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黛玉從鳳姐院子出來，就去了南邊三間抱廈。迎春的丫鬟司棋、探春的丫鬟侍書和惜春的丫鬟入畫都在抱廈內坐著，見黛玉進來，忙掀簾子迎進去。只見迎春、探春、惜春二人正在窗下圍棋，迎春在邊上作針黹。

　　黛玉說明原故，給迎春幾樣炕屏蘇繡，探春的是幾個金玉玩意兒，惜春的是幾幅古畫，三人都欠身道謝，命丫鬟們收了。

　　惜春挽著黛玉的手，“林姐姐，你有這么一個哥哥真好！”她雖有個哥哥賈珍，但從來不曾管她，自己明明是寧府的人，可自己從小在榮府長大，真真是有家難歸。

　　黛玉打趣道：“你只見他給咱們送東西，可沒瞧見在揚州的時候是怎么欺負人的，偏偏那會兒我爹爹還護著他，真恨得我牙癢癢。”

　　探春不由笑道：“如今二哥哥護著你，就不用怕被欺負了！”

　　黛玉啐道：“他那天不欺負我就算好的了。”

　　迎春放下針線，問道：“寶玉哪里又惹你生氣了？”

　　“我知道！”惜春笑吟吟的道，“二哥哥子曰詩云了一大段兒，林姐姐便搬了一摞書讓他翻，是哪本書上有的。姐姐們知道，二哥哥嘴里十句有八句是杜撰，這會子哪里找得出來？”

　　惹得姑娘們都哄笑了起來。

　　黛玉抿嘴淺笑，“他不過以一當十，才在我們面前賣弄罷了！”

　　迎春好奇的問：“聽說熠哥哥文采出眾，在江南一帶都是有名兒的？”探春和惜春也好奇的看向黛玉。

　　黛玉嫣然笑道：“有沒有名兒，我可不知道，我只知道他的才學都是我爹爹教的。我爹爹還夸他敏而好學、穎悟絕倫。但自從姑姑姑父去世，熠哥哥就很少作詩寫詞，就是我也很難看到了。”

　　迎春看黛玉出神的模樣，悄聲問道：“熠哥哥比寶玉如何？”她畢竟年長幾歲，近來也知人事，懂得黛玉的神情并不簡單。

　　黛玉驟然臉紅，啐道：“二姐姐！”轉眼卻大聲說：“熠哥哥不論人品才學樣樣都好，最重要的是還沒人上門說親呢！”向探春惜春兩個使了使眼色。

　　探春目光流轉，也湊趣道：“是啊，二姐姐，熠哥哥年紀輕輕便創下這么大的事業，論志向毅力都是頂好的，但凡我是個男子，我也要同他一樣。”

　　惜春全然沒注意姐姐們話里的含義，忙點頭贊同道：“熠哥哥模樣生的好，比人家還好看呢！”

　　黛玉伸手捏著惜春的臉頰，柔聲道：“四妹妹才多大？就知道熠哥哥生的好了？”

　　惜春掙脫了黛玉的手，躲在迎春身后，“二姐姐，我說的都是實話，熠哥哥就是長得好看嘛，比家里璉二哥和寶二哥都好呢！”

　　黛玉忍著笑點頭道：“是是是，我們四妹妹也長大了，明兒該找婆家了！”

　　惜春臊的捂住了臉，啐道：“林姐姐，你說什么呢！不理你了！”

　　黛玉和探春笑得摟作一團兒倒在榻上，迎春攬著惜春安慰道：“你林姐姐說的也沒錯啊！”說完也噗呲一笑。

　　惜春羞惱的跺著腳，嬌嗔道：“論年紀也是二姐姐先，我可不能亂了順序！”

　　倒是將迎春鬧了一個大紅臉，啐道：“小丫頭不學好。告訴大嫂子罰你！”

　　惜春得意的笑道：“正好讓大嫂子評評理兒，我說的有沒有錯！”

　　迎春惱得伸出一個手指點著她的額頭，“你是想讓咱們都受罰是吧？”心中不能不泛起漣漪。

　　黛玉生怕迎春繼續追問，忙起身出去，待走到廊下，只覺得耳根也紅了。

　　于是她沿著抄手游廊過了西角門，一段小小的花墻下即是三間小小的房舍，正是李紈的住所。

　　黛玉打起簾子，輕輕喚了一聲，也沒人答應。

　　房間里面安靜得很，桌椅之外，書架上放滿了書冊簡牘，幾上貢瓶插著時下鮮花，算是唯一一抹亮色。

　　這時李紈從里間出來，穿著淺紫褙子白褶裙，卻與平常一味素凈大不相同。

　　李紈迎黛玉里面榻上坐，“妹妹多日不到我這兒來，是嫌蘭兒吵鬧不成？”教素云將上好的龍井沏來。

　　黛玉將湖筆端硯并金銀錁子送上，“這是熠哥哥的禮兒，還有給蘭哥兒的一個項圈兒，一部《禮部韻略》，一部《桐云閣試帖》。”

