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澹正襟危坐，斟酌道：“我聽聞，樂毅將軍曾輔助燕王振興燕國，統帥聯合了五國的軍隊在濟水之西打敗了齊軍，報了國仇，先王賞識他的才能，懇請他留在了趙國。”

        藺相如但笑不語。

        趙澹：“田公在齊國為將時，憑借一己之力光復了即將被燕國覆滅的齊國，上君不惜用城池也要將他換來趙國。”

        “平原君的名望在整個趙國都是極高的，手下門客數千，賢人輩出，不談名望，他的才能與膽識也超越了許多人。”

        “龐煖將軍曾與武靈王論兵，三十年前便在與秦國的戰爭中成名了，是位身經百戰的老將。”

        “廉頗將軍擁有很多戰功，他的勇猛得到了百姓的認可，如今更是在戰場上為趙國抵御強大的敵人。”

        藺相如沒有打斷趙澹，趙澹說的很對，但藺相如卻是不滿意的。

        不過，趙澹的話還沒有說完。

        只聽他接著又說：“只是我認為，不顧及環境而直接評判他們的功績，很難做出判斷。沒有人能脫離所處的環境、舍棄與周圍人的關系單獨存在，沒有哪位英雄能不談及他所處的背景只論戰功的大小，因此單純地評論他們中孰強孰弱是不合理的。

        但是，即便公正地看待，合理地揣摩，這件事本身也沒有意義。

        我聽聞，趙國的將軍們，有的因為賢人的賞識，受到舉薦而發跡，有的因為經歷過無數戰爭，積累了經驗而成功，也有因為面臨危難不得不肩負責任。他們中有人已經老了，有人正值強壯的年紀，有人也許未來會得到一個的契機，獲得超過現在所有將軍的功勞。

        他們的經歷截然不同，可相同的是，他們建立功勞的時候，都是為國家而戰爭，沒有哪一個是因為要爭奪第一的頭銜而戰爭的，我僅僅是一個無知的小孩子，又有什么資格來評論他們的高低呢？”

        藺相如聽完，幾乎要撫掌稱贊，他笑著替趙澹總結道：“所以你覺得，趙國的將軍每個人都很強悍，擁有值得稱贊的地方。”

        趙澹點頭，“有才能的人，也需要將他們放到最合適的位置才能發揮出最大的作用。”

        藺相如的神色逐漸變得凝重而憂郁起來。

        他嘆道：“你懂得的道理，是上君所不懂得的。”

        趙澹歪了歪頭。

        藺相如話鋒一轉，笑問：“趙屹是你什么人？”

        “是小子的父親。”趙澹道。

        藺相如露出一個原然如此的表情，“哦，我今天才與他在王宮見了一面，他是個剛烈正直的人。”藺相如像是回憶起了什么場景，捋起胡須，說，“上君不采納他向貴族借糧的計策，他在宮殿上直言趙秦的戰爭終將爆發，惹得上君十分憤怒，他還與上君大吵了一架。”

        趙澹非常詫異。

        雖然早知道老父親諫言不順利，但是和趙王大吵一架是什么鬼？！

        不過仔細想想，確實是老父親能干出來的事嗷。

        “父親他說了什么？”趙澹沒忍住好奇心，小心翼翼地問。

        藺相如：“他說，兩國爭斗，上君竟然把希望寄托在其他國家的援助和議和的事上，上君是個懦夫。”

        趙澹倒吸一口涼氣，眼睛瞪的渾圓。

        不愧是他趙澹的父親，頭鐵，命硬！

        如今趙屹能全須全尾地從王宮出來，趙澹都覺得是個奇跡，趙王心胸真是海納百川、寬廣無匹。

        也幸虧現在的時代背景下君權還沒那么神圣不可侵犯，就算百姓談論君王的德行也沒事，可再往后兩百年試試，以老父親這樣的性格，恐怕都死幾百回了。

        趙澹不好意思地抽了抽嘴角，想到藺相如評價老父親“剛烈正直”，不知道是夸還是損。

        藺相如又說道：“上君一直很仁慈，對待人才很珍惜，想必大家都是這么說的。”

        是啊，大家都這么說，事實似乎也是如此。一位英明的君主的確需要具備任人唯賢、禮賢下士的品質，趙王做到了，不管是哪個國家，什么出身，只要是賢才，他都會用上等的禮遇款待他們。

        可是，趙澹覺得藺相如話里有話。

        他仔細回想。

        樂毅的功績在于以弱小的燕國戰勝了強大的齊國，只是后來燕太子樂資繼位，處處猜忌樂毅而將他逼到了趙國。

        趙王禮遇他，封地賜爵，這當然很好，可問題就在于，后來田單也來了。

        是了，樂毅攻伐齊國時的對手正是田單。

        當初齊國被五國的聯軍接連挫敗，燕國趁這個機會派出樂毅連下齊國七十余城，當時齊國的君主已經被楚將殺死，可以說，國已傾覆，要不是田單死守臨淄不肯投降，樂毅就真的成就滅國的戰功了。

