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秦簡音是被外頭放爆竹的聲音吵醒的。

        他帶著一點宿醉的頭疼，慢慢睜眼，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回府，身上衣物也都換過了，枕邊放著那個舊香囊。

        時辰尚早，他依舊有些困倦，茫然地將香囊圈進懷中。

        昨天喝酒后做了什么事，他依稀有些印象，不過具體的細(xì)節(jié)記得不大清楚，好像……是和別人敬酒來著。

        但這些都不是重點。

        若是他沒記錯，那香囊應(yīng)當(dāng)是在小周府才對，怎么如今跑到他這邊來了？

        想到這點，他覺得還是有必要去問問昨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于是披上外衣翻身下床，一拉開門，正遇上準(zhǔn)備敲門的川芎。

        川芎手里還端著碗醒酒湯，是特意給他備下的。

        他接過湯，隨口問道：“昨夜大將軍來過？”

        昨晚上喝了酒，后來睡得迷迷糊糊，記不得是怎么回來的，或許是周誠送了他一程。那香囊，想來也是順便送過來的。

        “的確是他送您回來的�！�

        川芎點頭，略猶豫了一下，道：“而且武安王還……算了，公子您一會兒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嗯？”秦簡音心生疑惑。

        他看著川芎臉上一言難盡的神色，不由得懷疑周誠是不是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

        從前周誠做事他見得多了，因此也不是很著急，慢條斯理地洗漱干凈，將已經(jīng)放得溫涼的醒酒湯喝掉，自去前門一探究竟。

        夜間又下了場雪，不過等他起床時，院里的積雪已經(jīng)被防風(fēng)和川芎清掃干凈，堆在院墻腳下。

        雪堆上還有個小雪人，胳膊是樹枝，眼睛是拿炭塊涂的，頭上戴著稻草編的小帽子，許是川芎的杰作。

        秦簡音微微一笑，覺得有趣，還湊近上手摸了一下，覺得太冰又縮回了手。

        他取下門閂，打開院門朝外看，對門久無人居的府邸竟也開了門，此時正有小廝在外面掃地。

        開門的動靜使得那小廝朝這邊看了一眼，而后小廝撂下掃帚，飛奔回府。

        秦簡音：“……”

        他環(huán)視一圈，心里隱隱有了猜測，將院門啪的一聲關(guān)上，閂起來。

        對面府邸的大門外干凈得很，雪早就清理掉了，也沒什么灰塵，那小廝裝模作樣地掃地，實則是在等他起床，而后好給自家主子報信吧！

        不用猜就知道，對面那府邸的主人肯定是周誠。

        果不其然，不過片刻功夫，有人敲響了院門。

        周誠一手捧了個碩大的食盒，在外面鍥而不舍地敲門：“簡音，開個門唄，我送點早飯過來，咱倆一起吃，昂？”

        院門本就破舊，自他回京以后就沒換過，都是陳年的朽木了，被周誠敲得嘎吱作響。

        他看著搖搖欲墜的門，心下無奈，只好走過去拔掉門閂。

        周誠屬實是天下第一不會看眼色的，性格也強硬，說好聽點叫有毅力，難聽了就是太固執(zhí)，兩人在一塊兒的時候，總是他妥協(xié)居多。

        他調(diào)整好情緒，笑吟吟地拱手，說：“二哥新年吉祥�！�

        周誠的注意力全放在他一開一合的嘴唇上了，好一會兒才回應(yīng)：“哦哦，你也是。”

