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鬧劇
臘月廿四是年底最后一次朝會了,周謹也照常沒來。
到了早朝的時辰,秦簡音拖著像是被人毆打了一頓的身軀,老老實實站在了自己往常站著的地方。
因為對前幾日從明光堂發出的一道政令持不同意見,給事中洪祈和他在朝堂上爭論起來。
約莫是身體上的疼痛轉化為精神上的動力,今日秦簡音的言辭都格外犀利,而后其他幾個臣子也七嘴八舌地加入了話題。
爭論之事其實無關緊要,重要的是這場辯論本身代表的意思。
洪祈是太子太傅夏褚的門生,屬守舊一派,而秦簡音是主張新政的領頭人,明眼人都能看出來洪祈借題發揮的意思。
果不其然,洪祈在政令上爭辯不過,轉而提到祭禮的事情。
昌國向來重視禮儀方面,快到新年了,新春祭祀也將近,然而今年祭祀禮要用到的特制素帛出了點問題。
經手的官員在運送素帛時出了一點意外,損毀了一部分素帛。
那名官員本該受罰,不過卻上書說事有蹊蹺,懇請大理寺接手調查,張湖和秦簡音前幾天正是在為這件事操心。
距離祭禮的時間緊迫,臨時趕做新的素帛又來不及,于是秦簡音建議,可以適當調整祭祀禮上所需的特制素帛的數量。
并且他干脆上書給皇帝,認為此后每年的特制素帛數量可以適當削減,或是用普通素帛替代,一則避免過度浪費,二則省得勞民傷財。
但是洪祈不贊同這個提議,理由是祭祀禮極為重要,秦簡音的做法顯得十分不合禮法,狂悖先祖,不敬天地,不尊鬼神。
爭論到最后,洪祈攻擊道:“可憐秦家真真是后嗣凋敝,許是小秦丞相自幼不曾受到教導,無從得知祀禮之重,故才如此任意而為,意圖為那人開脫!”
眾大臣不由得心下一驚。
洪祈這話說得相當過分,也怎么都不該說。
因為陛下有心照拂,提拔了秦簡音之后,又追封了秦寬和秦夫人,不少人也就知道秦簡音的父母是喪命于辰軍之手,洪祈著實失言。
作為被攻擊的對象,秦簡音面色依舊平靜,不過也不能說是處變不驚——聽別人以這種方式提起自己的父母,難免內心會有些不痛快。
他稍一轉眸,淡淡地朝洪祈瞥去,不輕不重地“呵”了一聲,譏諷道:“洪給事大約是入朝晚,也沒有人告知過,所以不了解先父、先祖都曾上書諫言削減祭祀用度一事。秦某不過繼承先父先祖遺志罷了!
這話倒也不算錯,洪家雖然進京早,但是洪祈其人做京官不過七八年,自然不甚了解秦家在皇帝眼中的重要性。
原本周誠聽到洪祈說話,已然憋了幾分火氣——他向來最煩這幫子人互相攻擊挑刺那一套,尤其是惹到他在意的人頭上。
洪祈真不愧是夏褚的學生,說的話一下子讓周誠聯想到自己。
許多年前,他就是被夏褚的話激起怒火,故而將對方堵在宮門外毆打,結果被傳得紛紛揚揚。
推己及人,所以周誠下意識就想替秦簡音出頭,打一頓出氣不行,起碼也要站出來怒斥對方幾句,但是又想到安原的勸告,好歹還是忍了下去。
不過秦簡音的回應,倒是教周誠從他的溫和中覺出幾分韌勁來,終究還是消了氣,不舍得打攪氣氛。
然而洪祈約莫也有些沖動,說話真的不經思考了。
洪祈一梗脖子,震聲道:“也難怪小秦丞相不用顧忌什么,據臣聽聞,小秦丞相在入京之后,可是與朝中數位大臣過從甚密,會試中更是憑借數篇野詩得了第一,恐怕不能服眾吧?”
憑誰也想不到他會忽然提起這個,頓時滿庭嘩然,議論紛紛。
他也是大膽,這番話攻擊了一圈人,包括但不限于翰林院學士安原、儲君殿下周謹、克遠公段風無,以及禮部一眾官員,還有監考官員等等,就連坐龍庭的那位也未能幸免。
也得虧段風無年紀大了不用上朝,否則照著他的性子,洪縝大約會被罵得狗血淋頭。
昌國詩歌自有一套格律體系,講究雅正之調,要求精嚴工巧,不依照正統格調作出來的內容,一律被正統文人稱為“野”。
野詩、野文,有種鄙視的意味在,難免含了幾分不入流的意思,而今“野詩”的稱謂終于被洪祈套在了秦簡音頭上。
其實秦簡音除了那幾首詩,其他內容都寫得很好,尤其是策論,所以才得了去年的會元和狀元,不然就憑借幾首不被主流文壇認可的“野詩”,絕對不會有那么好的成績。
所以洪祈只說詩,不提其他,自有一番道理。
但是被他攻擊到的人憑空得了一口黑鍋,豈能坐視不理?一時間,數位大臣張口欲言,想要替自己分辯幾句。
利益不相關,他們或許樂得坐山觀虎斗,可一旦火燒到自家頭上,那誰也不樂意,也就安原這個心寬的還在看戲。
但是不等大臣們說話,皇帝先咳嗽了一聲,頓時大殿中鴉雀無聲。
明面上,洪祈是在質疑秦簡音的科考成績,疑慮其才不配位,實則還有暗喻皇帝用人不才的意思。
再過分一點,甚至可以引申為皇帝公然帶頭舞弊,放水讓人拿好成績,有失公允。想推行新政,挑選出的人卻根本不夠格。
秦簡音跟各種官員打交道的時間不算短,當然不會聽不懂洪祈的意思,但是也理解了皇帝的那聲咳嗽。
他朝皇帝那邊看了一眼,立刻明白了對方的意圖,閉嘴微笑點頭一氣呵成,而后退回原位。
接下來應該用不著他說話了,陛下會給他出氣。
皇帝道:“洪給事是在疑心朕會為了秦卿徇私么?”
