唄!”

    “沒找著。”江連橫渾不在意,仍舊揮著手,“但我知道他肯定來送我了,我得讓他知道,我知道他來了。”

    “還能這樣?妙啊!”

    闖虎呆愣了片刻,品品這人情余味,接著忽然踮起腳尖兒,竟也跟著江連橫一起,沖岸邊揮了揮手。

    “你干啥?”江連橫提起他的脖領子,將其拽到身后問。

    闖虎說:“我尋思,七爺沒準哪天就回去了,我先跟他打個招呼,混個臉兒熟唄!”

    “上一邊兒去,哪他媽都有你!”

    “哎哎哎,壇子,我手里有壇子!”

    鬧騰了幾下,客輪逐漸提速,越走越遠,江山碼頭終于變得渺小起來,如同一粒沙塵。

    十里洋場正在緩緩蘇醒,但那與江連橫已經沒有關系了,起碼很長一段時間,都不再與他相干了。

    朝陽慢慢升起來,黃浦江上波光粼粼,又是嶄新的一天。

    甲板上的旅客,也都陸陸續續地回去了船艙。

    闖虎護著劉雁聲的骨灰,喃喃嘆道:“東家,其實我覺得,滬上也挺好的……”

    “如果只是隨便過來玩玩兒,那當然好了。”

    只可惜,來得身不由己,去得心有不甘。

    江連橫朝遠處望了一會兒,終于離開圍欄,搖搖頭說:“我從一開始,就根本不想來這,更不應該來這,但又不能不來,現在總算完事了,走吧,該回家了。”

    “嗯~歸去來兮呀~”

    闖虎又發出個怪聲。

    江連橫皺起眉頭,知道他又要犯病了,于是便轉身走回船艙,說:“你有病就趕緊治,別老在這吭嘰!”

    闖虎不理會,一邊緊隨其后,一邊咿呀嘆道:

    “嗐,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吶!”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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