        既然已經(jīng)給人開門，人還帶著東西，也不好不迎進來坐坐。

        于是他微微抬手，想邀請周誠進門敘話。

        但是未等他開口，周誠已經(jīng)自來熟地鉆進院子，徑直朝堂屋里走。

        周誠一邊走一邊說話：“對門那園子我買了十好幾年了……前些天收拾了一下……地方不算大，正好也過年了，我搬過來住兩天，與你做個伴兒�！�

        “唔，行啊�！彼麩o所謂地點點頭。

        搬去哪住是周誠的自由，他又沒什么意見，而且說實在的，只要周誠別老是騷擾他，搬過來做個鄰居他也不討厭。

        吃罷早飯，周誠邀他去隔壁園子逛逛。

        左右也是閑著，他爽快地答應(yīng)了。

        天色陰沉，看起來過會兒大概還有場雪。

        園子里，小徑旁栽種的竹子也是灰蒙蒙的，沒什么精氣神。

        一片靜謐之中，他們踩在雪上的腳步聲顯得格外清晰。

        今日是大年初一，而且周誠過會兒要去大周府拜年，因此穿著打扮也較往常有所不同，精致了一丁點。

        只見他頭束紫金螭龍銜珠冠，身穿墨色銀云紋繡花大氅，內(nèi)里搭一件棗紅色寬袖長袍，腰間系虎頭蹀躞帶，負(fù)手而立，自有一派華貴氣度。

        秦簡音的衣著就比較隨便了，里面穿了棉襖，外面是一身藕荷色夾棉長衫，衣帶上掛了個湖綠色的梅花絡(luò)子，又套了件厚實的白兔毛領(lǐng)夾襖，頭發(fā)用根碧玉簪束著。

        而且因為嫌冷，懷里還抱著個湯婆子。

        雖然衣裳有些樸素，但是他勝在外形出塵，朝周誠身側(cè)一站，也沒在氣勢上落下半分。

        兩人行至湖畔，水面已經(jīng)結(jié)冰，岸邊種著幾棵樹，都是光禿禿的，認(rèn)不出來栽的是什么。

        走了一會兒，周誠側(cè)頭問道：“冷不冷？”

        “有點，要不咱們還是回屋里去吧。”

        他老實回答，并將湯婆子抱得更緊了些。

        周誠悶笑一聲。

        秦簡音忽然覺得肩頭一重。

        暖意從后背涌向四肢，原是周誠把自己那件大氅脫下來，裹在了他身上。

        大氅里面毛茸茸的，還帶著周誠的體溫，很暖和。

        “你里頭只有單衣，把外衣給我穿了，不冷么？過會兒可能還要下雪�！�

        他擔(dān)憂地問，想要把衣裳脫下來還回去。

        “我不冷。”周誠一手按住他。

        怕他不放心，又悠悠地補充道：“我習(xí)武多年，火氣旺盛，不怕凍，倒是你一直體弱，天冷了得多注意些。而且你穿得厚實，我看了也覺得暖和。”

        自從周誠向他坦露心意之后，時不時就會說些膩人的話，他之前聽了還覺得害臊，近來卻漸漸適應(yīng)了。

        他忽然心中一動，停下腳步仔細(xì)端詳周誠，周誠便也凝望著他。

        其實周誠的模樣長得很好，只是久在邊關(guān)風(fēng)吹日曬，曬黑了些，也顯得皮膚有點粗糙。

        大抵是自幼習(xí)武的緣故，周誠雖然三十出頭了，看著卻像二十五六，且身形高大挺拔，不顯半分老氣。

        “二哥，你穿紅色很好看的呀，干嘛老是一身黑衣，不如以后多穿幾次？”

        秦簡音眨了眨眼，抬頭沖周誠笑笑。

        許是他的目光太過溫柔和坦然，反而讓周誠不自在起來。

        周誠伸手戳了一下他的梨渦，又別開了眼，嘟囔道：“什么花里胡哨的，我又不是安原。”