秦簡音幸福地悄悄吸了一口氣:聽聽!一個稱呼就顯示出多少內容!
洪祈叫他就是“小秦丞相”,甚至不愿尊稱一聲相公,實際上不還是輕視他,發自內心不承認他。
而皇帝管洪祈叫“洪給事”,還故意稱他為“秦卿”,特意在眾目睽睽之下顯示出對他的親近信任,那以后誰還想在陛下面前給他擺臉子看,就得斟酌一下了。
古來多少臣子不期望君主的這份心意呢?
“臣不敢。”洪祈躬身行禮,但心里怎么想的,那就誰也不知道了。
“虛谷!被实蹎玖艘宦曀抉R空,“朕記得去年秦卿作賦一篇,實屬驚艷絕倫,貢院后來還傳閱了一番,那考卷是否還在?”
司馬空現任禮部尚書,秦簡音跟他沒少打交道,兩人關系還行,當初貢院門口唱名那官員就是他。
聽到陛下召喚,司馬空上前一步,行禮道:“回陛下,考卷仍在。小秦相公所作的那篇賦和策論,當初眾考官都以為絕佳,因此一直好好封存著!
歷來試卷都是遮住名字后編號再送到官員們那里的,司馬空解釋說,眾人批完經義便特地指出了秦簡音的卷子,覺得此人書法尚可,回答全面,有望上榜。
而后看到秦簡音寫的幾首詩,官員們還紛紛嘆氣,覺得可惜;可是等翻到賦和策論時,在場共十位官員,無一例外給了優等。
因為對考生名次產生分歧,甚至還有幾位官員當場就說,不論這考生寫的幾首詩也尚可,就算是湊題詩或者集句詩,照樣瑕不掩瑜,第一也無可爭議。
湊題詩、集句詩,是比“野詩”還不如的,官員們這樣說,也力證了秦簡音的確有才華。
司馬空絕對的語氣,毫無掩飾的贊賞,讓數位大臣的面色隱隱難看起來,顯然是堵住了他們借題發揮的機會。
“善。”皇帝頷首,“若眾卿心中依舊存疑,不妨去找司馬尚書,看一看簡……秦卿的卷子,好叫你們知道,朕還沒有老眼昏花!
此時此刻,皇帝的話里也帶著刺。
不加思考就說他放水?那便自己去看看卷子再說話。不提他全程沒有干預過會試,誰要是能在科考中作出一樣水平的策論,那同樣能得個會元。
總有些人,自甘平庸也就罷了,還偏偏懷著滿腹惡意,放大別人的弱點劣勢,要將別人一同拉下來,與他們同墜泥潭。
這件事到此為止,一場雷聲大雨點小的鬧劇而已,不過是由新政引起的旁生枝節。
秦簡音說了半晌話,著實有些累了。
方才與洪祈爭論的時候,旁人都在看著他,害得他只能端著,這會兒見沒人注意,他偷偷地伸手揉揉后背,倒騰倒騰兩只腳。
嘶,腿疼,腰更疼。
不過他面上還是掛著和煦清淺的笑容,任誰也瞧不出異樣。
有人為他出頭,他無疑是很高興的,心里頭涌上來一股子暖意,再瞥見幾個大臣的黑臉,嘴角的微笑就更明顯了。
他想,其實自己的命挺好的,不然為什么總能遇著些愿意護著他的人呢?
周誠一早上都沒有開口說話的心思,只顧欣賞秦簡音懟人的風采,連目光都舍不得挪開半分。
所以自然也捕捉到了秦簡音偷瞄別人的小動作和臉上狡黠的笑,下意識搓了搓手指頭。
周誠很確信,這回不是舊傷犯了,自己大抵就是想碰碰秦簡音。
今日秦簡音穿的外袍還是上回兩人在孤呈亭糾纏時扯壞的那件,后來補好了,連一點痕跡都看不出來。
繡娘縫衣服時,周誠私底下吩咐對方在袖口里繡上一個“誠”字,看來秦簡音沒有發現,否則就該找他算賬了。
他的目光在秦簡音的臉上身上流連,突然一頓,視線緩緩下移,落在秦簡音悄悄扶著后腰的手上。
在他的注視下,秦簡音的手慢慢往后背順,小半截袖子被蹭得卷起來,手腕上露出半塊青紫的淤痕。
秦簡音無意間與他對視了一眼,笑容凝滯,揉腰的手也僵住了。
這種感覺,類似于偷偷撓癢被人發現,還怪尷尬的。
秦簡音:“……”
周誠:“……”
周誠百思不得其解,心想,所以這幾天秦簡音在明光堂,是跟人打架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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