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第 87 章
第87章
人是喊回來了, 這堆成小山的獵物又成了難題,眼看天色漸黑,寧妨擔心血腥味會引來大型食肉動物, 只得讓侍衛們用馬馱著獵物前往村子。
至于狗子們叼回來的獵物,全都堆到牛車上給它們自己做口糧。
好不容易再次啟程,車隊飄散而去的血腥氣濃厚得幾里路外都能聞到。
以至于車隊進入順溪村時, 村中老獵戶們在看到人之前就先聞到了空氣中飄來的血腥味。
“來著何人?”
此時天色已完全黑下來,村中房屋都隱在夜色中,只見幾個火把從遠處靠近, 而后一道滄桑的聲音響起。
頭車的寧城連忙下車稟明來意,順便將官印以及任職書送上。
“天吶!竟然是咱郡城的父母官……”老者一聲驚呼,借著火把的光亮不敢置信地又再看了遍有吏部印的任職書。
寧妨撩開車簾時,恰巧看到老者身后的年輕男子將隨身攜帶的鋤頭往后收了收。
“老漢莫慌。”寧妨笑著走近,先朝村長拱了拱手后, 手心朝上伸出,掌心不知何時托了包碎銀:“我府中女眷身子不適, 在下只是想借幾間屋子給女眷們過夜,其他人就歇在馬車中。”
“這位便是新上任的布政使司南陽侯寧妨。”寧城連忙介紹。
“侯……侯爺?”有人神色驚慌。
地處邊境之地,老百姓們見過最大的官便是縣令,布政使司對他們來說已是青天,沒成想這大官還是位侯爺, 他們更是聽都沒聽過。
“老漢, 老漢拜見侯爺。”
“無須多禮, 老漢收下這些碎銀子,也好讓我們在這安心住下。”
寧妨攔住驚慌要跪下的村民們,扶起村長時順手將銀子塞到了他手中,老者哪敢要, 捧著銀子戰戰兢兢地想推回。
“在下有些好奇。”寧妨手掌往前一推,話鋒一轉將幾人的注意吸引過來:“村長是如何得知我們前來?”
“村中獵戶聞到血腥味,我們都以為是村中進了大蟲,怕傷著村里人,所以帶了人打算來瞧瞧。”村長回。
寧妨:“……”
其實豈止是血腥味,若此刻是白日,他們還能瞧見就在村口停留了這么一晌,滴落到泥地里的血就像是經歷過一場屠殺似的。
寧城趕忙解釋,這才讓村民放下擔心,將車隊迎進了村中用來曬稻谷的空地上。
這個名叫順溪村的村落只有十幾戶人家,村中百姓多搬去了更靠近郡城的村落,剩下都些是無親屬可以投靠又沒個手藝進城謀生的老實莊稼漢。
所以村中空下來的屋子奇多,村長很快就找了兩座還算干凈的屋子讓女眷住。
剩下的男子們就睡在馬車上或者席地而眠。
村長一看寧妨也睡在屋外,驚得話都說不利索了,哆嗦了半天嘴唇,竟糊里糊涂地開口請人去家里喝茶。
“那甚好,在下帶了些好茶,整好與老村長同飲。”寧妨應得爽快,卻讓村長幾人心底暗很自己的多嘴。
除了個非要湊熱鬧的寧于墨,其他兩兄弟都被留下安排住宿問題。
離開前,侍衛們將馬匹上的獵物卸下,辛未來請示寧妨該如何處理。
如何處理寧妨沒說,辛未反倒遭了一通訓斥,勒令侍衛隊連夜將沿途留下的血跡全部處理干凈,若是留下半分異常,今年過年賞錢免提。
在此之后,明天一早,所有侍衛各領三軍棍責罰。
“只此一次,下回就先留下半條命來罰。”轉身前,寧妨留下句讓人頭皮發麻的話,然后施施然轉身跟著村長幾人走遠。
從山中狩獵到前往順溪村,寧妨沒提半句血腥味的事。
不是沒聞到,就是故意為之,他就想看看侍衛們多久能發現這個重大失誤。
可連日來的安逸讓侍衛們太過松懈,仗著絕對實力碾壓,寧妨不開口的話,怕是要等到明日天明才能親眼看到所犯下的錯。
辛未羞愧離去,人還未走回,路上先抬手給了自己幾巴掌。
這邊,寧妨隨著村長進了座泥瓦房圍成的四合院,除正房外,兩邊廂房都是茅草屋。
住在正房內的村長媳婦錢二婆聽到動靜,提著桐油燈打開了堂屋的大門。
聽村長這么一說,手忙腳亂地將兒媳婦喊起來又是燒水又是準備吃食。
寧妨順勢將帶來的茶葉遞給村長,被請進堂屋后,任由他步子虛乏地去了灶房。
“父親,兒子回去拿些禮,咱們這樣空著手太失禮了。”
被村長家眷的熱情嚇到,寧于墨這個厚臉皮都覺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趁村長離開的功夫連忙小聲跟寧妨嘀咕。
“讓邱霜收拾點山豬肉來,送啥都沒送肉來得實惠。”寧妨回。
“兒子這就去。”寧于墨墊著腳尖做賊似地溜了出來。
寧妨:“……”
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毛賊偷了主人家財物,光是從背影都能看出做賊心虛。
“老奴咋瞧著這個村的人都有些不對?”進門就一言不發的寧城目光緊緊盯著灶房方向,但又說不上來哪里不對。
寧妨聽罷淡淡一笑:“你是說他們身上都帶著傷?”