        他忍不住笑出了聲。

        安原著實凄慘，跟周誠在一塊時撈不著好，不在一塊也要平白挨罵。

        漸漸地，天上開始下雪了。

        漫天雪花飄下，落在他的頭上肩上，睫毛上也有幾片，不過瞬間就化成水珠，順著他眨眼的動作灑落在地。

        這會兒雪下得大，還有風(fēng)，得找個地方避一避。

        本來周誠還不許人跟著，現(xiàn)在卻有點后悔——忽然下起雪來，一時半會兒連個送傘的人都沒有，簡音都有點發(fā)抖了，凍壞了可不好。

        這邊的園子被買下來后，他從沒住過，只是這幾天臨時修葺一下就搬了進來。園內(nèi)的建筑也少，大多地方還是荒的，得讓小廝們慢慢收拾。

        不過他記得不遠(yuǎn)處應(yīng)該有座六角涼亭，便循著印象帶秦簡音過去避雪。

        亭子沒怎么收拾，只是稍稍打掃了地面和欄桿，而且現(xiàn)在是冷天，廊上還掛著夏日的紗簾。

        秦簡音將紗簾放下，雖不能阻擋寒風(fēng)，好歹可以擋一擋雪，聊勝于無。

        一時間沒人說話，兩人都在望著亭外的風(fēng)雪。

        秦簡音想，其實落雪也是有聲音的。

        亭子里太過寂靜，他就聽到了自己和周誠的呼吸聲，還有雪花拍打在紗簾上的簌簌聲。

        上次他們一起賞雪還是在西疆，許多年前的事了。

        比起西疆刀割一般的寒風(fēng)，以及急促得讓人透不過氣的驟雪，郜京的雪顯得柔和許多，雖然密集，卻不緊不慢，一片一片紛紛揚揚地落下。

        他也走累了，便斜倚在亭內(nèi)的鵝頸椅上看雪，臉埋在大氅的毛領(lǐng)子里，睫毛上還掛著一點細(xì)碎的水珠。

        忽然他想到了什么，一抬手，將紗簾撩起來，幾片雪花就從縫隙鉆進亭子，隨風(fēng)撲過來。

        于是他放下紗簾，展顏一笑，吟道：

        “爆竹驚起循聲問，疑是新鄰叩舊門�；膱@小徑掩歸路，細(xì)雪輕紗留故人。1”

        一語罷了，笑吟吟地瞥向周誠。

        周誠撞見他噙著笑意的眸子，像是被道破了心思，抄著手臂，無賴道：“我聽不懂�！�

        他笑意更盛，仍舊望著周誠，說話也還是溫聲細(xì)語：“呵，你就裝吧，反正我不信�！�

        別人知道周誠不愛念書，或許會以為周誠是個什么都不懂的莽夫，但是秦簡音清楚，周誠其實很聰明，只是對官場上那些彎彎繞不屑一顧。

        周誠語塞，試圖轉(zhuǎn)移話題，良久憋出來一句：“簡音，你真好看，生氣也特別好看�！�

        秦簡音：“……”

        他又好氣又好笑地看看周誠，嘖了一聲，過會兒抿起唇，似是笑了一下，埋怨道：“二哥你煩人得很。”

        見他如此，周誠沒來由地想起他的母親遲言。

        遲言是昌國大旱那一年，簡音祖父從西北帶回來的一個小姑娘，此后一直養(yǎng)在府上，長大又與秦叔父成了親。

        一直以來周誠都覺得秦簡音的外貌肖似其父，也繼承了秦寬身上那一份從容不迫的氣質(zhì)。

        但他的性格隨母親，溫潤如玉，可天生帶著些淡漠疏離，并非故作清高，而是無意間流露出來的，好像從來不屬于這片天地，只是游離于人間一樣。

        周誠垂下眸子，斂去了這無緣無故涌上心頭的異樣情緒。

        今時今日他終于從細(xì)節(jié)里窺出秦簡音對自己的依戀，哪怕只有一絲，卻已經(jīng)十分滿足，似乎長久以來存在于心底的一點失落被填補上了。

        他打心眼兒里承認(rèn)，自己還挺喜歡秦簡音沖他嗔怒笑罵的模樣，因為只有這個時候，秦簡音才最生動，最沒有距離感。

        其實秦簡音沒說錯，無論他是有意屏退跟隨的仆從，還是到小亭里暫避風(fēng)雪，都是為了跟對方多待一會兒，可不正是“留故人”么。

        他的確不愛讀書，但正像秦簡音所知道的，他心里敞亮，知道方才那番話里藏的意思。

        既然秦簡音已然勘破意圖，卻還是愿意陪著一起逛園子，想來也并非對他無意吧？

        再抬眼時，周誠已經(jīng)暗自打定主意，恢復(fù)了往常的模樣。

        他小心地試探道：“我能不能抱你一下？保證不做別的。”

        這樣說著，他朝秦簡音那邊挪了半步，目光中也帶著一點征詢的意思。

        秦簡音詫異，上下掃了周誠一眼，心里奇怪這人竟也有不那么強勢專行的時候，而后抬起雙臂，微笑道：“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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