　　李紈一一收下，取笑道：“難得你費心，要是別人，是斷不能想到這些的！”

　　黛玉低著頭道：“這都是熠哥哥自個兒想的，我只跑腿兒。”

　　李紈拉著她的手，“你熠哥哥也罷了，我只領你的情就是了！”

　　黛玉羞的轉過身去，“大嫂子，你說什么呢！”臉頰上再次泛起紅暈。

　　她們正說著話，寶玉掀了簾子大步走進來，笑道：“林妹妹，你果然在這兒，可讓我好找！”

　　他坐在黛玉身邊，接著說道：“老爺叫了我去，你猜是為了什么？”

　　黛玉悄悄往李紈一邊挪了一點兒，蹙眉搖頭道：“我哪里知道？一定是舅舅讓你好好讀書唄！”

　　寶玉起身笑道：“這回你就猜錯了，老爺說我那業師張先生告假歸鄉，一時沒有尋到合適人選，故而教我在家溫習，將四書一氣念熟。”還背著手學了賈政的神態語氣。

　　李紈和黛玉都掩嘴笑。

　　李紈勸道：“老爺可吩咐你在家溫習，看你這樣兒，沒了先生管束著，你只把書也扔一邊去了！”

　　寶玉不在意道：“我最煩那些東西了，若非張先生學問高深，換個人來，我才不理會呢！”

　　黛玉不禁打趣道：“也就張先生能將你的歪理邪說駁的死死的，讓你辯無可辯。否則你早將人氣走了！”

　　寶玉驕傲的道：“那是沒本事的人才出來誤人子弟，口口聲聲明明德，其實心里都是攀龍附鳳，汲汲仕進，這種人早打發了不要污了我的眼耳朵。”

　　黛玉翻了一下白眼兒，李紈輕斥道：“你也莫將人看輕了。《詩經》上說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李白詩云，天生我材必有用。以前被你氣走的李先生，王先生，可都是碩儒進士，念著賈家的顏面才肯教授于你，你倒好，只管胡鬧，卻讓老爺難做。”為這事兒，外頭都以為賈家公子任性難教，眼見蘭哥兒就要進學，有他這個叔叔在，誰還敢輕易上門來？

　　黛玉啐道：“明兒連這張先生也不來了，看你怎么辦！”

　　寶玉坐回黛玉身邊，“那正好，八股文章束縛靈性，四書五經攏共多少句？年年都用來做題，了無新意。唐宋時未曾聽說有八股文，而詩有李杜，詞有婉約豪放，文章八大家，自前明創制八股，流毒至今，可曾聽聞有大家宗師可與他們比較？”

　　黛玉展顏笑道：“你將高啟，王陽明，前后七子，公安竟陵諸賢都忘了？明明自己不喜歡就說它有問題，我看是你自己有問題才對！”

　　寶玉赧然，也不辯駁，“林妹妹說的對，林妹妹說的對！”

　　李紈打趣道：“寶玉這性子也只顰兒才制得住！”似有深意的看著他們兩個。

　　黛玉卻起身道：“我走了，還要給舅媽送禮兒呢！”

　　寶玉笑道：“林妹妹不要去了，我已經讓金釧兒她們自己送過去。”

　　黛玉惱道：“你怎么能這樣？”就要出門。

　　寶玉攔著她笑道：“這本是曹熠自個兒的事兒，怎么能讓林妹妹來辦？我吩咐她們也是一樣的。”

　　黛玉嗔道：“怎么能一樣？熠哥哥一番好心，央我來送更為顯得鄭重。如今我送了嫂嫂姊妹們的，卻讓丫頭給舅媽們去送，非但我落了埋怨，只怕更連累熠哥哥。”

　　寶玉擺擺手，“太太不會介意的，頂多我說一聲就是。”腆著臉去牽她的手。

　　黛玉急忙躲開，啐道：“誰和你拉拉扯扯的？”躲在李紈身后。

　　李紈也怕他們鬧出事兒來，笑著勸道：“你們哪天不鬧兩回？寶玉，你又氣你林妹妹，如今她還有個哥哥在，小心他找你算賬！”