“正是正是!”寧城恍然大悟,猛拍著腦門懊惱道:老奴先前看到那錢婆子跟村長兒媳婦手背上都有淤青,還想著是村長跟他兒子所打,可后來在堂屋中看到村長胸口也有傷痕,這就有些奇怪了……”
“問問不就知道了。”寧妨回。
邊西氣候炎熱,村民們穿得都薄,所以寧妨第一眼就發現包括獵戶在內的幾人或多或少都帶著傷。
其中那個握著鋤頭的年輕男子身上傷最嚴重,神情中的警戒也最濃。
說擔心有動物闖進村中是假,真正當心的恐怕是比野獸更為可怕的“東西”
很快,一股奇異香味在灶房內散開。
村長提著泥制茶壺一臉歉意地走進堂屋:“家里沒有像樣的茶壺,只能讓侯爺將就將就了。”
“此茶就是要泥壺方能出味,村長這把泥壺甚好。”寧妨說。
而被寧妨注意的年輕男子捧著個海碗小心翼翼地跟在村長身后進了堂屋。
“這是我娘做的涼粉,侯爺嘗嘗。”
年輕男子笑著將碗放下,油燈下臉頰邊的傷口更加清晰了幾分。
“這是?”寧妨問村長。
“這是我小兒子青竹,今年剛滿十八歲,做事沒分寸就是個愣頭青。”村長話里謙虛,說起青竹來滿臉都是自豪之色。
“確實是個有擔當的漢子。”寧妨意有所指。
都傷成這樣了,還能不懼迎上危險,確是個可造之才。
一個瓷碗就成了茶盞,寧妨修長雙手端起碗,姿態悠閑得如同在府中品茶般啜了口,淡淡茶香在屋內散開。
活著這茶的味,堂屋內氣氛融洽起來,寧妨的溫和讓村長幾父子輕松不少,大家有一搭沒一搭閑聊起來。
“我瞧青竹小兄弟會些拳腳功夫,為何沒學著其他人一般進縣城謀生去?”
聊著聊著,寧妨突然就問。
“……”
父子幾人一怔,村長放下茶碗,一臉遲疑不定地往兩個兒子臉上飄過,似是思慮許久,最后還是揚起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就是學藝不精,進城也討不了生活。”
半白胡須因這句“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解釋不停抖動,看得青竹連連皺眉。
寧妨輕輕一句“原來如此”便不再追問。
“侯爺。”一直觀察寧妨神情的青竹突然開口,緊接著問了個讓人始料不及的問題:“侯爺官大還是布政使司的官大?”
“侯爺不是官職,不過是個朝廷賞賜的爵位罷了。”寧妨笑回。
余光中青竹神色猛然黯淡下去,然后就聽到寧妨又說:“不過南陽侯之位加上個布政使司,朝中應該……沒幾個人想得罪我。”
“……”
寧妨的語氣很輕,說話中還稍稍停頓了那么一瞬,可話里內容通俗得讓屋內眾人一聽就心下了然。
“我本姓吳,全名吳青竹,乃是順溪村村民……”
吳青竹當然聽得明白,緊緊咬著的嘴唇放開,他膝蓋一彎撲通跪到了寧妨身側,又拖著膝蓋往前行了幾步,正正跪到了椅子正面。
順溪村五年前還有五十多戶人家,短短五年間人就四散奔逃了大半。
究其原因皆是因為縣城中那位“吃人”的縣令:柯鐸海。
五年前柯鐸海調任至魏永縣為縣令,剛一上任就加大了各類苛捐雜稅的征收,交不上稅來的百姓可選擇給縣衙寫借條,也可選勞力抵扣。
開始百姓都選擇用勞力抵扣,想著不過是做苦力活罷了,沒成想村民們竟是被安排到了礦山中挖礦,且這一去就是兩三個月。
去了百人,能完好回來的十之有一,剩下的要么是埋在了礦洞中,要么就是累得落下了病根。
沒了壯勞力種地,地里的收成慘淡,第二年的賦稅更是無法交上。
于是第二種寫借條便又被提了起來,借條一寫,第二年還雙倍。
就這樣一倍變兩倍,無限的惡性循環后最終也只能去礦山用勞力換錢,且待的時間更長。
“咱們村里死在礦山的就有十幾人,那是個吃人的地方啊!”吳村長哭訴。
官府如此喪心病狂的壓迫,有親戚在外地的百姓都選擇舉家逃離此地,沒人可投靠的只能繼續忍受,或者就如順溪村般抵死不交。
而村中老小身上的傷就是拜柯鐸海手下那幫衙役所賜。
身著官府皂衣的衙役搖身一變成了比地痞流氓還要狠毒的“魔鬼”,無數次進村毆打村民后搶走各家糧食作為抵扣。
但就是這樣,卻讓村民們輕松了不少。
——至少,村中再沒有人命喪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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