        田單能復國的關鍵也正是使計離間了太子樂資和樂毅的關系，使太子一上位就用騎劫替換了樂毅。

        可謂是樂毅的叛逃源于田單，而田單后來被齊王賣給趙王的幫兇就是樂毅。

        趙王把這兩個宿敵湊到了一起。

        而田單是天生的帥才，趙王卻任用田單為國相。

        平原君呢，他是趙王的叔父，趙王一直很尊敬他，卻也忌憚他。

        趙丹并不是先王的嫡長子，先王的嫡長子在秦國為質時就薨逝了，后來確立新君的時候，曾有不少聲音想擁立先王的弟弟平原君繼位，因為平原君的名望一直很高，所以趙丹是無法完全信任這個叔父的。

        至于龐煖將軍，自沙丘之亂被排擠后，他便和他的老師離開趙國去往楚國，已經三十年沒有回來了。不過他只是在楚國隱居，并沒有被楚王任用，趙國依舊保留著他的食邑和封號，姑且算作趙國的一員大將罷。

        最慘的，自然還是廉頗將軍了。

        先王重用了他，但沒有完全重用。

        趙惠文王時，他憑戰功拜為上卿，藺相如也是上卿，但是藺相如的地位比他高，這便罷了。后來樂毅過來了，被封了侯，田單過來了，被封了侯，藺相如也被封了侯。直到趙丹繼位，和廉頗差不多年紀的都相繼封了侯，只有廉頗還是上卿。

        不說其他，就連龐煖這個掛靠的都有封地，只有廉頗還沒被封侯。

        偏偏趙王還要靠他打仗，一邊要他打一邊還不滿意，總歸看他不順眼。

        如此看來，趙國雖然人才濟濟，可是仔細想想，趙王沒有將任何一位人才發揮出其真正的才能。

        趙國外強中干是有原因的。

        藺相如一直都知道，可是如今的趙王已經不需要他了。

        趙王會召見他請教一些問題，但是趙王不會做出改變，或者說，趙王想用賢才來制造一種趙國很強、人才很多的景象，卻不允許任何一個人越過他決策國事。

        趙澹忽然意識到了這個事實，不禁感到心寒，他尚且如此，更何況藺相如呢？

        他看向面前這位枯木一般的垂垂老者，又在心里搖頭，不，藺相如永遠不會舍棄趙國。

        趙澹想了想，最終鼓起勇氣道：“藺公，請您教我拯救趙人的辦法。”

        不料，藺相如溫和地拒絕了他，“我只是卸任的國相，更不懂得軍事上的事，我教不了你。”不過他給了趙澹一些提示，“你可以去請教擅長的人，有人會愿意給出建議的。”

        趙澹感到惋惜，但他也不是毫無收獲，藺相如的這番話，正說明了他也認定趙國和秦國之戰已經不可避免。

        御者端著煮好的藥，服侍藺相如喝下，又過了一會兒，藺相如便有些精神不濟，趙澹見狀，不忍心打擾老人家，便和成介公先告辭了。

        臨走前，趙澹問道：“藺公，我下次還能來拜訪您嗎？”

        藺相如笑著反問：“你不是還想讀我這里的書麼，怎么能不來呢？”

        趙澹一聽，被看穿了，便也跟著笑了。

        從藺相如的任所出來后，趙澹心中終于有了方向，不再是迷霧纏繞。

        成介公牽來瘦馬，問趙澹：“你接下來想去哪兒？”

        趙澹想了想，道：“去國相田公的府邸罷。”

        國相府邸不難打聽，趙澹與成介公快馬來到了田單的住處。

        趙澹還是有點兒激動，這位發明了“火牛陣”的歷史名將，如今能見一面，很難不心潮澎湃。

        很巧，田單正好在家。

        和門房說明了來意，遞上半途買來作執贄[1]的肉條，趙澹與成介公便被引進了門。

        院子不小，卻很清靜，看來田公沒收幾個門客。

        趙澹一入室，便看到了主位上跪坐著一名瘦削而又精神的老者。

        這位應該就是國相田單了。

        田單的胡須打理得很齊整，穿著紫色窄袖，年齡同藺相如差不多，但是明顯比藺相如健康，看著不像武將，倒像是個文臣。

        門房在趙澹進來前就和他說過有客人來拜訪，他卻也不站起來迎接一下，只管跪坐在那，想必也是個傲氣的性格。

        田單原本面無表情地看著門口，待看到趙澹的時候眼睛忽然亮了亮，嘴角不禁意掛起了一抹笑容。

        他到趙國以后很少與人交往，因此府里一年到頭都沒什么客人，今天忽然說有人來拜訪，原本他因為來客沒有提前告知就突然上門有點不高興，但是一看到客人是個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田單就又不生氣了。

        趙澹長得很靈氣，又穿朱紅的衣裳，光是往那一站就十分惹人憐愛了，更何況此時笑起來更甜，他要是想仗著小、可愛去討什么人歡喜，往往那人是很難不中招的。

        田單已經從一個油鹽不進、疑似自閉的老頭變成了一位慈祥和藹的老爺爺。

        趙澹俯身行禮，“小子趙澹拜見田公，敢問田公毋恙？”

        “我毋恙。”

        田單正要上前抱一抱趙澹，忽然視線里出現了另一道身影。

        他的笑容立刻僵在了臉上，隨即消失。

        甚至語氣有些慍怒地質問：“成介？竟然是你？你來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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