　　這本是一句玩笑，可寶玉最聽不得這樣的話，當即便惱了，“我和林妹妹的事兒，和他怎么相干？”他只來了一天，家里的人都在說他，如今連林妹妹也給他送東西，真真受不了。

　　黛玉卻道：“我和你有什么事兒？就知道打趣騙人，你們底下的人都知道我不過寄人籬下，該受冷眼罷了！”說著委屈的抽泣起來。

　　寶玉更急了，當即賭咒發誓道：“誰說這話不得好死！”見黛玉還在哭，一時將項圈兒上掛的那塊玉扯下來，死命往地上砸去，“叫你不靈驗，還惹惱了林妹妹，砸了你完事兒！”

　　李紈來不及阻擋，驚道：“小祖宗，這也是隨便能砸的？”慌忙讓素云等丫頭四下尋找。

　　黛玉又氣又怕，且因身子素來嬌弱，引發舊疾，急喘不止，兩頰淚如雨下，怯怯的靠在榻沿，如風中的野草。

　　剛巧曹熠隨賈璉從夾道往東角門走后廊下路過，聽的李紈屋內吵鬧聲，不由循聲而來。

　　香菱和金釧兒見了曹熠，急趕上來。

　　香菱牽著曹熠的手，“大爺，寶二爺欺負咱們林姑娘，你快瞧瞧去！”

　　金釧兒忙辯解道：“大爺，你不要聽她胡說，寶二爺和林姑娘玩笑呢！”

　　他們幾乎天天如此，一會兒不用人勸自己便又好了。

　　曹熠看向賈璉，“璉二哥，咱們是不是該進去瞧瞧？萬一鬧出事怎么得了！”

　　賈璉看他急切的樣子，心有所想，便笑道：“那咱們便進去看看吧！寶玉平素和林妹妹好還來不及呢！怎么會惱了她？”

　　于是兩人一塊兒進去，先讓金釧兒知會了李紈。

　　曹熠進的房內，只見黛玉一人在哭不由心疼，便快步上前護著，柔聲笑道：“玉兒妹妹，可是在怪我累你走這么多路？那你歇歇，剩下的我自己去送吧！”

　　轉身才對李紈行禮。

　　李紈抿嘴微笑，這個俊朗少年的舉動讓她想起不少往事，不覺怔了一會兒。

　　曹熠抬眼對寶玉笑道：“玉兒妹妹性子直，最是嘴上不肯饒人，在揚州的時候，咱們家都她說了算，我和舅舅都不敢駁她。而今在你們家，玉兒若有得罪的地方，還請寶兄弟多多海涵才是！”

　　說完拱手一禮。

　　寶玉本自怨自艾，可是曹熠進來就在林妹妹身邊，偏偏幾句話句句還將林妹妹說成和他一塊兒的，便更加惱恨道：“說什么得罪不得罪，這是林妹妹和我的事兒，不用外人操心！”

　　“外人？”曹熠裝作在左右看了看，“哪兒來的外人？”

　　要論親疏，對黛玉來說，曹熠是姑表親，寶玉是姨表親，曹熠自小在林家長大，受林如海教導，不說耳鬢廝磨，那也朝夕相處，寶玉才認識黛玉幾個月？

　　黛玉卻扯了扯他的衣袖，側身輕輕的說：“我什么時候不饒人了？你倒是說清楚了！”臉上掛著淚珠，眼角滿是責問，卻已沒了悲戚。

　　寶玉還在一邊發愣，到底誰是外人，一時癡癡的，不知所措，任誰也叫不過來，好像發了癔癥一般。

　　好在賈璉鎮定，上前拍了他一巴掌，又給他掐人中，不一會兒寶玉就緩過神來，拉著賈璉的手，“璉二哥，我不是外人！你給他們說說我真不是！”

　　賈璉沒好氣的道：“是是是，你不是！大嫂子這兒也是你胡鬧的地方？還不隨我出去。”說完不由分說的拉他出去。

　　李紈叫素云將玉給寶玉送去，不無埋怨的對曹熠道：“寶玉就是孩子脾氣，一會兒就過去了。”

　　曹熠歉意的道：“大嫂子教訓的對，剛才是我太急躁，見玉兒哭便顧不得了。若可以，還請大嫂子替我在寶兄弟面前解說一二。”

　　他拱手作揖，李紈起身讓過了，蓮步輕移，無奈的道：“罷了，不如你們在我這兒歇歇，等會子老太太和太太就會來喚你們的！”

　　“那叨擾大嫂子了！”說著，曹熠回頭遞給黛玉一方帕子。

　　黛玉奪過，啐道：“要你多事兒！”想了想又勸道：“老太太要問，你不要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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